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屋
作者:黄宗英
燃起一小堆篝火,打好了酥油茶,烤好了饼,还有藏族民工阿福从家里带来的奶渣、酸奶子、糌粑粉……围着火堆,我们香香地吃了中饭,他们扭头就又各司其事去了,没人陪我耍。
"沙--啦啦啦,沙--啦啦啦。"风轻轻,水清清,依恋着密丛丛的森林在练习合唱。徐老师说,这里的森林蓄积量,每公倾三千五百至三千八百立方米,说是世界罕见。我闹不清他们怎么算出来的。秋山,恰似"围裙之乡"--姐德秀的巧手织的氆氇、卡垫、邦典,由千种万种颜色织成。是的,姐德秀的氆氇永不变色,就是从植物里提炼的颜料。可徐老师说,这山景叫垂直带谱。每种植物,都各自分布在一定的地带……
我背起七彩的布包,去采蘑菇。
灵芝和我捉迷藏,天麻早早收起了他的旗儿,银耳太害羞。猴头菌爬得太高,欺我不会上树。紫蘑菇,我不理她,她是妖女,会摄你的魂。黄黄的、白白的蘑菇,是可以信任的。打着小伞的蘑菇招呼我:来呀、来呀!顶着大帽的蘑菇扯着我裤腿:我和你走,和你走。我欢欢喜喜地采啊,采啊……徐凤翔大声叫:"黄老师!别跑远了,有熊!"我回答:"嗥--嗥--"他们过一会儿,叫我几声。我答:"啊呜--啊呜--"
"啊呜啊呜--啊呜--"哎呀,什么野物应着我嚎了起来。徐老师忙说,"别怕,黄老师,那是耗牛。""耗牛不是这么叫啊?""他在找女朋友。"徐老师头也不抬地解释。
白玛跑过来,拎过我的七彩包:"给你武器,咱们该回营地做饭了。明天再采,吃新鲜的。"我的武器,是白玛为我削的一根竹棍,西藏也有美丽的竹林,我又没想到。全队九人,只我一个人拄棍。藏族人健步如飞,能登峭岩,那几个汉人,搞林的,都有返祖现象,似类人猿。他们舒舒坦坦行半小时的路,我得紧赶慢赶花上一个半小时,还一路脱外衣、羽绒背心、毛衣,系在腰里。原来,藏族人常常有脱掉一只袖子或把衣服系腰里的习惯,是这里特殊气候的产物。太阳一出来,热得冒油,太阳刚躲进云层,就恨不得披棉袄了。中午,帐篷里蒸得进不去人;夜间,哈气结在睡袋上变成薄冰……
"沙啦啦啦,沙啦啦啦。"白玛开路,为我砍掉迎面扑来的荆棘、漆树的枝杈。我们从云杉林分,渐渐走向高山松林分,渐渐走向针阔叶混交林,走向灌丛。"哟!什么咬我……""你惹它干吗?是火麻。""引火的吗?""你们叫荨麻。""让我认认。""快走吧!下回再认。"乌鸦在叫,什么在吼。白玛下意识地摸枪,警觉地听辨:"还是那头公牦牛,要出事。""找女朋友。""不是季节。"这,我信任白玛,他从小牧羊放牛。耗牛吼了又吼。白玛皱紧眉头:"今天一定要出事儿。""你迷信吗?""共产党员还能迷信!""啊--呜、呜、呜噢--呜呜呜"、"刮刮刮"。白玛的眉头拧成结绳记事的疙瘩:"今晚不定出什么事儿,不对头。"
白玛,藏语牡丹花。年方二十八,英俊威武。我问:"你这么个黑小伙,怎么叫牡丹花儿?"白玛不高兴地:"我们藏族生下来并不黑。"我连忙解释:"黑才漂亮!"白玛挽起袖子给我看,是不黑。可他那一手扑获拳,碰上可没跑。白玛还要为"黑"辩护:"你才来几天,不也黑了吗?'高原补贴'--强紫外线嘛!看你回去拍不成电影了。""早不演了!再说,我可以演小强巴的奶奶呀。剪了头发,反串牡丹花也行。"白玛又当我取笑他:"我本来不叫白玛,七岁上,生了一场大病,爹妈给改了个姑娘名。""咦?和我们汉族的民间风俗一样!起姑娘名,玉皇和阎王都不要他了,天堂地狱也都重男轻女。"
"那是汉族和我们藏族一样,你们学我们。"
"好吧,好吧。"反正我又不是考古家、民俗学家;从西藏已发掘的新石器时代遗址来看,无论是器物、器形、质料,都和内地文化相同或近似。五千年前已属同一渊源,我和白玛争个什么?团结为上。
我说:"这又不是什么好事,学来学去的!"
白玛也说:"真邪门儿!不好的事,学得可快!"
两个不同民族的中国共产党党员,默默地在崎岖的山间小径上走着,行进着。白玛不时地搀我一下,拉我一把。沉默……沉默……
回到营地。打开半导体,是印度乐曲。这里离印度很近,合着音乐的节拍,我们忙乎起来。
白玛赶紧点火,添柴;我赶紧擀花椒,切葱花。白玛赶紧和面;我赶紧烙饼。白玛赶紧淘米,煮饭;我赶紧切白菜、泡粉条。白玛赶紧开罐头;我赶紧洗蘑菇。白玛已经来来回回下沟底取来一桶一桶清凉洁净的山泉水;我赶紧装火锅。火锅是在波密县城买的(西藏铜多、银多、金多,硼砂更多)。山高气候冷,野外吃饭,几口就凉了,火锅最妙,好歹淘点热汤。白玛把烧红的炭从野灶膛里扒出来,我把军区唐助理送我的金针菜放上几根,切几片胡萝卜配色。我淌汗了,白玛只穿一件衬衣、一件织得很精巧的透花背心,是女友的手艺。凡是重活,当然都是白玛包了,连从野灶上端锅我都怕烧手。我们的灶,白玛修了三个火眼。烙好饼,没盘,没盖垫,就用《西藏文艺》杂志当生熟容器。不知编辑部听了是高兴,还是生气!
天麻麻黑了。同志们背着树盘、树段,还有一路拣的柴火,回来啦。当他们一个个倚着帐篷前的巨石,放下负担,就仿佛再也站不起来了。
"好香!在河对面就闻到了!""太香了!""今儿吃什么好东西?""爬下!(藏语:猪肉)"我馋他们,我们自打上山就没吃过鲜肉,又没工夫打猎,天天开罐头。人家都说:"你们怎不拿罐头换点鸡蛋,或换只鸡吃吃呢?"在西藏,以物易物是合法的,可我们不习惯。
"蘑菇汤!胖朱老师,你检查吗?"我问。
我们队里有一位姓朱,一位姓邹。藏族兄弟分不清。我们就管从贵州来西藏农牧学院教植保的老师叫胖朱,管南京林学院教植物分类的叫小邹。每次,我捡来蘑菇,胖朱老师都一一过目,还扒了吹,吹了看。我不懂蘑菇和他说啥。
"你今天捡的都是什么蘑菇?"
"都是熟脸蛋儿,这些天常吃的,纪念邮票上还有呢,那些鲜艳的嫌疑分子们,我一个没理,我想甭检查了吧。"
"这只大黑蘑菇……?"
"黑蘑菇好吃,上次徐老师说它是冠军。什么都看不见了,我们下锅啦。"
"我今天剥了七颗大蒜。"白玛说。
"快洗脸吧!"我催着。
"热水估计六十五摄氏度,比较标准。至少先洗前足,天黑下来,别吃到嗅觉器官里去。"林学家们老用学术词,白玛也传染了:"黄老师,你看颗颗大蒜雪雪白。"据说,大蒜不变色,表示蘑菇没毒。
"没问题!克拉萨!克--拉--萨!"我朗声高叫。全体藏族和汉族队员公认我这一句藏语"吃饭啦",说得最准确、最悦耳。
我们的给养,是波密驻军调拨的。从拉萨出发,我们每个人手里拿着一叠介绍信,公家开的、朋友写给朋友的。西藏地广人稀,沿路往往要到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家去讨顿热饭吃,讨碗开水喝。如果车子抛锚在四五千公尺的山顶,人民币、外币、兑换券都等于零。干粮,可不敢轻易动,雪是饮料。我们驰过海拔四千七百公尺的色吉拉山,途经世界闻名的雅鲁藏布江大拐弯,徐老师前年经此,遇泥石流阻道,曾攀过吊索,越过深不可测的峡谷急流。此番是树林神保佑吧,六百余公里无事故安全到达目的地--波密。我们一心投奔部队--亲人。停车后,我们取出各种介绍信。徐老师说:"去大站,去小站?这里有两个兵站。"我说:"哪个门口大,去哪个。咱们又不是只想买几斤挂面!"于是,自治区科委的小裴师傅就把车开往以山为屏风、以大桥为前沿的有解放军上岗的大门里。从此,兵遇见秀才,别见怪,一切多--依--赖!
喝完最后一口蘑菇汤,天黑得分不清路和沟,月亮姗姗来迟,我借灶里余火的光,给自己倒了碗开水,吞下一粒"速可眠"药片,累了。再说,晚上好像没我坐的地方,我索性睡大觉吧!回到帐篷里,林学家们照例地点亮好几支蜡烛,架起小天平,准备夜间作业。我准备在各种数据的声报和应答的催眠曲中入梦。徐老师啊!总是一口气也不让人家喘,有朝一日建了站,哪个跟她?!说也奇怪,此番过林芝县,去农牧学院投宿,她的学生(如今已是老师)还抢着跟她!胖朱老师也退掉援藏期满返内地的机票,跟我们进了密林。学生们告诉我,徐老师可严格,一班总共三十名学生,她给十五名学生"不及格",校长说情也不行。她说:"我得对学生负责任。"女学生直哭,也不饶。可今晚……她……她两眼定住一动不动,脸绯红,紧紧抱住冲满开水的盐水瓶。
"胃又疼啦?"我问。
她痛苦地翻了翻汪着水的大眼睛,没回答。
"很不舒服吗?"我又问。她猛地站起,刚跑到帐篷外头,就呕吐了,小邹把她搀了进来。
我马上跑到一号帐篷(我们一共支起三顶帐篷,男同志把我们女篷夹在当中。)我还没开口,白玛捂着肚子坐在木墩上,也向我讨胃药。本来,白玛每晚都把锅盆擦得锃亮,我说:"会不会蘑菇中毒了?"白玛说:"可能性极大,伊觉已经又吐又泻倒下了。"伊觉在三号帐篷,蒙着被头。伊觉是个没心没肺的活宝,一高兴就唱歌,跳舞,常常逗得我们肚子笑疼。他要倒下,那就真倒下了。我也想倒下,不知是安眠药还是蘑菇汤的作用。小李子脸煞白,小邹也不舒服……
我说:"能吐能泻,大概不要紧。"可我忽然想起外国影片《蘑菇人》里有个镜头:为试验蘑菇有毒无毒的奴隶的吐物,狗走过吃了下去,马上死了,我赶紧动脑筋:"咱们想办法灌肠吧,我那氧气袋上有一截皮管……"
"氧气袋你不是扔在营房了吗?"白玛说,"我说带上,你说用不着。"
"高锰酸钾也没有,喝肥皂水吧。"我胡出主意,我是临时卫生员,军区后勤唐助理给我的药品较多,朋友们又都送我点备用药,光是感冒药和Vc够我们全队吃的。
没一个人响应我的号召,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出的是好主意,还是馊主意?我也不喝肥皂水,大家都撑不住了。是上山来第一次,徐凤翔发慈悲,宣布:"今儿不打夜班了,早点休息吧。大家警惕些,彼此照顾,只要今晚不出事,明天一早阿福他们来上班,就好办了,尼玛取盐回来,也可以骑马去喊医生。"
胖朱老师皱起他那没褶的前额:"如果吃蘑菇中毒死了,我太坍台了,咱们是学林的啊!"
"是有点出洋相。"徐老师也为此仿佛特担心。
"是我的责任,我写个说明就是了。"我说。
"怎么是你的责任,真菌是一门专门的学科。"徐说,"是我的责任,上山来就不该……"他们研究起究竟是哪一只蘑菇有毒,又猜也许只是钻进了一只小毒昆虫……
我不管是谁的责任了,也无法追究是哪只蘑菇或哪只昆虫的罪行了,我的四肢已经麻木,麻木感硝烟似地向心脏和大脑侵袭,全队至此就我一个人没吐,不知是安眠药镇得反应迟钝,抑或体质特佳或特差;可能今晚上帝或阎王会告诉我。我把鸭绒睡袋的拉链拉严实。睡袋是在拉萨时,地质区域调查队傅大队长借给我和徐的。睡袋装三斤鸭绒,原来是五斤绒。今年同样价格,少了两斤,傅大队长让我带话给上海的厂商,说:"知不知道带这么薄的睡袋去无人区(六千米以上)要冻死人?!我想:是要冻死人!我们只不过睡在海拔三千米左右的帐篷里,还要加盖大衣、棉衣、换洗内衣,什么都加上去了,还冷。一早,碰什么都冰胶霜凝,连头发也是湿漉漉的,明早头发可能也上冻……
我才迷糊过去,小邹穿着卫生衫裤跑进二号帐篷:"快!快!黄老师,你的心脏病的急救药,小李子的脉搏摸不到了!"小邹那由于漆树过敏而变形的脸,搞不清楚是什么表情。
"啊?!"我和徐都从睡袋里坐起来,慌乱中,拉链也拉不开了。"急救药!我搁在哪儿啦?我这人……"徐赶忙多点起几支蜡,又递过次品电筒(只她会用,对我无用,我的电筒早没电池了)。大家急急忙忙在我上衣口袋里,枕头底下,褥子下翻啊翻,翻到装着硝酸甘油和一种液体小玻璃管的小瓶--说是窒息时,挤破在手帕里一闻,可以醒过来,小邹刚跑出二号帐篷,我又大叫:"小邹,我这是老年人冠心病用的,小李子……不一定对症,是不是灌点糖水……
徐又吐了……
白玛在一号帐篷喊:"徐老师,咱们鸣枪吧!"
曲珠在一号帐篷喊:"我这里有'珍珠70号',能起死回生!"
"小邹老师……"徐凤翔又支撑着穿毛衣,腰里系的细塑料绳解不开了,"怎么样了,小李子……"
三号帐篷里,没有回答。
我想,明天,我应该用毛线给徐织条腰带。
"……摸到脉了!小李子!小李子!!"
"不要紧……"小李子呻吟着。这呻吟太让人高兴了。
"好像不要紧了,你们都别动,别起来了,这儿有我!"小邹忘了自己也在折腾难过……
好热。我右手背上,一窜一窜地疼,火麻咬处发作了。知道疼,比什么都不知道好……
闹不清过了多久,我才又很不舒服地醒过来。只看见帐篷外人影绰绰,寒光零乱,你进我出……
徐呢?点着一只白蜡,烛泪阑珊,正聚精会神地在看我随身带的那本《唐诗绝句选》!!!她像吃奶渣般细细地咀嚼着诗句,可真绝!我一动,她马上警觉地回头。
我……一下子吐了。是我第一次,也是全队最末一个轮上。"好口罗,好口罗。"徐好像恭喜地,"我真怕你什么反应也没有,好口罗。感觉怎么样?"
"可以,想睡。只是手背一剜一剜地疼……"
"荨麻螫了可厉害,我这儿有风油精。"她在《唐诗绝句选》里夹张小纸片后,递给我一个小瓶。
"荨麻,什么样儿?"
"荨麻是荨麻科艾麻属的一种,多年生草本。被螫毛,触后有剧痛感。叶互生,圆锥花序。我国有十四种……"
"知识分子们!"白玛喊,"我命令:睡觉!我要对你们负责!"
"白玛!"我检讨,"我下辈子也不采蘑菇了。要吃野蘑菇,一定先问旁边有没有医院。"
一、二、三号帐篷里都有笑声。
徐叫:"胖朱老师!"
"活着!"
"小李子!"
"活着!阎王嫌我太瘦小。"小李子是徐老师在西藏农牧学院任教时的学生,才二十二岁,现在贡布江达县林管站工作。我们路经该县,县委正在开会,我们"迅雷不及掩耳"地和县委书记打个招呼,就把他"拐"来了。
"曲珠!"徐老师继续点名。
"我可以。"曲珠是波密林场的油锯手,工作踏踏实实,不怎么说话,渴望学现代技术。
"伊觉!……伊觉!"
"狭不达尹达(干杯)!"哈哈,伊觉不管上天堂还是下地狱,也还在"喝"呢。我们曾拿大米换了青稞,做了一坛青稞酒,伊觉喝得可高兴。生产队还照顾我们买酥油,每天早上,藏族兄弟都不嫌麻烦地煮茶,用简易的酥油桶打酥油茶喝。可惜,有天晚上,野狗钻进帐篷,叼走了酥油。我们听说藏族三天不喝酥油茶,身上就没劲儿;徐凤翔此刻安慰伊觉:"明天,我们再想办法买酥油。伊觉,听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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