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狠透铁(1957年纪事)

 作者:柳青 

  

"按队包产,组里不包产,他们管呢!再说,又不是按地亩分场打的麦子,他们为记产量也记住数目了。"
  "那怎么办呢?"灵娃着了急,由于自己的过失红了脸。
  "怎么办?"老监察灰溜溜地说,"慢慢调查吧……"
  他陷入了沉思。过了一刻儿,他咬着牙说:
  "是有私弊,他总要现形!"
  他把胡子嘴巴对准灵娃通红的耳朵:
  "你看韩老六怎样?"
  "他跟他们跑……"
  "对!就是这!要不,库房钥匙在他腰里,也不会有啥问题的!"
  接着的一个张良镇集日,老监察早饭后蹲在村口的路边吸旱烟。等到韩老六提着竹篮篮走过来的时候,他站起来和他走在一块。
  "怎么篮篮里放两个瓶子?"他问。
  韩老六说:"一个打豆油,一个打石油嘛!"
  于是两个人就谈起张良镇供销社豆油的供应和质量问题。有时候成半月一月地脱销,空瓶子带回家;有时候油稠,并且带有苦涩味。韩老六用骂人的话批评供销社的工作人员,说他们全是"吃饱蹲",什么"为人民服务"!只是好听。
  "啊呀!"老监察不禁惊讶地说,"你怎么打发出这号话?人不应该忘本啊!良心到什么时候都是要的。我记得你解放前连粗米淡饭也吃不饱,年三十也不见其有豆油吃。这阵有办法了,怎么说话和富裕中农一个调调儿?你是贫农,也对新社会不满意?"
  韩老六有点不好意思,但随即又嘴硬起来。
  "怎?这阵都生产了。谁不置田买地啦?谁还给后人们积攒啦?挣得好了嘴算哩。"
  "大伙都讲究吃,生产跟不上全国人的嘴巴,怎么哩?"
  "算哩算哩!我说不过你。你能狠透铁!"韩老六用玩笑岔着话头。
  老监察不放松:"你不该骂人家'吃饱蹲。'人民政府是咱的政府,供销社是咱的供销社嘛。"就在这个当儿,他突然问,"哎,老六,咱队在副队长院里存多少麦子?"
  "嗯……嗯……嗯……"韩老六"嗯"了三声,才不肯定地说,"不是三十四石就是三十五石。"
  "看看看!你这保管委员,还说人家'吃饱蹲'!"
  韩老六红了脸,支支吾吾?说:"反正钥匙在咱腰里,数字在会计账上。除过老鼠、麻雀吃,短不了一颗。"
  但是嘴里虽然这样说着,韩老六的眼睛还是研究地盯着老监察若有所思的皱纹脸。这一点就证明他心底不正。
  "你怎么单问副队长院里的库房呢?"韩老六问。
  老监察心里想:有鬼就在王学礼院里。他也研究地盯着韩老六的瘦长脸。两个人的眼睛互相捉摸着对方脑子里的活动,观察着对方表情上的变化。韩老六不稳定的表情更增加了老监察的怀疑。
  当他继续又问其他仓库的粮数时,保管委员威胁地顶他:
  "好我的老监察!你是水渠村人,应该和水渠村人往一块活嘛。人家叫你狠透铁,你也就是狠。你和队委会的关系弄不畅和,全村都怨你哩。你一点也不为自个打算吗?以信对我说来:他和你高言传了几句,放开你的马跑,叫你到大社报告去。你想想,人家几辈辈都是从土圪塔里刨金子的人,又没和地主、富农一样苛苦过穷汉,村里威信高,你何苦跟人家下不去……"
  老监察笑了笑,心里想:"知道你韩老六的腿伸进富裕中农的裤腿里去了。"
  到张良镇上集的这晚上,队委会没通知开会,生产组里也没会。监察委员闩了街门,早早和老伴、娃子一块睡了。
  唉唉!怎么能睡得着呢?习惯了半夜以后睡觉的人嘛!不要说老年人没那么多瞌睡,就是有那么多瞌睡,也睡不着啊!为人民的事奔波惯了的人,一旦清闲下来,精神上的空洞、寂寞、苦痛,是够老汉受了。要是你一定要把这叫做"失意",就算是"失意"吧!党和人民交到他手里的领导权,现在被他所戒备的人夺去了。这并不是失个人之意。王以信一干子人处理粮食的嫌疑,现在熬煎着老监察的心!
  半夜前后,有人来敲门。长夜不眠的监察委员在炕上问:
  "谁?"
  "我!"是第一生产组的组长,共产党员吴有银。
  老监察摸黑蹬上裤子,披上布衫,出去开了街门。
  进门的不是吴有银一个人,而是六个人。青年团员灵娃和王以鸾、第二生产组的组长、第一和第二生产组的监察组长。
  "你们半夜三更寻我做啥?"老监察疑惑地问。
  吴有银代表大伙气呼呼地说:
  "我们和你来商量个事情!"
  七个人在土院子里蹲成一堆。刚上来的下弦月照着他们。
  吴有银把要商量的事情从头至尾说了出来。村西头的大部分社员和村中间的一部分社员,想分队。为什么呢?村东头上中农占多数,村西头贫农占多数。人们认为东西头的不团结,是很难调和的。西头的人上台,东头的人为难;现在东头的人上台了,西头的人也学他们的样儿为难的话,怎样能搞好生产呢?所以,大伙觉得干脆把水渠村分成两队:东头一队、西头另一队;中间的,愿归东头,愿归西头,各由己便。西头的人仍然拥护狠心大叔当队长,看谁家搞得好……
  "就是这。"六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但狠心大叔听完以后,长长地吁了口气。
  "唉--"他叹息说,"你们就给咱撮弄这号事情吗?我当队长的时光,东头的人闹分队哩。大社来处理了三回,才算不分了。这阵王以信当了队长,咱西头的人又闹分队吗?合作化以后,村和村往一块合哩,咱一个村里头闹分裂,对吗?快快快!快不敢再咄咄这层事。赶紧压下去!甭咄咄得东头人知道哩!"
  然后,老监察很惋惜地说吴有银:
  "有银!咱一个共产党员,要站稳党的立场,不应该闹分裂!有人想分裂,咱应该说服社员。"
  吴有银很生气,很不高兴狠心大叔的指责说:
  "你这个人呀,就是这一样不好!你怎样心思,谁把你也拧不过来!你想想嘛!人家粮食入库,偷偷摸摸入哩!既不叫监察委员,又不叫监察组长,连队会计也不叫到跟前。把公共的粮食当他们几个人的粮食办理哩!狠心大叔!你站的什么立场?你不知道?"
  狠透铁在这些人面前,故意做出不重视这件事的神气,说:
  "我知道!粮食入库不合规程,我已经对以信提了意见。下回他再不合规程,就成了大事实了。旁的问题,咱没根没据,快不敢瞎说!快不敢瞎说!"
  于是,狠透铁大叔要求他们几个人:第一,不要咄咄分队,要是有人咄咄,只能解劝,不能添言;第二,在生产计划的执行上和活路安排上,王以信队长弄得对的,绝对要服从,弄得不对,还有群众和上级嘛,不可以把问题弄得更复杂,自己把自己拿乱麻缠住……
  吴有银等六个人,走的时候很失望很失望。他们答应听狠心大叔的话;但声明:弄坏了事,就怪不得他们了。
  老监察送走了他们,闩了街门,到后边茅房去小解的时候,用粗硬的手指,摸掉外眼角挂着的泪珠。情况是够复杂了,处境是够难为人了。他祈祷党和毛主席给他力量,使他在水渠村成为一个正直的和正确的共产党员,克服掉一切困难,替党和人民争得胜利。至于他自己的名誉、地位,什么也不值!
  
  谢天谢地!事情终于从副队长王学礼的儿子王凤鸣打媳妇露了点头。根据狠透铁的了解,并不是打得重。我们这个社会,即使从前当过土匪的人,在拷打人这方面,现在也不得不约束自己残忍的心性了,何况王学礼家是"温良敦厚"的庄户人家呢?问题是打得太突兀了,几乎完全没来由,引起四邻的怀疑。加上无论谁问讯他们,又是讳莫如深。为什么呢?难道像王学礼那样一脸孔夫子派的严肃,还会和儿媳妇眉来眼去吗?至于外人,一般无事不进上中农的独家院,而且那媳妇又腼腆厚诚,也不是什么风流女子呀。那么除过男女关系,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啊啊!终于找到了线索!原来,那天前晌,来娃他妈在王学礼家街门外的磨棚里磨面。半前晌时光,男女社员全上了地,水渠村里一片雅静。王以信和韩老六从巷子里过来,大模大样走进王学礼院子。随即关上街门,关的时间很长很长。后来,将近小晌午的时光,王学礼那倒霉鬼小儿子在巷子里耍得肚里饥了,要吃馍,却进不了院子。娃在街门外面愣哭,里头却不答应,也不开门,更增加了神秘的气氛。来娃他妈动了同情心,帮助娃叫门。街门开了,娃进去,王以信、韩老六和王学礼通通神神气气走了。来娃妈注意到他们的眉毛上、头巾上、袖子上和肩膀上落着刚刚播弄过粮食的尘土,她更在意了。解了牲口,收拾了磨子的时候,来娃他妈又动了好奇心,决心进院里去借簸箕,实际上她带来了足够的磨具。
  下面是来娃他妈和凤鸣媳妇有趣的谈话。
  "凤鸣家,把你家的簸箕借我用一用。"
  "哎呀,在楼上。等等,我给你取。"
  "我自个取。甭麻烦你了……"
  "不不,我给你……"
  来娃他妈说时迟,那时快,三跷两跷,撅着屁股爬上了楼梯。
  "哟哟,你家分得这么多粮食?"
  "不,那是社里的粮食。"
  "社里的仓库不是在前头的厢房里吗?"
  "不,那,还有人家的。"
  "还有谁家的?"
  "不,那,我不晓得……你死老婆子跑到俺楼上做啥?"
  凤鸣媳妇的挨打,就是对她容许来娃他妈上楼的惩罚。可怜的腼腆厚诚的小媳妇在挨打以后,哭得眼和红枣一般去找来娃他妈的时候,老婆婆已经告诉过两个人了。至于那两个人告诉过几个人,那几个人又告诉过多少人,连来娃他妈自己也茫然了。
  "好我的婶子哩,"凤鸣媳妇越哭得厉害了,手里甩出去几尺长的鼻涕丝子。"他们播弄粮食哩,我哪晓得他们做啥哩,嘴里给你胡交代哩。他们说那是准备下交公粮的嘛……"
  "什么交公粮的!"来娃他妈心里说,"骗鬼去!准备下交公粮的,挪到楼上做啥?既是交公粮的,怕人做啥?再说,全队交公粮才那点粮食吗?"
  但是她嘴里却宽慰凤鸣媳妇说:
  "好娃哩,甭哭啦!怪婶子多事。你回去告凤鸣和你阿公说,我再不给旁人说就对了。"
  "只要你再不告诉人,我给你老扯身衣裳料子。"
  "嘿嘿!看你说的啥话!能把人的牙笑掉!"
  ……没有费很多工夫就调查清楚:全水渠村肯定有九个人知道了。机密话说出去,比决了口的洪水泛滥起来还要神速和无法阻拦。王学礼和韩老六慌得脸上失了色,开始抱怨王以信。但是王以信不那么慌。看他的脑筋多么灵动,他的心眼多么稠吧,十个忠厚老诚的老监察同时使劲地动脑筋,也没王以信一个人的脑筋来得快。他叫副队长和保管委员连忙分头去堵那九个人的口。他带着表情教给他们说:
  "快不敢乱说了!我们往公粮里掺了些生芽麦子,顶得把好麦子分给社员了。给来娃他妈那个死老婆子瞅见,就乱说开了。说得给狠透铁知道,快倒霉了!"
  话不需多,只要有力。他们是为了水渠村的社员们的"利益"啊!这和王以信在大社开会总为六队(水渠村)的"利益"尽嗓门愣吵愣吵正相符合。这和他们企图瞒产、非法提高六队的劳动日报酬,也相符合。而老监察的确狠透铁地对公家和大社忠实,他那份虔诚,老天主教徒对上帝也比不上的。让他知道,那还得了!
  从前的农会小组长、人民代表、互助组长、初级农业合作社主任和高级农业合作社生产队长、现任大社监察委员狠透铁,他的全部活动的精神目标都是提高群众的觉悟,努力克服群众落后的因素。但他的敌手王以信却把群众落后的因素当做资本,尽量迷惑、利用农民的自私、本位、不顾大局的一面。他到大社去,又把自己装作群众的代表。
  王以信的诡计这回又投合了落后群众自私的一面。水渠村东头的人都说王以信真好,而来娃他妈"真傻,乱吵吵什么!"于是这刚露头的事,还没传到村中间,就被深深地埋藏到最底层去了。水渠村照旧鸡啼、犬吠、牛哞、驴叫、人说话、娃娃哭、小伙子们唱、年轻妇女们笑,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夜里,王凤鸣仍然搂着他媳妇睡觉。
  可怜了来娃他妈!老婆婆为了她的好奇和多嘴,可吃了点苦头。如果盘古开天辟地时留传下来儿子打母亲的恶习,她这回可不得了,来娃不把她打死,她也得躺在炕上哼哼一些日子。
  这来娃是个蛮性子人。老婆婆自己也不知道她怎么会生出这样的人,外号叫"逆鬼"。只要他生了一张锄头的气,牙一咬,膝盖一曲,就把锄柄掰成两节,丢在一旁了。三十来岁,还是光棍汉,和他妈一块过着他是暴君、老婆婆是顺民的无冲突的日子。新社会给了他一切好处,只因婚姻法一样,他就不满这个社会。他爹生前给他订的媳妇没过门就解除婚约了,人家不愿意嫁给水渠村著名的逆鬼来娃。来娃在吃饭的时候、干活的时候以及和旁人在一块说笑的时候,倒也罢了;只要他一渴望起有个媳妇,陷入了单身汉的苦闷,他就不满社会,有时简直和动物一般简单、没有理智。"要不是政府出了新婚姻法,你的媳妇就跟了人家?"王以信的这句同情话,深深地刻在简单的来娃心上了。王以信当然不放松团结这样的"耿直人",经常表现得和来娃很要好;因为来娃的贫农成分很好,说些不满新社会的话,政府也不计较。当来娃知道生产队长往公粮里掺坏麦子的时候,他很赞赏王以信对本村人的关心;而当王以信对他说他妈嘴巴不好的时候,他眼瞪了灯大,气得鼻孔出气像吹哨儿一样。
  "你狗逮老鼠多管那闲事做啥?"他用骂人的话问他妈,"你告给狠透铁,还给你奖赏吗?"
  他妈好歹没张声,只是愧悔地笑着。其实老妇人心中非常不平,因为她仿佛朦胧觉得王以信他们私吞的粮食里头,有她和她儿子的份儿。但她想到她会闯下大的乱子,吓得她浑身抖嗦,再也不敢拿重大的事体随便乱说了。宁肯少活十年,也不愿词讼牵连……
  不管王以信他们怎样封口,总不能封得像混凝土灌了似的那么没有缝隙。终于,风声传进了参加队委会的队会计灵娃耳朵里了,他把嘴对准老监察的耳朵告诉了他。
  老监察找来娃他妈去的时候,老婆婆根本否认她在王学礼街门外套磨子这回事。老监察和她磨了半天牙,发现他即使把胳膊从她的喉咙伸进肚里去,也掏不出一点真情实话。她说道:
  "你狠透铁?你狠透钢,我也没在凤鸣家街门外套磨子嘛!咱不能没窟窿生蛆,诬害好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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