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级生的心愿

作者：黄宗英

　　我是一名留级生。唉……急煞人!
　　中国。广东深圳特区蛇口工业区培训中心。第三届企业管理班教室。最后一排，角落。有一副课桌椅，是我的座位。
　　我的课本还相当新，只前边若干页有读过的痕迹。笔记没记多少。好多跟不上、听不懂的课文，用微型录音机录了，放出来，还是听不懂。国际贸易、国际金融、工商法律、多币制下的财会……作业：市场调查、可行性研究、意向书、协议、合同……呀，比让我交个文学论文难多了，可我又多么希望掌握它。光是坐在课桌后面，就够让我开心的了。从十六岁辍学卖艺之后，我绝少坐在课桌后边了。近年，更常常不得已被逼迫站在讲桌后边，去耽误莘莘学子的宝贵时光。在课桌后边，好多!我感到踏实、充实。仿佛自己又是初中一年级女生，未来是那么宽广。油然而生的青春感在心中升腾。和年轻的同学们坐在一间课室里，仿佛我们伸手可以摘下天边的智慧星……
　　可是，我即将远行西藏，去拍摄电视报告文学片《小木屋》，继续我在攻读企业管理的"学龄前"就开始了的活动。
　　南奔北走，今天这儿，明天那儿，本是艺术家的生活规律。"文革"时，"造反派"要我家老保姆与我们划清界线。这位在我家里操劳了大半辈子的普通妇女，憨倔倔地说："伊拉犯啥罪，伲不晓得。只晓得来到这份人家，伊拉呒没来屋里吃过一顿年夜饭。"在赵丹入狱、我去干校后，老保姆与我的儿女相依为命地度过了艰难岁月。我很少哭泣，她却流干了眼泪，全白了乌发。
　　还记得，六十年代初，一次，我从北京乘火车返上海。抵无锡站时，下车给家里娃儿们去买肉骨头。站台上，拥挤着去看热闹的乘客也带动了我的脚步："看电影明星。电影明星!"我想："是谁呢?到了上海站，正好可以搭伴乘上影厂来接他的车回去。"我踮起脚来一看：原来是赵丹--孩子爹。"你怎么也在这趟车里?!"我俩同时叫了起来，高兴得不得了。乘客们说："真会得做戏!"这哪里是戏?这就是我们的生活。可此番进藏，为什么如此牵肠挂肚、挂肚牵肠?
　　是不放心才周岁多的外孙女儿?不要紧，我已央告小儿媳妇的母亲来照料她。是惦记海角天涯的儿儿女女?没关系，他们都已自立成人。我的儿女是我的作品的最严格的评论家："妈妈不懂哲学、不通逻辑学!她的宏观世界混沌一团。她所以还有读者，是因为她和她的读者一样的普普通通。嗯，小聪明嘛，有一眼眼。"孩子们觉得自己比妈妈更懂得世道人生，我无须唠唠叨叨。又难道是因为山高路险、风寒露冷、氧气稀薄?我承认，有那么一点。前年，我随中国作家赴藏访问团在拉萨、日喀则、江孜、当雄等地转了一个月。之后，又跟着生态学者钻进浓密的大森林，住进小帐篷。又两个月后走冰覆雪盖的1838公里川藏路返回内地。山重重、雾重重、险重重。头回冒险不知险。再去，知险则更险。所以，我更加佩服长期转战海拔六千公尺无人区的地质勘探队员们，佩服几十年如一日在海拔四千公尺左右进行研究工作的牦牛专家、草原专家们，佩服我的报告文学《小木屋》的女主人公徐凤翔。徐凤翔已经六进西藏，志坚不移。再说，川藏路毕竟是一条通途。虽然地质学家说，那里的山很年轻；老百姓说，雨季塌方滚石、泥石流没道是常事。但是，每天车辆不少，虽然人烟稀少，也是藏族同胞久居长住的地方。何惧之有?惧又奈何?奇险方富奇趣!又何况人生的道路上，更多的是不显险之险!那么，那么，我可惦记什么?难割难舍什么?呀……我的功课……我的功课要赶不上了；非留级不可了。我……不愿意，不能!告别蛇口培训中心那一天，我向老师、班长、同学告了假；并请企管班一定为我保留一个座位、一个名额。第三届培训班，我得不到毕业证书；争取第四届毕业、第五届……
　　培训中心的学员们都是招考应聘来的，除了我这个特殊学员外。
　　三月里。招商局驻北京办事处再一次招考时，我也去了考场，但不敢参加考试。监考老师也发给我一份试题，我在心里默默地答题，答不出一半来。英语口语考试，我也旁听了一下午。五份英语读物：有政治新闻、有文学知识、有音乐家的故事……考生抽签，从五份中抽到一份，只给十分钟阅读时间，就要用英语回答老师的提问。老师提问完毕时，我拿在手里的一份读物，还没看明白哩!我还是初中时代的英语水平，现在只会"胡说八道"，胆儿倒不小。只是，有关工商企业方面，我连中国话也听不懂，哪辈子能懂这科英语呢?我们的培训班，在蛇口一座小山上，很简单的校舍、双层床、粗木桌椅。可是，我们骄傲地自命我们的培训中心，是中国经济起飞时代的"黄埔军校"。这里将培养出一支又一支企业管理的"铁军"。蛇口的第一把手袁庚同志的女儿，那天也在北京应考。考试揭晓，笔试、口试都是第一名。没话说!靠"关系学"，在蛇口，吃不开、也难混下去。在蛇口，懒蛋、蠢才、尖头滑脑……会像被虫蛀过的秫粟浮上水面，终将被新的经济体制撩在一边!
　　袁庚同志曾到培训中心来上课。这位当今"办洋务"的老共产党员，写得一手好板书：
　　
　　　　王子去求仙，
　　　　丹成落九天。
　　　　山中方七日，
　　　　世上已千年。
　　
　　袁庚深沉论述了禁锢封锁政策，迫使我国消耗了漫长的岁月在"山中"。如今，我们打开了沿海的窗口，并开放一些峻岭高原。邀贤进门、求学异域，以充实自己，试我身手。
　　袁庚讲到：为什么要提出开放?为什么要提出搞活经济?事实上，从"四五"运动天安门事件以来，人民的不满情绪早已体现出来。富国强民的渴望已沸腾起来。执政的中国共产党，必须想出更好的决策。中国共产党人，要在时间的法庭面前接受审判，争取生存权，而我们没有权利败诉。
　　
　　　　淋漓锵铿的板书：
　　
　　　　扶天地正气，
　　　　法今古完人。
　　
　　以之自励，并与蛇口的年轻人共勉。
　　啊，我在蛇口培训中心学得的岂仅是企业管理和贸易?!
　　我曾接待过两位外国大财团的代理人。他们在参观蛇口工业区、赤湾码头之后，惊奇地夸赞："Oh!It's quiet different from Beijing.Just like two country!"我回答："But it's acturly a part of my motherland."("这里与北京大不一样，像两个国家。"答："但这确是我祖国的一部分。")
　　蛇口建设了四年半，初具工业城的规模，以其效率蜚声海内外。而我来到这里，当了一名现成的副经理。没干什么事，却传的纷纷扬扬的，出足了风头，真难为情。好在来日方长，尽心尽力吧。蛇口器重我这么一名文艺工作者，并不是对我个人的问题；而是经济起飞的需要，已把文化的发展，提到了议事日程上。
　　是的，我还将为蛇口文化娱乐公司干点活儿。说到文化娱乐--(啊!我国人民好不容易能把娱乐做为生活必需之一!)我倒不应仅只"名誉"一番，确实还该办点儿实事吧。
　　离开蛇口赴西藏前夕，蛇口文化娱乐公司的协议书草成。(本来让我起草。我参考了许多份协议书，苦苦憋了三天，脑子胀得像洗净泡好的墨鱼肚子，没一道沟沟儿。划拉了一张纸又一张纸，不及格。还是找内行写的。)蛇口文化娱乐公司已经去注册了，筹建工作已经在积极进行。一座可容五千人的现代化剧场已进入内部装修。剧场可以演节目、可以举行多种语言的交流会议。我们还想小小地搞点录像、录音、电脑软件--这应该就像每个脑力劳动者都有一架书……。我们想用录音机当笔，记录祖国的开放城市和地区的景象。从我已渐渐熟悉的深圳特区、蛇口工业区开始，录下《窗口内外》……
　　袁庚同志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越南战争中，他是胡志明的顾问。可他说，当前这场战争--立志改革、振兴中华，才是真正的战争。
　　我们的培训班，在静悄悄的小山上，在"快哉此风"的窗口、在经济竞赛的火线。时代，向我们提出了新的课题、新的作业。我们面临一场又一场新的考试。我决不能做时代的留级生。走到哪里，我都得带上课本……准备随时应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