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屋
作者:黄宗英
我去后,感到西藏的教育很落后,很需要师资;林业是很有前途的。我支持她在那里工作。为此,我和西藏农牧学院、自治区教育局的领导都谈过(凤翔自己当然也谈过多次)。他们表示从精神上很钦佩和理解;但实践中行不通。他们说,当时说明是援藏二年,不能说了不算数;不能留下,怕"影响不好"--即外间会认为西藏把人"扣下",会吓得别人以后不敢再来援藏了。即使自己要求留下,但领导上也说不清,别人会认为是做了工作的缘故,如此……等等。因此凤翔在一九八年八月返回南林。在离藏前又写了一首诗:
清风明月伴我还
离家别子事征鞍,誓把余生献高山。
跋涉山林何惧苦,笔耕达旦墨犹酣。
坎坷半百知音少,丹心一片入门难。
匆匆两载高原梦,清风明月伴我还。
(英注:'丹心一片入门难'--此感慨系由徐凤翔同志从青年时代到现在,屡屡要求入党,未予批准而发。提及此事,她眼圈就红。我劝她说:"别难过,等你死了,一定能追认为中国共产党党员。"!?……)
一九八○年返回后,凤翔对西藏的林业还是念念不忘,奔走呼吁于林业部、国家科委等单位,幸得上级机关的支持,拨给经费,一九八一年得再次入藏。她又酸气冲天,写了一首七律。
重上高山归林海
人回江南心未返,梦魂萦绕云树间。
功名得失慵挂齿,事业长存勤登攀。
松涛声声呼远客,雅江滔滔洗征帆。
重上高山归林海,面壁十年也心甘。
行啦!明白了。范自强的态度,不是中性Ph7,而是浓烈的强酸!
我赶快翻阅报纸,想了解社会生态。我查找了近一个月的报纸,焦急地想知道中央目前发展科学的大政方针。我忘了问徐凤翔,"高山森林生态定位研究"是应用科学,还是基础科学?若说是应用科学,仿佛谁也不等待着她的数据来指挥生产。若说是基础科学,不像!连我都大致能懂,就不像。"定位站"究竟该不该上马?可能不可能得到切实的支持?一共十来个人编制,当然要花一笔基建费,小木屋里得有仪器设备,也得有常年经费。国家不富,但如果要做,也不过似在大森林里移棵小树苗,哪个大科研项目省个零头也就够了。但是,她已经申请了三年!常有这样的情况:天大的事,一句话定了;不丁点儿的事,却得讨论研究个没完没了……我庄严地拿起了笔,不是写稿,是写请求书,请求建立这座科学的小庙--勇敢、意志、智慧的圣殿。
抬头我空着。因为我不知该写到哪里、写给谁。生态定位站的建立,标志着一个国家的科学与文明的水平。而我国的生态定位站还寥寥可数。西藏自治区负责农、林、牧口的领导同志,热诚地表示支持建站;但是,定位站编制虽小,却不能直接挂在自治区党委和政府里啊!怎么办?……我细细历数与此有关的机构和领导干部花名册,拿不定主意……
我写了撕,撕了写,写……
要命!我只上过短期文学讲习班,没上过"请求书"讲习班。可怎么求呢?
要命!我又不守规矩了。纸上出现了另一对眼睛。和定位站--小木屋和徐凤翔、和我要递申请书的对象--领导干部都无关的眼睛。正是:
默思上师的尊面,
怎么也没能出现,
没想那情人的脸蛋,
却栩栩地在心上浮现。
--《仓央嘉措情诗》
啊,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情诗,写得妙!
这对眼睛,如此这般地凝视着我,凝视着我--那是另一位女植物学家的眼睛。她的眼睛早已永久地阖上了。她的名字:吴素萱。
吴素萱,北京植物研究所已故植物细胞学家。她在青年时代,孑然一身,远涉重洋,艰苦学成。归国后,搞植物细胞研究,每天每天,从叶片上取下一粒汗毛孔大的小绿点,在高倍显微镜下观察。她创立了"细胞核穿壁"的学说。但当时,有的权威说是偶然现象。她的论文没能在年会上宣读;以后,只发表在一个不显眼的期刊的不显眼的版面上。她没有结过婚,她依然每天每天观察小绿点,把青春和爱情都给了小绿点。四十年过去了,一批有声望的外国科学家到中国来。他们说:"说到我们研究工作的成就,不能不感谢贵国的吴素萱先生。她的'细胞核穿壁'的学说,对我们启发很大……于是人们赶快找吴素萱。她已经六十多岁了,在洗瓶子。她的科研课题,早在十年浩劫中,被当做"三脱离"典型给"砸烂"了。人们忘了自己也是细胞构成的!一直到一九八四年的春天,当全国科学大会召开时,"细胞核穿壁"学说被当做新(?!)的科研成果,陈设在成果展览大厅。一对穿壁细胞,如同银幕上一对眼镜的特写。我亲眼见吴素萱纤弱的身影,一步跨两个台阶,进入人民大会堂。那时,她的课题虽几经周折却还没有恢复。待到……待到真的要上这个课题时,她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而半年后,报上竟出现"吴素萱正在实验室工作"的报道。(积压的稿件见报了,积压的人……)吴素萱悄悄地活过了,也悄悄地离去了。我曾经几度写过吴素萱。但她的一生,像画里的一弯冷月,没有圆过,我不忍发。我的性格不适合写她。但当我想到徐凤翔时,她的前边老站着吴素萱,闪着那对大眼睛。我不想再看到、听到又一个、又一个吴素萱。萱姐,我能不能说一声:"你安息吧,你瞑目吧!"能不能?能不能?!能不能??
科学,是人类智慧的集中和概括。它离不开时代和群众。但同时,一个科学家,往往就意味着一个课题,课题的生命连结着这一科学家的生命。科学家的福与祸、生与死,往往也是课题的进与退、立与毁。当然,人亡学存者,古往今来多矣、多矣。
徐凤翔的课题,从常识上讲,是需要的。世界上先进的国家,哪有不重视调查自己生存的条件、财富、蕴藏……的呢?何况生态调查具有国际意义。听说,日本曾想投资人力物力,在我国波密地区建立高山森林定位研究站,我们未允,现在在尼泊尔境内建了日尼合作的定位站。此事未允,这没什么。我们完全有能力自己搞嘛!
宝贝在自己手里,
不知道它的价值,
宝贝归了人家,
不由得又气又急。
--《仓央嘉措情诗》
这样的教训我们还少吗?我们完全可以对人类多作贡献嘛!同一纬度的垂直带谱的研究成果,将有益于环球!
但是,科学家从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从生物的进化发展,提出了时代的命题。如果人们还不认识它之重要和必需,那么,就并不是他个人能不能得到支持的问题。
如此,科学家的请求,如树叶落在厚厚的地被物上。如此,我这个非科学家的请求……
我不再写申请。这仿佛是串了行,不对路。
我呆呆地愣在那里,视觉却并非空白。吴素萱在凝视我。她的双目已不能转睛,却能传语。在这对眼睛上,又清晰地叠现、推出徐凤翔的眼睛,一闪一闪……
江水在私语
压根儿没见最好,
也省得神魂颠倒。
原来不熟也好,
免得情思萦绕。
--《仓央嘉措情诗》
眼睛呀,眼睛--孽缘哟!为什么总是让我碰到这样的眼睛?!
眸子里闪着,是泪花还是喜悦?是希望还是失望?是激情还是愤懑?是信任还是怀疑?是追索还是祈求?……
推算起来,还是一九七九年秋天的事了。我去成都列席旁听一个学术会议。会议重点是对我国"生态平衡"问题进行交流、讨论。
生态学,作为一门学科,国际上极重视。德国文学家歌德,于一七八六年往意大利寻诗,却迷上了植物生态,朝夕为伴。四年后,出版了《植物形态学》--此大自然的理论诗篇之诞生,早于诗剧《浮士德》。
在我国,研究此学科的学者也不少。"八十不稀奇"的生态学家侯学煜,本身就是生态学的先锋树种。从四十年代初,他就在《贵州日报》上呼吁:切不可如何如何,万不可如何如何;要因土制宜,要保护植被……那年月,哪个听他的?!生态学,哼,大小"黄鱼"生意学还顾不过来呢!可他还是喊啊:切不可……万不可……又喊了三十多年,像树籽漂落在大海里。直到十年浩劫之后,我国国民经济濒于崩溃,天神地母也愠怒无常,洪、旱、涝、碱一起泛滥,泥石流汹涌直下,"生态平衡"这词儿才不胫而走。从中央到地方也把这并不新的词儿,列入议事日程表。各级党政负责人,嘴上笔下倒也渐渐常挂着它了。只是"民以食为天"的古训,还一个劲儿挤它、挤它。唉,只怪稻、麦、菽、粟也忘了本,忘了它们怎样才得生存。连秦始皇还不焚种树的书哩!
侯老之业(在佛教中,人之生时所为,亦为业),够写本生传13卷。但他是个有争议的人物。笔者道行未满,未能超凡,且暂接下不表。只是,纵借我以明察因果之目光,"普曜经"中所载32种功德毫无欠缺之人,又何处寻来何处觅?
"开始了很久了吗?"生态平衡会议日程进入大会发言,我进入会场时,又晚了。俗务缠身,做不得学问。我悄悄溜边进去找座位,一位女同志挪了挪身子,我坐到了她旁边。
她没答理我,还是盯着发言人,继续记她的笔记。直到发言者在掌声中下台,她才从活页本上小心地取下前几页,递给我,也才顺便地瞄了我一眼,好锐利的目光,是谴责我不守时刻吧。职业的敏感使我猜测她是个老师,并常用这样的目光对待学生。幸而她旋又微微一笑,随即转过头去。
我瞄着她手中纸上娟秀的字体和简明的摘记;并同时以我的广角视线,从头到脚打量着她;短短的头发、纤弱甚至娇小的身躯,一身学生式的打扮,倒也和她的中年的年纪相配。尤其那双眼睛,眼睛!无论刚刚从正面,还是此刻从侧面看:怎么形容呢?美丽?不恰当。刚毅?不适合。明锐?不确切。总之,这是一双值得拍摄大特写的眼睛。我们的银幕上,需要这样的眼睛--蕴蓄着知识者的专注的内在的坚定。
"现在请南京林学院援藏教师、西藏农牧学院徐凤翔同志发言,下一个……准备。"
她站了起来。我忙侧腿让路。果然是老师!判断的准确使我沾沾自喜。
徐凤翔像所有惯常上课的老师一样,从容走上台去,条理与口齿都很清楚地讲开了。
她先是概述森林与人类发展之关系。我心里直替她嘀咕:"不必要!下边坐的都是专家。"接着,她又讲到全世界应该在哪几处建立高山生态定位站,西藏东南是一处。"嗳,你管全世界干嘛?"我替她着急。然后,她对"生态平衡"一词提出异议,她说:"符合自然界演替规律与人类社会需要的生态关系是协调关系,我建议以'生态协调',代替'生态平衡'。"嗬,口气不小!谁理你?喊了几十年生态平衡还行不通,谁还顾得过来协调?何必如此"叫真"!
当徐凤翔不再像个老师、学者,而是像个小姑娘似地讲到西藏有多美多美的森林,大会主席眯起眼微笑地按时揿铃了。每一发言只允许十五分钟!此刻是预报铃。徐凤翔急遽加快节奏,把1/4拍换成1/6拍,但未截枝剪叶。她建议在藏东南建一座"定位站",定点观测、分析生态环境和森林,以及林区农、牧业之间协调的关系,为林区生产综合布局和技术措施提供理论依据。她说哪里哪里的森林,是祖国的珍宝,是国内外资料上迄今还未查到有如此高的森林蓄积量……铃声再度响了!!徐凤翔涨红了脸执拗地说下去:"我要求有关领导、有关方面郑重考虑建站。可以因陋就简,先盖一座小木屋。我愿长期参加这一工作,把自己的一切,献给西藏的森林!"铃声大作!!!在礼貌和同情的寥落的掌声中,在赞许和睥睨的翳翳的目光中,在透了口气而不一定含恶意的笑声中,她抿了抿嘴唇,矜持庄重地走下台来。是的,听烦了"豪言壮语"的学者对所有的宏图大志都持审慎态度。科学重在实践,不过,幻想是科学的先行。我特意站了起来给她让座,向她索取发言提纲。可是,她把头埋了下去。我懂,这节骨眼上,别碰她,别碰她……
发言就是发言。一个普通知识分子的发言的分量,在天平上占不占、占什么样的砝码,那就要看"国内的、国际的、区域性的、总体的、符合规律的--自然规律、经济规律、社会结构及发展规律--新的、动态的生态协调的需要。"以上,这位女生态学者的观点,所涉及的,都是她八竿子挨不着边边的。她怎么没测测自己在社会生态环境中的位置?唉,在一九七九年百废待兴、万机初理的时刻。
当大会闭幕,代表们分别返回时,我不意在嘉陵江畔又遇上她。她戴着小白帆布圆帽,那是植物学者在野外活动必备的。猛一看,我还以为是少先队辅导员哩!我们并肩漫步。我兴致勃勃地说:"这一带的画面很有特色。彩色胶片偏黄些,就更显得深沉。"她锐利地盯了我一眼:"还不够黄?江水多混浊!含沙量增加了,水位大大下降;上游的森林砍伐得太苦了,都'剃光头'了。生态失调的苦果……"三句话不离本行,彼此彼此。
"回西藏吗?"我问。
"回西藏。"她用力抿了抿嘴唇。
"……没有什么反响吗?"
"……"她明白我指的是她的发言。她看了看我。那双眼睛比话语复杂。
我久久望着混浊的江水,心里打着旋涡。
"我希望……有一天到西藏去看望你。看望你的多美多美的林子。"我不能轻率允诺,许愿总要还愿。作为作家,我心里揣着个"踏遍中华"的小小念头。可是西藏从地理、风俗、语言、气候,从那使我这血管性头痛患者畏惧的海拔高度--按照我国规定:以黄海平均海水面作为全国高程的基准面来测算,上海除西部残丘外,其余多为海拔五至十米左右。而拉萨是三千七百米,还是拉萨河下游谷地……我,我始终还没敢把它列入自己的行程。
她瞄了瞄我,笑了笑。我明白:她不相信我会去。她也不在意我去还是不去。
"我想,咱们会在西藏的森林里再见。"我伸出右手。
嘉陵江水在私语、在低唱、在啜泣。她的眼睛在探测我的目光。我们的手握在一起了。我赶紧倍儿脆地说了声:"再见!"掉头跑了。
江水啊,你作证,你担保,可别让我失信!虽然我根本搞不清什么叫"定位站"!我……我只明白她想要一座小--木--屋。
滔滔的江水啊,提醒我,相信我,如果我有分身法,我愿追逐哟,追逐每一对专注的坚定的目光。追逐到江之源,天之边!
纸上我自作主
没有树。
拉萨、日喀则的几座"林卡"(庄园)除外,简直看不到林子。
山又水,行驶在山南、藏北,沿途往往多少小时,视线所及没有一棵树。
在上海都市,人的视野通常只限制在一二百米以内。住家的晾衣裳竹竿,可以伸向邻居的窗台。而在西藏的山头,人的视野可扩大到三百多公里。仰天,离我们有十六点三光年和二十六点四光年的牛郎织女星,仿佛来到近在咫尺的电视屏幕上。只是,树……没有!
北京牌吉普在山路上跳着"迪斯科",沙石敲击车窗为它伴奏。一天,两天,车窗外是五颜六色的无尽的山峦,是无边的湖泽,是无际的草原以及和天野浑为一体的牧民、帐篷、牛羊。而那乌黑色的,是泥煤--草的古尸;那深褐色的是牛粪。牛粪作为燃料,要卖到每百斤七元钱。徐凤翔说的多么美多么美的大森林在哪儿?徐凤翔又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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