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有美丽的红指甲
作者:景宜[白族]
“阿大,你还不睡呀!阿爹下网要到半夜才回来呢,你先睡吧。”白姐热情地说,“唉呀,火也熄了,没人给你烧洗脚水吧,我来烧水,一定把水烧得烫烫的,让你老舒舒服服睡一觉。你太好了,阿大,我总是没有孝敬你,明天我再给你腌生皮……”她的脸上闪着红光,一边忙碌着,一边轻轻地笑,竟把茶杯盖子盖到水壶上了。
老海东从眼镜后透出惊讶的眼光,望着一阵旋风般的白姐,他凑近火塘闭了一会眼睛,笑眯眯地说:
“你日子过得怎么样啊,小白花?”
火塘里的火焰映着白姐发光的脸庞,她慌忙躲开老海东的目光。
“嗯……很好的。”她望着红红的火苗微笑。
老海东温暖的手轻抚着她的肩头说:
“你会得到幸福的,小白花。”
“呵。”白姐慌忙往火中添柴。
“可是我比你更幸福,因为年岁比你大。”老头子舒心地吐了口烟。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她胆怯地问。
“哈哈哈!”老头挥了一下手中的烟杆,靠近白姐的脸说:
“看见一个爱着霞郎的雯姑眼中的泪水,这就是一种幸福!”
“啊,不……不!”
“哈哈哈!”老头大笑着说,“不消服侍我了,赶快回婆家去吧,月恩找你两次了。”
六
月恩等候白姐已经多时了,下午她兄弟去公社领护林费时告诉她,母亲头疼发痧,睡了好几天了。于是月恩坐兄弟的船回到双月岛,顺便通知几个妇女干部明天到公社开会
的事。晚饭后她来到白姐家,和海生娘,海妹子谈笑着织了一阵网,看看天色晚了就住下了。她一是要等白姐回来说开会的事,再就是想看看白姐最近又添了什么漂亮的东西——真丝手帕,彩绣飘带,还是撒花的鱼鞋?月恩要打扮自己就离不开白姐,莫看她生得几分俏丽,却是个笨手笨脚的女人。再说她平时也没有静坐闲绣的耐性,她喜欢和许多人说话,谈工作,然而却又要给人一种恬静和稳重的印象。
白姐的房子收拾得干净整齐。一张油漆描出花鸟的四角木床,一对黄杨木柜子。靠墙放着一张桌子,挂着的镜框里装满海生学生时代的照片,和白姐参加文艺汇演时的集体照。月恩歪在红木床上,细细地欣赏着几件从枕头下翻出来的刺绣活,听见大门响了,她急急忙忙将东西塞入枕下,从桌上抓起一本书。
“月恩!”白姐跳进房来。
“死人,半夜三更疯到哪去了!”月恩娇嗔地白了她一眼,故意翻动手里的书。 “嘻嘻嘻……”白姐扑上去和月恩嬉闹,把灼人发烫的脸庞贴在月恩那美丽的小脸上。
月恩从白姐的脸上感到一种异样的东西,她睁圆一双杏眼望着白姐:
“噫?脸烧得像个新娘子。”
“八哥嘴!”白姐打了月恩的粉腮一把,起身出外打洗脸水。
月恩坐在床边慢慢地解散包头,她那两弯细细的眉毛,一张含笑的小嘴,用一种常爱疑心别人的神态打量着白姐。
白姐哼着一以三月里的情歌,轻快地倒水、关门、拉开被子。她心不在焉地脱去衣服,于是一经自由了的身子便回复那丰满而又柔和的自然线条,她身体的动作改变着那些线条,变动着的每一个新的姿态都是那么微妙悦目。
月恩平时只知道白姐面孔生得漂亮,可是对于她身体的美却不曾留意过。但此刻在月恩眼中,仿佛白姐身上有一种十分得意的东西在刺激着她那颗嫉妒的心。
白姐用手解散她那盘在耳后的蜗牛形的发鬏,乌黑的散发像瀑布般落到她的腰间。
“你为什么不跟海生养一个娃娃?”月恩望着她笑。
白姐不作声,突然扑在床上,把她的脸埋在打散的蚕丝一样的黑发里面。片刻,她翻过身来一把抓住月恩的手按在自己的胸脯上。
“你摸摸,我的心跳得多快。”
“呀,今晚不是遇着神仙就是遇着鬼了。”月恩尖叫着一轱辘翻起来。
“你究竟碰到什么了,说不说?”她用手卡着白姐的脖子。
白姐望着这一张娇小美丽的脸庞,闪亮的杏眼,平时对她的恼与怨不知到哪里去了,突然觉得她那么亲近。
“碰到阿黑了!”白姐望着月恩说,大大的眼睛透出一股清澄明亮的光芒。
“什么,你说什么了?”
“真的,月恩,我跟阿黑好了,怎么办?”
“嘻,你莫胡说……死妹子,怕是想海生想呆了吧。”
“不是胡说,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这样爱一个人!”
月恩的手从白姐脖子上滑落下来。
“你疯了……海生会打你,村里人会骂死你……阿黑那个撑船汉!你,你是疯了!”
“我没疯。我现在才晓得我有一颗什么样的心,过去连自己都不认识,还结婚。”
“不……这太害羞了。”
“有什么害羞?心里有了真正的爱,应该骄傲!”
“你太对不起海生了……”
白姐突然跳下床,掀起一个大柜盖摸出两个大黄梨来,扔给月恩一个,自己坐在床角啃起梨来,脸上显出一副严肃和不屈的神情:
“海生?他心里知道谁对不起谁……是的,我不想再欺骗自己!”她大口地啃着梨。
月恩没再吭气,她翻转过身去面对墙壁,不知在想什么。
“月恩,我要把这些告诉海生,省得尽是他呕我。”
“啊,不不……他会打你的……千万不要告诉他!”月恩跳起来,捂白姐的嘴。
白姐捏住月恩的手,真挚地望着她说:
“真的,我要爱就坦荡荡地爱,我不愿像别人那样躲躲藏藏,把心里最值价的东西当成罪孽一样畏惧,我什么都不怕——我爱他!”
月恩望着白姐那纯净如水的眼光,感到握着她的那只手有一种坚定的力量。月恩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她抽回自己冰凉的小手,怕冷似地抱在胸前……
一个月后海生突然回来了。这天下午白姐正好去换豆腐回来,开拖轮的端阳提着一只柴油桶在供销社门口碰见她。
“莫把头抬那么高了,还是小心点吧。”他用忧虑的声音开玩笑。
“干你屁事。”白姐斜了他一眼。
“哎,我是说,是说下雨路滑小心跌交!”
白姐心里七上八下,海生的突然归来,使她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事情。
她和阿黑的事,这几天突然在村子里传开了,而且传说得十分丑恶。她非常奇怪,这是什么人坏的事呢?
这些天她的心情是复杂的,爱情像火一样烧沸了她的心,而对流言蜚语的憎恨又像利齿一样啮咬着她的心。从前爱和她开玩笑的朋友,现在每逢遇到她的时候都拘束起来。妇女们看到她就狡黠地笑着,在背后晃脑袋。人们都指责白姐,都幸灾乐祸地盼着海生快点回来。她们被好奇心弄得憔悴不堪了。
蒙蒙细雨打湿了白姐额前的刘海,她用手拭了一下脸上的雨珠,朝灰蒙蒙的大青树下小街走去。远远的海上,岛影昏昏,海中的小水阁寺飘出缕缕青烟,今天是邻村的本主节,许多老太太都撑船到水阁寺做会去了。
沙金娘牵着一头小驴刚走到小巷口,见白姐走来,便和几个背粪的妇女交头接耳地传播着海生回来的新闻。白姐昂着头从她们面前走过去。
“小八登——”沙金娘扯着嗓门叫她的小孙子。
“快,跟着她去瞧瞧,看她家咯打架。”她对从水沟边跑过来的男孩子说。
“莫声张,就说‘我婆叫我来看看你家小驴驮豆回来了没有’。”她叮嘱那个跟着白姐跑去的男孩。
白姐从跨进家门的第一步,就感到眼前的气氛格外沉重。她踮着脚尖走路,低声和海妹子说话。然而眼睛里依然闪现出恐怖的灰烬遮盖着的星星火光,那就是被阿黑点燃熠熠光芒。
“你进来!”海生在房子里叫道。
白姐走进内屋见枕头、被盖被翻得很乱,好像海生要找什么东西。他背朝白姐站着,被细雨打湿的衬衣还没脱去,白姐望着他的背,却感到他的眼睛此刻正在打量着自己。
“现在你好过了吧!什么都有了,连帮助你的人也有了!”他慢慢转过身来,脸色十分难看。
一股被人揶揄的怒火涌上白姐心头。不过她好像反倒轻松了一点,一手撩起围裙坐在床边。
“那当然!”这个女人桀骜不驯的劲头上来了。
“你有什么对不起你的?”海生大叫起来,“在学校里比你强的人有的是,我还是和你结婚了。钱、衣服,什么东西少了你的?老实说吧,在医院也有不少女同志写信给我,但我没有扔掉你,当然我也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为什么这样狠心,让人家笑话我,议论我!”这个斯文秀气的医生呜呜地哭了。
白姐觉得他的声音异常遥远,只听得从窗外飘来婆婆的叹息声。
他扶着桌子,抬起头看见了墙上镜框里的照片,定定地凝视着白姐的一张近影,比现在微胖,幼稚,脸上含着单纯的微笑,那微笑使他颤栗。啊!他想起了他曾经是多么爱她,爱得要命,一刻也不想分开。可是他们怎样渐渐淡漠了彼此的感情,就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醒了,人变了,不可思议的人生幸福啊!怎么当它停留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不觉得,而等你意识到它的一刻它早已脱形变色。海生望着照片上那少女单纯的微笑,只有她才是真正的白姐,而身后这女人是谁他不知道,他望着那个遥远的微笑,心如刀绞。
海生一甩头发,满脸泪痕地扑到白姐面前:
“你难道忘了过去?小时候我们在一起……”
这个平时对白姐漠然视之的人,突然因为感情的陡转和痛苦的刺激,紧紧抓住白姐的手,害怕失掉似的放在自己胸前:
“想想我们的过去吧……”
白姐一阵心酸,难道自己错了,当真辜负了一颗心,伤害了眼前这个人的感情?莫非自己是一个坏女人,是乌鸦,是使眼前这个男子陷入痛苦深渊的罪人?她的心忽然软了,用双手捧起他的脸,轻轻擦去他眼角的泪水。
“跟我走吧,我的花儿!到城里去,永远忘掉阿黑,忘掉他吧!”他握住了她的手。
“不……不去!”她的心像被撕裂了一般,她强忍住盈眶的泪不。阿黑,那个粗壮高大的打鱼汉子,那月色溶溶的礁石,撕破衣服的肩头……她闭上眼睛,泪水从长长的睫毛下流出来。我应该怎么办?白姐站起来在房里转了一圈,海生畏惧地望着这个女人。
“不!我的一颗心要拿出来就要换一颗心,我不能让它荒着。阿黑有什么不好?和他在一起我才活得像个真人,一个能干的、为大家做事的人。我有什么错?”
白姐突然大叫起来,把多少天来被舆论和诽谤压抑在心中的愤怒都喷射出来,她解下围裙擦擦脸,狠狠地摔在床上:
“随你便吧,我是不会改主意了!”她冲了出去。
“阿嫂!阿嫂——”海妹子追出大门……
海生扯下潮湿的衬衣,不知是想起什么又重新穿上。他点燃一支烟狠狠地抽着,白俊的脸上那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他脸上渐渐地有了血色,这个从小和白姐、阿黑相比,就显得是个很有心计的人,向来是凭他的聪明和心计胜过洱海同伴的,他机灵的脑袋和狭隘的自尊常使他在暗中使劲,比同伴们获得更多的幸运。他见不得别人比他强,他从来不夸奖别人,但总是要让自己的地位、命运比别人略高一筹。此刻自然他的脑子又开始为打败阿黑寻找聪明的办法了,他从口袋里掏出月恩给他的信,久久盯着其中的一段:
……我知道我应该辜负她的信任,对你说出这一切。但是我们都是好朋友,为了对她也是对你的思想和生活负责,我不怕承当罪名来挑破这一切。但是你切不可乱闹,要想办法让阿黑对她失望……
他的眼光停留在最后一句话上,用牙缝在说:“阿黑我也让你尝尝受伤的心是一种什么滋味!”
“海生!”月恩娇小的身子披着一块淡蓝色塑料布进来,她十分热情地向他伸出手,不安的眼光在他脸上寻找着什么。
“谢谢你,月恩姐!”他握住她的手,垂下了头。
“她回来了?说了些什么?”她抖落一身水珠,从雨中带来的一张小脸格外美丽。
“唉!”海生抬起头望着她的脸。她十分恳切地说:
“我是十分同情你的!”
一句话像一颗骨针刺破了鱼浮泡,海生几天来的委屈和苦恼爆发出来了,他伏在月恩的手上痛哭起来。
“我的好兄弟……”月恩脸上也滚下了泪珠,她轻轻抚摸着他一头蓬乱的黑发,贪婪地嗅着从他头发上散发出来的气味,美丽的小脸闪着激动的红光,她用发抖的声音说:
“放心吧,我会帮助你解决问题的,这是我的职责、良心……”她的声音渐渐弱了,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她突然感到白姐那一双纯净如水的眼光在望着自己说:“我要爱就坦坦荡荡地爱,不愿像那些躲躲藏藏的人,我什么都不怕……”
她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抚着海生头发的手,那毫无血色的白手衬在一蓬黑色的头发上,显出一种可怕的美。
双月岛一时被白姐和阿黑这桩新闻吸引住了。全村人都瞎猜起来,对阿黑和白姐的事寻找各种解释,女人们连说其它闲话的时间都没有了。有人肯定地说,海生把阿黑送到法院去了;有人说阿黑和白姐肯定会去跳凤眼洞。直到最爱管闲事的沙金娘端着簸箕来大青树下卖油粉,人们才算找到一个议论的中心。
红涨着脸的沙金娘歪披着头巾,对几个围着油粉摊的老太婆和女人们讲:
“我家小八登见了,打得天翻地覆呢!海生娘去拉架,把那只大清时候的银子镯头也碰断了!”
“唉呀呀,那可是一只真正的大清银镯子呀!”
“是不是把那小婆娘打回娘家去了?我今早见她在渔老倌家门口。”
“那当然是打回去了!”沙金娘转转眼睛,仿佛是她把白姐打回去一样的得意。
“喂,瞧,苍山风大能传话,说她她就来了。哼!小骚婆娘!”
白姐走路的时候也不看路旁的人,眼睛下面的深坑发黑,她那线条清晰的嘴角露出不安和挑衅的笑容。
“玉子,唾她!”沙金娘对刚走过来的玉子说。
“哼!何消我唾她,大家骂她就足够了!”玉子的声音很坚强。
白姐猛地回过头来,乌黑的大眼睛喷着火焰,盯住了沙金娘。
“你唾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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