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土机师傅
作者:韩少功
挖土机师傅不是本地人。人称“老应”,大概是取其名未取其姓 。他手艺好,一坐进驾驶室,长长的挖瓢便招展而出,咣当咣当地蛇走龙行,还真灵活如一只巨大铁手,想怎么抠就怎么抠,想怎么拨就怎么拨。如果给它一双筷子,这只手似乎也能夹饭菜。如果给它一条手绢,这只手似乎还能揪鼻涕———那一刻我觉得大挖瓢完全可以做出这些动作,还可快活地打出一个响指。
碰上大岩崖,只要那里有几许泥缝,老应根本不用放炮,靠一只铁手的几个指甲钩进泥缝,一眨眼就哗啦啦抠下大块石头,给主人省下雷管炸药。就因为这一条,人们争着请他上门做工,拿好烟好酒款待他。
他有了面子,干活更加卖力。别人要两天才能挖完的任务,他有时候一天就完成,然后一只挖瓢盛着空油桶,早早地下山去,挖土机碾得尘土飞扬,地动山摇,如同一只得意洋洋的独臂螳螂撒腿狂奔。有人说,这只独臂螳螂急着下山,是要去找花姑娘或者花大嫂。他听了只是一笑,不怎么辩白。
他翻过车,但越翻胆子越大,不管多么危险的地段,都是一个铁脑壳向前,开着挖土机去拱,去钻,去挤。有一次,路坯塌了一大块,塌出了几米长的半边路。坡下是悬崖陡壁,石头滚到谷底要好一阵。挖土机看来是不可能通过了。但他急着要赶工时,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只靠一边履带着地,任另一边履带悬空,硬是把挖土机开了过去。他的办法是用挖瓢抓住坡上的树蔸,减轻车体重力,巧妙地保持平衡,相当于一个瘸子借手臂之援闯过独木桥。
这一套高空杂技玩得旁人大喊大叫,大出一身冷汗。但他事后不以为然地说:“挖土机比推土机多了一只手,怕什么怕?”
他还说,他这一套玩惯了。有一次过小桥,发现桥面太窄,他用那只挖瓢撑住桥下一块大石头,等于加一铁桩,也是一边履带悬空地过了桥。
但他并不是傻大胆。那天我们几个人坐在路坯上休息,发现他的挖土机突然退下来了。他还伸出脑袋,一个劲挥手,要我们赶快跟着退。我们不知道是何原因,退出几十步以后,回头看看刚才那一段路坯,平静如常,风轻草静,什么事也没有。他们正要怪他多事,突然间轰然一声闷响,山崖上尘灰四喷,有的灰柱喷出丈多高。我们的视野里出现大块面移动,整个半座山连土带树地垮塌下来,把路坯埋了个严严实实,大大小小的碎石还在朝山下翻滚和跳跃,嘎地一下斩断一棵老树,叭地一下截断一根新竹。快刀切豆腐一般干净利落。
我们都惊呆了。显然,要是再晚退片刻,我们也就成那豆腐了。
这放炮震动引起的山体垮塌,时有时无,谁也说不准。我后来问老应。他是如何预感到险情的。他说他也不知道,只是听到了两声鸟的怪叫,加上自己眼皮跳,胃也痛,就觉得大事不好。
为感谢救命之恩,我们每人凑点钱,买来两瓶酒,请老应吃饭。席间,我问他的胃痛与这事有什么关系。他说,他从不吃麂肉、兔肉、野猪肉、野鸡肉,反正山里(动物的)的肉一律不吃,所以这个胃与别人的不一样。你说它是个报警器,它还真能知凶吉。规律一般是这样:如果一天放上几个屁,就是平安无事。如果成天没有动静,就得多加注意。如果胃里一阵抽搐,抽得钻心痛,抽得肚皮跳,那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得赶快夺路逃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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