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屋
作者:黄宗英
树林神:寨前寨后,各留一片千年万代不砍的老林--是树林神的庙。大年初一不能动神的任何树木。
--藏俗
都说,"烧头香"的人会有福气。
农历除夕的午夜,我也随俗呆在上海的家里。钟敲十二响。爆竹声声催醉。我家也点燃了一袋十色焰火。立时,仿佛"三光同现"--或雨妙花、或焚妙香、或奏妙乐。瑞兆映得小楼前高大的塔松,显似树林神的化身。而我自己,却像被藏经中持五箭者射中。这一支支箭,使人能爱、醉、愚、瘦、被缚。我中了魔似地展开了稿纸……
"极喜自在魔,他化自在天。"又是一年新春开笔,上上大吉。啊啧!
九九八十一个连环谜
一九八二年九月初。我随中国作家协会参观访问团,来到了西藏。我躲过了体格检查。好家伙,一体检,我们团十二名团员去掉仨。在西安,友人张医生为我量了血压--正常。行啦!
西藏啊,西藏!你究竟是古老还是年轻?是滞留于落后还是迅速在前进?是富裕还是贫穷?许多中国人把你传得很可怕、荒凉,许多外国人都争着抢着来看望你。啊,都有根据,也都有道理。迷人的西藏,我国八分之一国土面积的神土啊,你怀里揣着九九八十一个连环的谜语。
千岩万壑又在造山运动中,刹然在这里"定格"不动了。如果你走进寺庙,历史也仿佛"定格"不动了。红幡、圣水、酥油灯,五体投地一次又一次地长拜、呢呢喃喃一遍又一遍地诵经……既然我不是研究宗教的,那么,让外国旅游者去惊叹并拍摄这宗教自由吧。我要在西藏寻访科学的"未来佛"的"圣殿";寻访智慧转世的"玉女仙童";寻访创造新天地的"五百罗汉";寻访能破神土之谜的"千尊金佛"!
我曾先后"朝拜"过日喀则农牧研究所、沃卡电站、羊八井地热站、太阳能研究所、藏医院、地质局等等大"庙"小"庙";会见过许许多多"金刚"、"罗汉"、"真神"。如果我长着三头六臂千只手,我愿一一为他们塑像披金。愿他们一一显灵显圣显神通,变西藏为福地。
只是,时辰已到!
明天(十月四日),我们就要飞离西藏。访问团能按预定日程返回,是对邀请来的贵宾的特殊优待。预订机票已登记在开年三月。
招待所在布达拉宫脚下。我和伙伴们纷纷摄影留念。
别了--拉萨(藏语:神住的地方)。我摘采着招待所花圃里的种籽;才来时,花儿正盛开,如今已结籽了。娇黄的金盏花、艳红的豌豆花、雪白的山菊花……说不定是当年文成公主带来的。文成不仅带来佛像,还带来医药、蚕种、技工……解放以来,又有多少"文成公主"……其实,文成公主若不来西藏,她的生命也并没什么意义,应该说,西藏赋予她存在的价值……
该辞行的单位去辞行过了;该告别的友人,已告过别了;账也结了,行装也理好;集中到指定的房间里……
今夕何夕,访问团的同志们和我"吵"了起来:
"什么?退机票?!"
我微笑--是那种存心气人的微笑:"嗯,退--机--票。"
"荒唐!为什么?"
"想到大森林里住住小帐篷,我碰到了几位搞林的。咱们走这一个月也没有看见什么树……"
"好,好,以后陪你去看树,现在随团回去……"他们在哄孩子了。
"不。"
"你是要写他们吗?"
"还说不上……"
"那更胡闹了!你总有什么目的?"
"好玩!"我理直气壮地回答。
"好玩?"
"好奇!!"
"好奇??"
"不可以吗?外国人几万里来到西藏,签证到期了,还赖着不走。我就不可以多玩些日子吗?"
"随团回去!!!"他们火啦。
我也火啦!拧劲上来了,挂长途,找上级:"我是在自己祖国的土地上。我有去留的自由。你说句话!我死不了!!大狗熊不吃我!!!"
波密会议
大狗熊,端坐在云杉枝叶的沙发上。
西藏东南,波密县境。岗乡秋日胜春朝。
百鸟恰恰争啼,百兽怡怡相嬉。
"怎么?"大狗熊问,"月亮缺过又圆了,还查不出那几个连毛也不长的人,究竟来干什么?"
"我汇报过多少遍啦!"喜鹊喳喳地,"他们一共是四个藏族人,五个汉族人,支起三顶帐篷。为首的是南京林学院教生态学的徐老师,女的,还有一个女的……"
"头脑简单!"大狗熊生气地,"我们需要明确的结论:是好人?坏人?是朋友?还是敌人?"
夜莺婉转:"我看,他们是勤劳的人。我夜夜飞过他们的帐篷,他们都点着蜡烛,细数树哥哥的年轮。从东南西北对着数。数了量,量了数,仿佛在弹奏新式的琴……"
阳雀抢板:"是啊,一大早,他们就钻林子,背着干粮,一干一整天……"
牦牛说:"穀,他们把树枝树叶都称过。一天要称几千斤。我恨不得借点力气给他们。"
地鼠说:"他们连树根根、树须须也称。"
花大姐说:"一片叶子也不放过。有一位叫胖朱的,把大小避债蛾、云杉木虱、松褐天牛……这些败类,钉了起来,把我们瓢虫类同胞姐妹请进小匣,高兴地说,'可能是新种!'"
"本质!要看本质!"大狗熊提醒。
山羊咳嗽了一声。他昨天钻进帐篷想吃白菜,没想到咬了一嘴辣腐乳:"依我看……咳咳,他们是来毁我家园的。那个徐老师,她说一共要砍十棵树。咳咳,愚蠢的人类!"
白唇鹿补充:"人类终将毁灭他们自己。"预见的惨景,使他的嘴唇更白了。
獐子说:"人类委实愚蠢混蛋之至,我今天一早,跑了九百九十九道岗,发现负责检查林木出境的林管站干部,又在搞'关系学',乱敲图章,放一车一车的圆木出山,我看这一小队人,也不会比同类聪明。"
大狗熊:"没有区别,就无所谓政策。你具体调查了吗?"
獐子讪讪地:"那两个藏族--白玛、尼玛都带着枪,他们还说到麝香。"
"你怕啦!怕啦!"小黄鼬自大地,"我就不怕!"
獐子承认地:"是的。我听到他们大声地念《萨迦格言》:'为了得到学问,小孩子的话也要听;为了得到香料,野兽的肚脐也要取。'我肚子一疼,就跑回来了。他们居心不良!"
"沙……沙……"云杉婆婆抖了抖满头的细辫子,"不,不。我想……搞科研总要付出些代价。他们解剖了我老伴。我很伤心。但我听到他们说,他在哪年受过压制、生过病。还说,看来云杉长到二百七十岁生命力还很旺盛。唉,能被人理解,能使我云杉属今后多做贡献,我老伴死也瞑目。孩子们,你们说呢?"
"沙……啦啦啦啦。我们情愿牺牲!为了让我们的弟弟妹妹、子子孙孙能幸福地成长。"高原巨柏、高山松、青木冈木、爬地柏、延龄草……也都随声附和:"情愿!情愿!!"
长尾叶猴发言了:"那么……"大家都笑了。因为这老猴昨天抢了那女作家的眼镜,架在鼻梁上,看着很不习惯。
是这样的:昨天作家在树林里发谬论:"人若没有向往,就和禽兽没有区分。"话音刚落,猴儿们都吱吱啊啊叫了起来:"看不起俺动物?动物比你们人类聪明。连小兔儿也不把窝边的草啃光!"猴子猴孙一齐上,拿小石子扔这一小队人……
当其时,大地母亲也叹息说:"是啊,我把水给了树冠、树干、树根。这些败家子!杀树绝水!唉,我养了白痴!"
"那么……归根到底,咱们速作决定:是打击?是支持?还是统战?"狗熊站了起来。
森林里乱了好大一阵。云、雾、风、霰也都赶来,因为他们都与生态学有关。每天每天五次三番,这一小队人有值班的,把他们的行动一一记下来,所以,他们不能不表态。
最后,大家举手通过决议:按兵不动、远距离防守、适当地予以保护。
于是,大狗熊一步一个大脚窝,把足迹留在这一小队人常走的林间小路上,他想试试这些知识分子的胆量和意志。那个戴小白帽的女生态学者徐凤翔,五十二岁了,还和猴儿赛跑,难道她真能像我们古老的前辈--凤凰般飞翔吗?她图什么呢?名利思想?好嘛!大家都来名利名利,欢迎!
只有小黄鼬刚才没举手,它叨咕:"统一行动,没劲!我可还要去,那简装罐头特别好。"
黄鼬的新媳妇说:"别,人家有枪。那位藏族白玛副连长说打树梢顶叶,不会错打树枝儿。"
"没关系,他们说我是益兽。我去了那么多回,每趟都吃得饱饱的,他们并没把我怎么样。"
"那咱们更要尊重自己。"新娘说。
"女的最婆婆妈妈。"
暮雨微微,朝云灿灿。黄鼬郎又溜到帐篷边举行野炊的小木棚里去了。他刚把头伸进罐头,枪就响了,透过铁皮,正中脑部,黄鼬本能地一哆嗦,整个身体就进了罐头。当藏马鸡来报丧时,新娘一边抹泪,一边说:"也怪不得人家白玛副连长,郎啊郎……"
蘑菇的玩笑
乱峰相挤,使我想起童年、北方的冬日、学校的墙边,小伙伴们挤在一起笑啊哼啊:"挤啊、挤啊、挤老米啊……"群山竟然把耸立的雪峰挤到我眼前,仿佛一伸手,就可以采到雪莲。
徐老师说,那是能见度大,大气中绝少尘烟,所以天空特别蓝。我大口吞着气。既然这里空气中的氧,只有内地的三分之一,吃不着干饭,多喝点稀饭也当饱。林学家们笑说:"省点力气!科学不会验证你的补偿呼吸。"
"谁让你们都戴着小白帽,让我觉得是少先队来过夏令营。"
"当然,和云杉的龄级比,咱们还在摇篮里!"是的,云杉以二十年为一龄级。
我把测高仪、风向风速仪、干湿球温度计等仪器和油锯都玩遍了,就抢着站在大树前,为林学家们当摄影时的比例标杆。我身高一米六九,像耶稣一样站成十字,手指够不着大树的边边,仰头看不见大树的尖尖,我高呼:"啊,天父啊,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人间的梦能实现。阿门!"
太阳今天不肯和我玩,森林里阴冷。徐凤翔又在埋头数年轮,鼻子都快碰到树盘了。我可不高兴干。我插着插着针,脑子会不知跑到哪儿去。插错一根,两百多根都得从头来过。不干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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