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有美丽的红指甲
作者:景宜[白族]
她有本事也有文化,哪家媳妇生个娃娃也不用出村。特别是现在搞起计划生育的事,要不是她,那些年轻媳妇咋个好意思跑医院?”水保媳妇说。
二鹤狠狠白了那群老太婆一眼,“一天到晚戳白姐的脊背,硬是要把她戳走才能闭眼入棺材。哼!”
沙金娘好像很心烦,她停下手中绣着的活儿,对阿翠婆婆说:
“平时见她戳眼睛,她那张嘴也像刮鱼刀一样不饶人,但是昨晚睡到半夜醒来想起她要走,这心里也不是滋味。平时吃着一个海子的水,我那年害头风,也是她一天两头来扎钢针治好的。喏,小八登,小万星,都是她接生的,现在她要走了,心里总不是滋味……唉!都怪我平时嘴太辣,惹下这么多祸,怎么好意思再跟她说话呢……”
一旁坐着的玉子,听了半天大家的议论,悄悄问了旁边女人一声:“今天她会来吗?”
“来啦!来啦!”一群娃娃欢叫着冲进晒场来。
白姐一出现,全场顿时安静了,连小孩也不闹了,玉子突然站起来,提着小板凳从白姐身边撞了过去,走出晒场。
白姐注视着这些向她投来的目光,刚才议论、夸奖、嘲笑的气氛还没有从这些眼睛中消失。
这是一双双多么熟悉的眼睛啊!这些眼睛,看着她长大,和她一起欢笑,一起殴斗吵嘴,是互相斜视又互相亲热的眼睛。
白姐心里腾起一股混乱的感情,她想哭,想轻蔑地笑笑,又想说一句——再见了,母亲们,姐妹们!
在这些复杂的目光背后,在这一片默默无语的寂静中,有一种遥远的东西轻轻飘进每一个人的心里。这种东西像八月的海风一样温暖,像落在白沙崖下的秋鸿呼唤同伴一样的哀伤……
沙金娘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抽搭着从箩筐里拿出包七色彩线,走到白姐面前拉起她的手:
“他姑,从前的事就当海风吹跑了,就当我吃着臭螺蛳说了那些话。你对我的好处,我下辈子也记在心上……这包丝线你带去绣个花草,春秋换洗绣花围裙时也想起双月岛,岛上辣嘴的沙金娘……”
白姐接过丝线,猛转身跑出晒场,不顾叶姑和妇女们在后边的喊叫……
双月岛啊!牵肠挂肚的双月岛!你瞧,它不过是洱海东岸的一个狭长的岛屿,渔村从海岸一直伸向海里,海边上绿树撑着浓荫,船只泊在石径小路下。开天辟地,谁知道这小岛是什么时候生成的,潮涨潮落,谁知道这岛上有多少动人的故事,而白姐的一切又从哪里说起……
三
渔村小镇,大青树在村口伸展着碧绿的树冠,树下是热闹的早市。
清早从海西撑船过来卖彩斗的老倌,把花花绿绿的彩斗插在竹背篓上叫卖,手里还挥着两个彩斗逗那些馋眼的孩子。卖火把,卖葭庆的人也在树下摆开了摊子。那些过节打扮得清秀的妇女,纷纷来赶早市,手里捧着个小竹箕,买了新鲜的白豆腐、煮鱼用的小香葱、红辣椒,熙熙攘攘,擦肩而过。一条金黄的鱼从瓦盆里蹦了出来,打湿了一个妇女的新绣花鞋……
一群姑娘媳妇招呼着挤到大青树下:“哎!卖葭庆的人在这里!”
满手被葭庆染红的老太婆从背篓里抓出一些红色的根须,用楸木叶垫着摆在青石板上。
“阿大嫫,几分钱一包?”
“五分。”
“啊呗呗!你老糊了,那么几根要卖五分钱,硬是嫌我们海东女人手粗指甲硬,染不起咯是?”
“唉呀呀,小菩萨,说起话来是轻悠悠的一声,上苍山挖葭庆可没有这么轻巧哟!要不是为图个节气,我还不愿费这个精神呢!”
“瞧!白姐来啦!”
“穿了个什么领褂?呀!红得戳眼睛。”
“哼!还偏要从水坝边那条小路走,海水又蓝,她又红,真会骚!”
“说话莫损人,不服气你也去走走,怕海水变成金子色,你还是那几下母水鸭子步!”
“哈哈哈……”
白姐,一只手端着个小竹箕卡在腰上,竹箕里装着满满的鲜菱角,她悠闲地一边走一边吃,使劲把菱角皮吐出很远。
“哎!白姐,快来买葭庆!”
“要它干什么?”白姐回答说。
“嗨!你瞧,玉子她们昨天掺了几个红李子,染出来多漂亮!”胖妹拉起玉子的一只手说。玉子朴实的圆脸上,漆黑的眼睛含着微笑。
白姐的眼光在玉子脸上停了一下,垂下长长的睫毛斜视着玉子的红指甲:
“有什么好看的,丑死了!”
“不染才丑呢!”沙金娘家三妹尖叫着,“我嫫说,染不红指甲的女人是不贞洁的。”
“呸!染你嫫的那张嘴去吧!”白姐吐了一口菱角皮笑道,“我反正是不染,染上一手血红血红的,叫我咋个……”
“就是,咋个给人家做计划生育检查……”一个媳妇悄悄地说。
“啊哈哈哈……”女人们大笑起来,几个姑娘趁机伸手去抓白姐竹箕里的刺菱角。
“死鬼,戳死你!戳死你!”白姐一边打着女伴的手,一边往家跑,顺着石头小路跑到墙转角,差点撞到一个人身上:
“呀,踩死人了!”白姐嚷道。
端阳提着一把木桨,一边跑一边回头喊:
“赛,赛大船。阿黑他们大清早就在海边上闹开了,男人有没有本事就看今天了!”
他跑了几步又转过头来喊:“哎,阿白妹,快叫海生也去帮帮扎彩吧,你把他关在家里捂蛆啊!”
叶姑追来了:“哎——死东西你跑慢点,喂……彩绸!”叶姑抓着一卷红绸追端阳。
“妈妈……”端阳的小男孩只穿着一件小褂,光着屁股在后面追叶姑。一家人追撵着。
“哈哈哈……”白姐看着眼前的热闹场景放声大笑起来,笑声竟是那般的清脆、响亮。
路对面台阶上一扇木门被猛地拉开了,阿爹伸出头来叫:
“笑!笑!笑也笑得个没谱气,你看看哪家女人像你,天一亮站在大路上疯野!”
“阿爹……哈哈哈。”白姐笑着跑上台阶,倚在门框上忍住笑说,“阿爹,晚上叫你们去我婆婆家吃饭……哈哈哈。”
阿爹的小院里堆着一些青包谷,土墙边晒满渔网,那小阁楼上雕着花蝙蝠的楼窗前挂着一串串红辣椒,让太阳照得格外耀眼。
“呸!全村人忙着赛大船,你家忙请客,什么鬼名堂!”阿爹一边说,一边把个红葫芦往那棵扎好的花柳枝上挂,地上丢满碎柳叶和红绿纸片。
大哥阿扎回家过节,一早就被阿爹派到后山接老海东去了。年年赛船要是没有老海东那支铜唢呐助威,阿爹指挥水手的花柳树是绝对摇不起劲的,这已经是年年火把节不可缺少的内容了。
大鹤在厨房里忙得烟熏火呛,咳嗽着说:
“人家好心请你吃饭,碍赛船什么事,莫怪妹子!”
“哼!我就瞧不惯你这家人,吃着海子水,海子的风俗气味是一点也没有。前几日阿鲁家放新船,请你海生好几转,连屁都不去放一个,真不知是哪路朝廷的贵官,一点乡亲气都没有啦?”
阿爹把花柳树靠土墙放下,从地上捡起一节绳子说:
“去,告诉你家里人,船赛赢了我来吃,船赛不赢我就不来!”
“我是来请你吃,又不是来请你……哼!”白姐赌气地把一竹箕鲜菱角往台阶上一倒,转身就走了。
阿爹追到大门口:“喂!”要来还有你老海东阿大也一起来!”
海生靠在厨房门口,正在帮他母亲刮一只烧黄的猪蹄,漫不经心地和厨房里的母亲说着话。
他是一个英俊的洱海渔家的儿子,生得斯文秀气。从小和白姐是小伙伴,但不论做什么事又都比白姐胆小,他害怕蛇,害怕水蚂蟥,白姐经常讥笑他。可是他有一个比同伙们都聪明的小脑袋,喜欢读书。大学恢复招考制的第一年他就考上了一所医学院。他离开渔村了,带着一个洱海儿子的腼腆和对人生的幻想与困惑踏上轮船。几年后他毕业分配在自治州的一个大医院。每年探亲回到海岛,他以一个春风得意、潇洒不凡的年轻医生成为岛上的显眼人物。他得意的还有岛上最漂亮的白姐成了他的媳妇。他对白姐是真正的爱呢,还是图她风头也说不清。他从来不和白姐吵闹,只是用一种不冷不热的口气,含着淡淡的讥讽和她开玩笑……
“海生!喂!”白姐走进院来。
“干什么?”一股烧糊的猪蹄味从厨房里飘出。
“哎!你快去海边帮端阳他们扎扎彩吧,今天要赛大船呢!”白姐热情地夺过海生手里的刮刀和一个烧黄的猪蹄,“去吧!你还记得那年你帮他们画的那两条金龙不?哎呀,人家多喜欢。”
“嘿,那些土打土闹是小时候的事情,现在哪有那个闲功夫!”
“去应应节气吧!你去了他们会喜欢的。”
“嘿,我又不像你到处讨人喜欢。”他擦着手上的油泥转进厨房。
“什么?”白姐抬起长长的睫毛,微微翘起下巴颏,“我讨人喜欢?讨人喜欢总比你自私小气强!”她狠狠地说了一句。
“嘿嘿,说得轻巧,吃根灯草!”一股烧糊的猪蹄味。
院子里一堆葱根、茄子皮被一群鸡扒得乱七八糟,白姐抄起一把大笤帚狠狠地挥扫起来,惊得鸡群乱飞,扬起灰尘。
“啊呀!又不出望夫云,你刮什么龙卷风!”婆婆在厨房里喊。
白姐朝厨房瞪了一眼,扔了笤帚,跑上台阶。一个簸箕里堆着几个喂猪的南瓜,白姐坐下来操起菜刀咚咚咚地剁起南瓜来。
哼!有什么了不起,土打土闹咋个?你要不是读那几年医学院,如今还不是个撑船的臭汉子!还要我一天天捧着你,好的的话儿说给你?走吧!什么探亲假一个月,三天就够了,三天,也许他希望的就是三天吧?
咚咚咚,剁南瓜……
讨人喜欢?我讨人喜欢比你强,我是为乡亲们做事,双月岛上哪个女人比得上我能干?在公社卫生所学了三个月,村前村后哪个女人的事我不管,我接生下来的娃娃哪个不是活灵灵的逗人爱。哼!谁像你,一年回家一趟就像个客人,说几句不生不熟的汉话还要拉着腔调。水保媳妇抱来娃娃请你看看咳嗽病,你大口罩捂着脸嘴装样,老海东大爹请你看看风湿腰杆,你洗了三次手。呸!一天到晚就是那条浅灰西裤、白衬衣,引得月恩那双蛇眼飞亮,我才不稀奇你这个二姨妈!渔村里哪个男人都比你气色强!还看不起我搞计划生育,说我文化低,我还会学嘛!你不知道我聪明吗?可我总也无法搞清楚你这个人怎么就会变成这般模样……
咚咚咚咚,狠狠地剁南瓜……
你考上学校那一阵,家里给我们订了婚,所以我也不好意思来送你,但那时我觉得你多好啊!现在可好了,做了你媳妇才觉得你像个生人,我好像越来越不认识你,我心里想什么你是不知道的。那天我费了多少口舌才把几个妇女动员去县医院做手术,拿几个红糖鸡蛋算什么,回到家里你就抱着手靠在大门上讽刺我——你爹病在床上你不管,拿着红糖鸡蛋送人上医院,你究竟是图个什么?我图什么?你晓不得!你不在我们海子边上,我们海边的事似乎已经与你无缘了,你是不会关心的,连你的乡亲你都不会关心,连我也好像跟你没有什么关系……
“老天!喂龙王也要不了这么多啊!”婆婆端着一个水盆站在厨房门口喊。
“啊?”
白姐回过神来一看,簸箕里堆得满满的碎南瓜块,台阶上也撒得到处都是,连她自己也笑了……
我为什么要嫁给他……他有文化,脾气也温和……白姐好像又隐隐地闻到那股烧猪蹄的糊味。她到海边看赛船来了。
她打着一把红花伞,挤在一群看热闹的人中,她烦躁地用胳膊拐开挤着她的几个陌生男人。自从海生回来后女伴们就不大来约她了,海生从不陪她出来玩。她踮起脚尖在海面上寻觅双月岛的船。海面上有三只彩船正在拼命地相互追赶,船上插着彩斗,画着大龙、荷花。水手们各色的新衣凑成一船红色、一船绿色、一船黄色。啊!看见了,双月岛的大红船,整齐的排桨有节奏地挥动着,水手们在疯狂地高喊:才义!马义!才义!马义!
六个白须老汉威风凛凛地站在船尾撑舵。瞧!阿爹戴着一顶花草帽,使劲摇那棵花柳树指挥排桨的节奏。老海东阿大颤抖着山羊胡子拼命地把唢呐吹得震天响。水手中白姐一眼就看见了阿黑,他疯狂地抡着粗壮的胳膊划桨,洁白的牙齿、黝黑的皮肤在阳光下发亮。白姐盯着阿黑暗暗地替他使劲。阿黑,再也没有比他更威风的水手了!水老鸹!她觉得手心里一会儿出冷汗,一会和出热汗。闷热。她使劲用胳膊拐开拥挤的人,好像又隐隐地闻到那股烧猪蹄的糊味……
她转过脸去,朝人群云集的海岸那边望去,水边上搭了个松枝彩门,在插着红旗的指挥船上,扩音器传出杨书记的讲话声。那坐在桌子边上的不是月恩吗?喏,还有他,浅灰西裤、白衬衣,在和月恩谈笑着。白姐望着那两个谈笑的人。他咋个不讨那小水蛇做媳妇……哼!小水蛇没有我漂亮……她是眼黑我的,每月有他寄来的钱,岛上的女人哪个有我穿的水滑……唉!又有什么意思,得着他的钱,得不着他的心。每年看一回那不冷不热的嘴脸……喏,他会亲热,就是和那小水蛇……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读小学的时候,她的成绩也不比我好。就因为我妈死了我才只读到五年级,则她却读完了高中。她参加了公社“批林批孔”宣讲团,后来入了党,当上了妇女干部。这几年她让儿子跟丈夫去农具厂住,还说为儿子读书方便。哼!她男人每次回来都要打她一顿,第二天早上哭得两眼桃红。但也不见她吵闹,从来不提丈夫的话,只是一天天打扮得漂漂亮亮,见人笑成一朵花。陪干部下乡,跟男人们一起说笑,就是不跟村里的姑娘媳妇搭伴。村里的女人要有个什么懊恼都扯着嗓子叫,她却从来不讲自己的心事和苦恼……不过她是能干的,她文化水平比我高,下来讲文件比我行,对我也是那么亲热……就是整天凑拢他干什么嘛!
一阵拥挤,白姐猛地回过头,冲着一个在背后挤她的男人骂道:
“野猪!有力气回家挤你妹子去!”
她一边骂一边挤出人群。不远的海边一个放鱼鹰的老汉一边为赛船的人呐喊助威,一边又怕他的鱼鹰逃跑,忙得不可开交。白姐走过去赶回鱼鹰,顺势跳进老人船里。
“嗨!双月岛,真正的龙子龙孙,瞧啊,那个吹唢呐的老倌,是我认识的歌手。山羊胡子,快啊!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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