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屋
作者:黄宗英
"吐吉切(谢谢)!"伊觉咕噜着。
"睡觉!!!"白玛大喝。
徐悄悄交给我一张活页笔记小纸:"这是马马虎虎画的荨麻的形状,明天……"我吹灭了蜡烛。
帐篷里渐渐安静了。帐篷外,山溪越唱越欢,起风了。马在刨什么,又有什么小动物从我头上跑过去……渐渐地,声音远去了,远去了。西藏寺庙里描绘十八层地狱的壁画一一活动了起来。我被判处砍掉右手的刑罚,因为生前写文章太没规矩,呀,我可不知道阴间也那么讲规矩。
……一道亮光投入地狱。
亮光被遮住了。一个婆娑迷离的身影,身影慢慢移动了。亮处又出现一个身影,又移动、又出现……三仙女显灵了。帐篷对面是三仙女峰。尼玛说,北京来的勘探队也证明有三仙女。若非语言的误会,这倒是全世界头版头条新闻。三仙女向我移步走来,"喝点开水吧。"三仙女又并成一个,是凤翔,站在我床边。
"都……活着?"我有气无力地问。
"都好好地睡着呢。"她顽皮样地笑了笑。仿佛咱们这帮孩子做错了事,又躲过了惩罚。
我抿着开水:"你解决了烧水的实践问题。"
徐除了和树打交道,显得能耐;其他,都笨如木头疙瘩。她一添火,就把火弄灭了,还解释,"从理论上,我……"
"得了,你那理论靠边,看我实践吧。"白玛只拉两下,吹口大气,火就呼呼地了。
凤翔之"笨",令我费解。高原风厉,帐篷又漏缝。我的脑袋最怕冷。有人下山,就托人家买了两匝毛线(西藏本地的毛线和毛毯,都是纯羊毛的),挤出两天闲工夫,我织好一顶小帽;还麻烦徐伸出两个手指头来,绕了一个小绒球。徐眨眨眼睛:"一根线,怎么被你扭来扭去,就扭出个帽子来呢?""你不会织毛线?"江南女子不会织毛线的绝少。徐是江苏丹阳人,久居南京,有儿、有女、有老伴儿,她怎么连这点基本功也没有?
"在家,谁做饭呢?"西藏农牧学院盛传徐老师星期日用茶壶煮夹生干饭,挖不出来的笑话。
"老范。"
老范--范自强是她爱人,在南京林学院教化学,也许是"化"出三餐吧。去年,徐进林子,和男同志挤一个帐篷,睡在帐篷口。经常是吃糌粑、喝酥油茶、酸奶子。说实话,换了我,受不了。礼貌性地尝尝还可以。
听说,老范为了支持徐进藏,自己也到西藏农牧学院,教了半年化学;而家里一应事务,妻子一律不过手,只专心专业。徐也很不过意,常说:"早知道,我应该当尼姑,不要连累别人,还可以清静地伴着森林。"我说:"算了吧你!尼姑如今比咱们还忙,庙里比哪儿都热闹。"
蘑菇中毒后,每人脸庞都小了一号,走路晃晃悠悠的,肠胃也很不正常,而我的黄连素药片已全部被消灭。满山的三颗针,红红的叶子,煞是好看,虽是提炼黄连素的原料,但我们总不能吞针。大家什么也吃不下。我提议煮稀饭。停工一天,徐老师像掉了魂似的,也在小木棚边转。这木棚,是因为才进山时老下雨,无法举火,就捡来伐木场转移后丢下的旧木板搭的;大家动手,只我没动。搭好后,我占据木棚中心,很是自我欣赏,觉得颇像演卓文君,如果挂块牌子……我简直想把定位站的牌子挂在这儿。因为徐凤翔做梦也想建一座"高山森林生态定位研究站",向上级申请的报告已打过多次了。我想:我可以用锅底灰写在木板上,再挂上两只花灯笼--那是我从拉萨买来,一直带在行囊中,梦想着也许我们会突然收到一份电报,批准了"定位站"的建立。那就点起灯笼,斟满青稞酒,跳起藏族的舞蹈……
"我能做点什么吗?"徐问。
"咱们素炒个白菜吧。增加点Vc,少炒点,粗纤维滑肠,你切点葱花,去去油腥。"
徐一本正经地问:"零点几厘米?"
"什么?"我眼睛都瞪凸了,好容易明白过来,她问的是葱花,"咳--随便!"
"规格不明确,我很难执行。"
"长点短点都行!"
"都行……"她举着刀迟迟疑疑。那神气气得我长出力气来,我数快板似地说:"同志!切葱,可分葱花、葱节、葱段、葱丝、葱泥、葱汁、兰花葱。你……任择其一!"
她像一头挨了揍的可爱的小狗,闪着惊慌的眼神:"那么复杂……我还是别切了。"我的油冒烟了,夺过刀,三下五除二,把葱剁巴剁巴扔锅里了。
记得还有一次,也是一大早,我还没穿鞋呢,她问我:"起来啦?"
"你不是让我拍摄多么美多么美的晨曦和日出吗?"
"你抽烟吗?"
"干吗?大清老早的,你什么工夫学会客套啦?停可美(藏语:不抽)。"
"我需要你的协助。一只草虱呆在我的肩部。"
"什么虱?"
"一种蜱螨目的小动物,它叮在人体上吸血。昨晚我躺下去,这里又痒又疼,我就猜又是草虱,拿手电一照,果然。"
"你怎么不弄掉呢?"
"弄不掉!不能硬拔,最好用烟头烫。"
"那你昨晚上怎不叫我烫?"
"我看你累了。"
"唉……"我点着一支烟。她脱去鸭绒外衣,解开对襟的、买来的羊绒衣,可解不开绑在腰部的细塑料绳(她胃寒,我真该给她织根腰带)。她裸露出瘦削的美人肩。清晨,帐篷里好冷,毛巾冻得像页岩石片。那草虱,只绿豆般大。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与它相逢,可它不肯露面。它翘着小屁股,一头扎在人体里,怎么碰也不动一动,像水田里的蚂蟥。徐曾无意中谈起,在下察隅的密林里,她身上爬上一百多条蚂蟥,来不及处理,处理了也白搭,还得爬上去,爬到胳肢窝里最不好受。徐催我:"拿烟头烫呀!"
"要烫痛肉的!"
"不要紧,可以忍受,不能硬拔,拔不出;拔出一半来,头还在里边,得开刀。"
"是吗……"我取出带手电灯的放大镜(那是我在北京东四大街的文具店买来的,只两元多,倒成了我们队的先进工具了。可怜的野外考察队!)小心翼翼地,朝着她的肩膀头烫过去。
"你看见它那八只腿了吗?"
"看见腿了。"
"腹部鼓鼓的,吃得多饱。"
"看见了,它在动,你别动!"
"啊……好……好啦,它不动了。现在你看我拔它出来,你看得清楚吗?太好了,它的口器还是完整的,你用放大镜仔细看……"
"好口罗,好口罗!看你的肩膀吧,要不要擦药?"
"不用。你看它的嘴,是刺吸式口器……"
"把衣裳穿起来!!你--呀!"
"问一问朱老师,要不要这完整的草虱标本。"唉,没治!!!
当夕阳披上新娘的盛装,小尼玛回来了。(尼玛:藏语:太阳。)昨天上午他下山去部队伙房取盐。我们的食盐,装在用过的敞口罐头筒里,先是放在木架下层,被耗牛拱翻,洒了一半;我们又把罐头放在高高的岩石上,藏在结着小红果的縌子木丛中。没想到又让大马给衔了,倒翻在泥里,只剩下罐底几勺盐。前天早饭后,我对徐凤翔说:"咱们没盐了,得派人下山去取。"徐正记什么,连头也不抬,慢悠悠地:"还有糖吧。"我气:"别理她,她不食人间烟火!这么重的活,不吃盐,怎么拿得下来,白玛副连长你下命令:尼玛,立即下山取盐!"如今小尼玛的军用背包里,凸凸地塞满十斤盐、十封蜡烛和许多杂物回来了。他远远哼着歌儿,用口哨打着过门:"……在那密密森林里,有我们无数的好兄弟……"
"尼玛回来罗!""尼玛!""小尼玛!""好尼玛!"我们八个人都欢呼起来,站了起来,走了过去,奔了过去,仿佛隔世见到了亲人。只有此时此刻,我们才忽然觉悟到,我们险些永别了尼玛--太阳!
"小尼玛,你想我们吗?"徐凤翔问。
"正儿八经地想哩!"尼玛不知从哪部电影的对白里学会了句"正儿八经"。"我正儿八经昨天做梦也梦见你们。"小尼玛才十八岁,半个脸都让长着长长睫毛的眼睛占了,什么事都抢着干。夜里,数年轮,数着数着他的头就枕在圆盘上了,催他去睡觉,他还说:"不困,正儿八经一点也不困。"他空下来,就大声读汉文--《西藏文艺》里的文章,吹口琴,唱歌儿……
"小尼玛,你昨天不在太可惜了。"小邹说。
"你们跳舞啦?"因为我们说过,拿下第十棵树要举行舞会。
"比跳舞还乐。"胖朱说。
"喝酒啦?"
"尼玛猜不着!罚!罚!!"伊觉又还原了。
只白玛和曲珠像好管家似的,去装盐,分蜡,分劳动手套、电池、防晒油……
徐老师像个老师的样子讲开了:"尼玛,你将终身遗憾。"
"什么好事?"尼玛问。
"太好的事了。你想想:世界上四十多亿人口,吃蘑菇中毒的百分比占多少?"
"……"
"你再算一算,世界上吃了毒蘑菇,而又没有死的,占百分比多少?"
……尼玛悟过来了,一下子跳将起来,大声喊:"什么?!你们中毒啦?!怪不得一下子都瘦了!"尼玛一对有着藏族特点的又深又大的眼睛,一下子涌出了泪:"徐老师!黄老师!……我背你们下山去医院!"
"你一个人背几个呢?尼玛?"徐老师问个没完了。
"我……我一个一个背!快!"
"小尼玛,我们不要紧啦!"我心疼尼玛了。
"真的,都不要紧了吗?"尼玛不放心地审视我们的一张张蜡黄的脸。
徐笑了:"不要紧啦!今天晚上照常工作。只可惜你没有享受到这份福气。"
"……福气?"尼玛擦了擦眼角的泪。
小邹问:"小尼玛,如果你回来,看见我们都死了,你怎么办?"
"那我也死!"尼玛斩钉截铁地说。
徐老师说:"不对,你应该下山去报信。"
"正儿八经我绝对不会想到去报信,全队都死了,我一个人怎么能活着?正儿八经只有死。"
"你怎么死?"
"用枪把自己打死,要是还剩有蘑菇汤,喝了死。"
"尼玛,你不能死……"
"正儿八经一定得死,和你们一起死!"他好像马上就非死不可,脸都涨红了。
"尼玛不死,不死,我们不是也都没死吗?好尼玛……"徐老师抚摸着尼玛的肩膀。
尼玛的眼泪啪哒啪哒地掉下来,用袖子捂着鼻子哭了。徐凤祥的大眼睛里也啪哒啪哒地掉下泪来。我们的眼圈也红了。此时此刻,真觉得活着是多么好:因为人间有着可爱的尼玛--太阳。
不治之症
同志们已转内业,帐篷里没我摆摊的地方了,什么也不能碰,满地都排列着分门别类的根、须、叶、籽、土……同时,我急盼一封回信。
我比"大部队"早六天下来。因为我犯了"不治之症"--我想开写;但不是写文艺作品,我想帮徐凤翔呼吁和申请这么一座小木屋。
我下山的第二天,就发现环抱的群山,像被裁缝师傅弹了粉一般--雪线陡然齐崭崭地下降了。这里,已进入隆冬。"大雪盖不住热锅",同志们不会在意的,只是更艰苦了。
啊,如果能有一座小木屋该多好啊!玉树琼花丛中,一座覆雪的小屋,小小的玻璃窗(记住,下回进藏,要带几块玻璃,很难买到)。玻璃窗上结着雪花形状的美丽图案,屋里点燃着从自然倒木上劈下的柴火。当然,能利用山泉的落差发电,小木屋的取暖照明就都有了,还可以灌溉人工苗圃,建起杂木加工厂……兔妈妈带着孩子们来串门……唉,我想:这些知识苦力啊!说是脑力劳动者,可又要付出惊人的体力。活儿是那么繁重、又那么精细,那么规正、又那么琐碎,在普通人看来,又是那么枯燥。周而复始,每天每天,从晨光熹微干到月移中天,没吃过一顿夜点。烛火烧焦了额发,漆树过敏搞得满身是泡,脸都肿得没鼻子了,还不肯吃我带的扑尔敏药片,怕打瞌睡。他们究竟图什么呢?徐凤翔的职称是其中最高的,一个月工资八十七元。朱老师硬是退了机票,不然此刻到家守着老婆孩子了。小邹老师瘦瘦的,一天上肩几千斤。被我们"拐"来的小李子,本来可以坐在办公室里……
回信来了。一个星期才有一次邮班。已经一个多月了啊,我进山前就发了,是写给老范的。我得悄悄问问清楚,他对妻子要求长期留藏,究竟怎么想?我要求他坦率直言。是的,这不是说说玩玩的事。如果我再帮徐凤翔加把劲,定位站万一批准了--上了笼屉的馒头,碱大碱小,都没法往下揭了。我得在落笔前掌握分寸。
我猜不着范自强将写些什么,更想不到天天和试管打交道的化学家,会寄来一把子诗!且看"诗管"吧:
我过去看过不少旧小说,经常有"有诗为证"的说法。自然这是一种写作方法。我以前往往以为是"滑稽可笑"。但从"诗言志"这点来看,有的诗是可以做"证明"的,它是一种"心音"。敬发以证。
赴藏临别凤翔自咏 七绝四首 (怪不得徐那么有滋味地读唐诗绝句--英评。) 人生倏忽数十年,焉能虚度如云烟。
鸟过留声人留迹,献身林业了终天。
少年立志在山林,如今白发染双鬓。
愿效苍松傲霜雪,汗水浇得遍山青。
暮春三月江南绿,东风和煦花锦簇。
柳丝千条绾不住,壮心飞向珠峰麓。
任重道远赴边疆,夕照征途鞍马忙。
毋需返顾江东岸,留得余辉育栋梁。
当时,我和了四首。
送凤翔赴藏 自 强
二十余年多离别,今日骊歌又频催。
此去西域长经年,思君忆君情更切。
志在伟业立功言,不顾儿女私情绵。
女子四海亦为家,巾帼须眉有今天。
立地艰辛出坚材,气候乖戾炼魄骸。
人生白驹间隙过,以苦为乐高境界。
送君神思忽有失,学君为党心如一。
临别赠言无从说,努力加餐顾劳逸。
一九七九年二月,我去西藏农牧学院讲了两班化学课。我当时去的目的,是要了解一下西藏的情况,以决定是否同意凤翔长期在那里工作,因她去藏前已经有这个抱负("毋需反顾江东岸");当然也是去为西藏的教育做点贡献,是有点儿公私兼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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