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碗窑
作者:迟子建
"好你个王嘘嘘,你净耽误我的时间,这个碗模子怎么能脱出碗坯子!"关老爷子骂道,"你这个猪坯子!"
关老爷子穿上鞋,气冲冲地提着碗模子回村,直奔王嘘嘘的家。王嘘嘘正在院子里刨一块桦木,要给家里打个新面板,看到关老爷子的样子,便明白自己的三天工夫白费了。
"老哥,你可别急。我从没打过碗模子,它要是不中用,我再学着打。"王嘘嘘诚恳地说。
"你当了一辈子木匠了。"关老爷子略带嘲讽地说,"也算是个趟了六十多年河的人了。"
他不说王嘘嘘白吃了六十多年的盐,大概这个比喻太易于领会,于是独辟蹊径,挺幽默地让肥胖的王嘘嘘趟过河来,王嘘嘘有些火了,他说:"我当木匠是打箱子、柜子、椅子和饭桌的,我不会打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那你还打过红缨枪呢。"关老爷子揭露道,"那些年全学校的孩子不是都扛着你打的红缨枪吗?你还给刺刀头刷上银粉,把缨子给染红了拴上,那就不叫花里胡哨了?"
"那是校长让我给打的!"王嘘嘘气急地说,"又不是我发动他们扛红缨枪天天吆喝'杀杀杀'的,他们又能杀个屁!那木头、银粉、做缨子的棕绳、染缨子的红钢笔水,你去问问校长,哪一样是我王嘘嘘给出的?那都是学校上赶着给的!不信你问问校长去!"
"我上哪问他去?"关老爷子蔫了。校长死了三年了。
他们唇枪舌剑地争斗了一番,都有些泄气。王嘘嘘已经气得红头胀脸。当年学校里的学生每人肩扛一个红缨枪,飒爽英姿地走来走去,他的确觉得自己风光无限,认为他是一个时代的缔造者。而这情景没有持续多少年,学生们不再去操场操练,刀枪入库,琅琅的读书声如潮涌来,一个时代结束了。王嘘嘘虽然也觉得孩子们读书是本分,可他认为那些红缨枪没有罪过,他起早贪黑地一把把地打,菱形的尖头总是用砂纸给磨得光滑细腻,那一撮撮缨子有多么鲜润可爱啊。有一天他背着手去找校长,发现校长也背着手,他就把手放在前面,说:"那些红缨枪怎么不让使了?"
校长说:"我们把它们放进仓库了。"
"我知道你们给放进仓库了。"王嘘嘘说,"那红缨枪哪里打得不好?枪头都是一个一个用砂纸给磨出来的!"
校长哭笑不得地说:"反正不时兴了。将来只能当柴禾烧掉了。"
"那是我打的东西!你要是当柴禾烧了我拿柴禾跟你换!"
校长果然没有烧掉红缨枪,但是有关王嘘嘘与红缨枪的话题却传了出来。人们在笑的时候都觉得王嘘嘘的可爱,于是大家都愿意找他打个箱箱柜柜,尽管他打的东西缺乏美感,但却稳如泰山,对于讲究实际的农家来讲,这也就足够了。
红缨枪的话题使王嘘嘘黯然神伤了好一阵子。关老爷子意识到自己揭人家的短有些不善良,于是又连忙夸奖他心灵手巧,侠义心肠,受人尊敬。
"我巧什么?"王嘘嘘的气仍然没有消。
"怎么不巧。"关老爷子说,"秦子民家的那个地琴,打得多称意呀,玻璃门能对着拉,明面的门上一个木节子都没有。"
"木节子都让我给让出去了。"王嘘嘘道。
"就是。"关老爷子继续哄他,"还有全金贵家的箱子,两边都镶着铜把手,随时能抬着走,换做别人当木匠,想不这么周全。"
王嘘嘘终于不生气了。答应再次为他琢磨碗模子。
关老爷子这才吁出一口长气,说:"泥可都和好了,在窑上等着呢。"
"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吧。"王嘘嘘信誓旦旦地表示,"两天后你来取,我要是打不出来,就白白给你熬皮冻吃。"
他们相视而笑,和好如初了。
秋收了。学校放了三天农忙假。关全和同妻子商量着先收什么,后收什么。结果达成一致意见,先起萝卜,然后是土豆,最后是白菜。这三样蔬菜都种在远离家门的大地上,那里的自留地一片挤着一片。一到秋收时节,家家户户就拉着手推车,上面装着麻袋、镐、齿子等等工具,一伙伙地朝大地上走。
吴云华并不指望放了假的关小明能帮助他们做点什么,但还是为了不让他太痴迷于顶碗而对他说:"小明,这三天假里你也跟着上地里去吧,把冰溜儿也带上。"
"爷爷歇了两天窑了。"关小明说,"王嘘嘘刚把碗模子打出来,这回是行了,我得帮爷爷脱碗坯去。"
"没大没小。"吴云华说,"怎么能叫王嘘嘘呢?要叫爷爷。上次我就说过你,你老师来家访,你口口声声叫人家王张罗。"
关全和问:"王张罗啥时来过?"
"挺长时间了。"吴云华一拐一拐地往饭桌上摆碗和筷子,说,"为了小明的事。"
"怎么没听你说过?"关全和颇为警觉地问。
"又没什么大不了的,小明不过是写字不按顺序写,王老师就生了气。"吴云华说毕,这才又去追问关小明,"小明,你现在把写字的顺序改过来了吗?"
"改了。"关小明嘴上这样回答,心里却在说,"我打上学时就这么写字,写惯了,改得过来吗?"
一家人就把话题扯在了王张罗身上。关全和说王张罗,这两天又去卫生所打针了,说是重感冒。
"才上秋怎么就感冒?"关全和讥讽道,"我看不是刘玉香揣不住孩子,是他的种子不牢靠!"
关小明"噗哧"一声乐了。吴云华红了脸,对关全和说:"你就当着孩子胡说八道吧,做损呀。"
关全和自知失言,连忙对儿子说:"出去出去,带冰溜儿顶你的碗去。"
关小明迫不及待地带着冰溜儿来到院子。
关全和小声对妻子说:"你说王张罗真是个命苦的人,他当初要是娶了你,他那后半辈子不就有福享了?"
吴云华淡淡地说:"看你--又这么说话--"
"你这一拐一拐走道的样子,我现在看着特别顺眼。"关全和说,"我现在看着别的女人长着两条好腿飞快地走,就特别不舒服,个个都像母夜叉。"
"我的腿把你的眼都看歪了。"吴云华的话音刚落,院子里忽然传来冰溜儿的哀叫声,关全和连忙循声去看,冰溜儿在院子里上窜下跳着,疯了一般,忽而踹翻了鸡食盆,忽而又踢开了晒米的箩筛。关小明追着冰溜儿,呜呜地跟着哭。因为是傍晚,天色有些昏暗了,冰溜儿又上窜下跳着,关全和一时不知道儿子和狗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隐约看见地上又碎了一个碗,吴云华也从屋里随之而来,她问:"小明你哭什么?冰溜儿是怎么了?"
关小明终于还是抓住了冰溜儿,将它紧紧抱在自己怀中,悲伤地哭叫着:"我没想砸你的眼睛,我真的没想砸你的眼睛!"
"冰溜儿的眼睛怎么了?"吴云华叫着凑过去,用柔软的手抚了一下冰溜儿的眼睛,只觉得一股粘稠的东西流到手上,她意识到那是血,不由颤抖着叫了一声:"我的老天爷!它的眼睛怎么出血了?"
"我让它接碗,把碗甩过去,谁知它不用嘴接,跳了一下,那碗正好砸在它的右眼上。"
"全和--"吴云华哆哆嗦嗦地叫道,"快进屋拿出手电,照照冰溜儿的眼睛怎么样了?"
"我知道你疼,都是我不好,可是咱们练了这么长时间了,我都心急了,同学们都取笑我。冰溜儿,你忍一忍,一会就好了。"
关全和取来手电,照见了冰溜儿的那只血糊糊的右眼,它的颈部的毛已被血染红。它耷拉着耳朵,疼得用爪子挠地,那种痛不欲生的样子令人心寒。
"谁会给狗看眼睛?"吴云华焦急地说,"要不请卫生所的齐大夫来看看?"
"齐大夫是给人看病的,你请他来给狗看病,这不是埋汰人家吗?"关全和说,"我一会给它抓把坑洞灰糊上,止了血就好了。"
于是关全和就心急火燎地进屋去抓坑洞灰。灰还没抓出一把,只听"嗷--"地一声被屠戮般的惨叫,这声音一直从屋里传到院子,吴云华急忙寻声而去:"全和,你怎么了?"她恨不能一步跨到丈夫身边,然而她的那双腿就是不争气,无法将三步并成两步。
原来关全和被火炭烫着了手。由于刚刚做过晚饭,柴禾落架不久,火炭看着是没了,其实还有一部分耐燃的藏在软绵绵的灰里。关全和这一伸手,就被烫了个一下子长了十几公分的身高,反复跳了好几下。
"看看你,看看你,真是什么也不懂,怎么能用手去掏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才刚做完饭。"吴云华心疼地看着丈夫的那只右手,本来它就瘦骨嶙峋,到处是起着黄包的茧子,这下又被烫出一些白白的印痕,这手就仿佛受了大刑一般愈发让人看不得了。
"一会这些个白痕痕就会鼓起来。"吴云华说,"起了满手的白泡后我看你怎么秋收?"
关全和觉得老婆的话缺乏温存和关怀,她心里想的是手受伤后给秋收带来的麻烦,却不顾这手的悲苦,于是就赌气地说:"我拿针把这些泡给挑了,放在盐水中泡泡,照样能下地秋收,我不能白白呆着吃闲饭!"
"谁说你吃闲饭了?"吴云华终于掉下几颗泪,"还不是心疼你的手?"
吴云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眼前的这两桩麻烦。丈夫的手重要,冰溜儿的眼睛也重要。儿子的哭声和狗的呻吟声还是占据了上风,眼睛永远比手重要,哪怕是狗的眼睛。于是她当机立断找来一根柴禾棍,蹲在灶坑前拨弄灰,然后用撮子撮到院子里散散热气,由她的手把它们糊到冰溜儿的眼睛上。
冰溜儿在这期间一直哀叫不止。等到灰进了眼睛,它的疼痛再一次被剧烈激发起来,一度挣脱了关小明的怀抱,跑到一人多高的拌子垛上呜呜痛叫。不过最后它还是又从上面蹦下来,有气无力地偎在窝前。它眼睛的血终于止住了,只是不知这眼睛还能不能当眼睛用。
那一夜关家人的生活一下子缺了两样东西:晚饭和长夜里香甜的睡眠。关老爷子从窑上回来后也被这突然而至的一幕震动得毫无食欲,桌上的晚饭任凭灯光分分秒秒地照着,没了热气,没了香气,也没了饭桌前的那团活气。夜晚时关全和的手掌果然起了一层白泡,疼得他直流汗,吴云华不由得唉声叹气,彻夜不眠。关小明在那个夜晚每隔半小时左右就要出门到狗窝前去看看冰溜儿,不停地用手电晃它的右眼,希望它能灵敏地做出反应,然而他的希望总是落空。爷爷每当他回屋时都要问:"它的眼睛没事吧?"
关小明总是说:"我看不出来,它根本不理我。"
"都怨爷爷没有早些烧出碗来。"爷爷说,"要是泥碗碎了就戳不坏它的眼睛了"。
"不是碗碴扎的,是砸的!"关小明觉得爷爷的检讨是在有意扩大他的伤痛。
关老爷子不再多言多语,只是直着眼睛捱到天亮。天一明,关家四口人全部来到院子,急急地看冰溜儿的那只右眼。那已经不是眼睛了,它灰蒙蒙的,毫无光泽。由于血迹和灰的污染,冰溜儿看上去又脏又老,很像个无法自拔的酒鬼。
"它的右眼瞎了。"关小明呜呜哭着,"它可怎么办?"
"你先别哭,说不定没事呢。"爷爷一听见孙子哭心里就哆嗦。
"全和,咱还是请齐大夫来给看看吧。"吴云华说,"咱好好求他,为了咱家的冰溜儿好好求求他。"
关全和无计可施,只得硬着头皮去求齐大夫。他才走出家门没几步,就被老婆喊住了:"全和,你等等--"
关全和就站下等,顺便抬头望了望天。天是多么蓝啊。
"天有两只眼睛,一个是太阳,一个是月亮。"他想起关小明六岁时说过的话。那是那年的中秋节关全和抱着手拿月饼的关小明望月时他说过的话。当时关小明还嚷着要吃"太饼",他以为有月饼吃,是因了月亮的缘故;那么太阳也像月亮一样天天出来,就该有太饼可吃。关全和望天的时候想起儿子的话,觉得儿子的比喻是恰如其分的,太阳和月亮的确是天的两只眼睛。天很聪明,不同时出一双眼睛,一个亮着另一个却闭着,一个睁开了另一个又合上了,两只眼睛交替着休息,所以它的眼睛抗使,永远也坏不了。而人世间的眼睛却是多么脆弱啊,天终归是天。
正慨叹间,吴云华走到他身边,把两瓶猪肉罐头递给他,说:"拿给齐医生家吃吧。"
这两瓶罐头是想留在秋收中耗力时解馋的,但是为了冰溜儿的眼睛,关全和也不去心疼了。
结果齐大夫来到关家后宣布了冰溜儿的那只右眼已无法复明。齐大夫说如果不往眼睛里抹炕洞灰问题还不至于这么严重,灰虽然止住了出血,可却伤害了视网膜。
吴云华没有想到自己竟帮了个倒忙,是她的主意害了冰溜儿。她不由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连连责备自己是个臭脑瓜子。
然而大人们对狗的哀伤毕竟有别于小明,他们觉得事情无法挽回后就不再总是折磨自己,该秋收还是秋收去了。真正哀伤的是关小明,而受罪的却是冰溜儿。它一整天都水米未进,直到黄昏,小主人为此愁得哭泣不已时,他才恹恹地伸出舌头舔了些米汤。
坯场上的阳光是金红色的。关老爷子清理出来的这片坯场与多年以前一模一样,虽然面积不大,但那颜色仍然是暗红色的。若是阳光威武,那片暗红色就成为金红色了。他依然脱了鞋,把裤脚高挽,拿起王嘘嘘新打的碗模子来脱坯。碗模子果然有了起色,不是一大一小,而是合二为一,底面凿出个圆孔,四围中空,泥就从中滑落而出,形成一个个碗状。只是这次的碗模子实在笨重,一个个碗五大三粗的,仿佛是要给绿林好汉使的。
关老爷子这一天脱了六十八个碗坯。数目虽然少了些,可这六十八个若烧好了就够孙子顶上半年的了。他在落日西沉的时候欣慰地看着这些可爱的碗坯,想着落雪之前它们干透了,一个跟着一个进了窑,他守在外面点起柴禾烧窑。掌握好火候地烧上几天,一窑碗就会像模像样地诞生。别看它们现在是黄泥颜色,一旦出了窑,便会个个脸腮绯红,比正飘飞着的晚霞还要好看。为此他得在以后的几天里陆陆续续背一些柴禾来,儿子儿媳正埋头秋收,孙子悉心看护冰溜儿,不会有人帮他的忙的。
关全和的那手燎泡果然被吴云华咬着牙给挑开了。每挑一个她的心就抽搐一下,关全和龇牙咧嘴地嘶嘶叫着。泡破灭后,她端来一盆温热的盐水,唤丈夫伸进手去。关全和将手放进去,"嗷--"地叫了一声,连连说着:"我的天爷天爷天爷,杀死我了,唔噜噜噜……"他的舌尖在两个唇角间打着滚,吴云华连忙安慰道:"忍一忍,杀一会就好了,这又不比女人生孩子更难受……"
关全和忍了忍,果然就不觉得那么疼了。他看吴云华时就觉得她更加美丽了,一股温柔撩上心头,他忍不住说:"秋收完后我带你进城去。给你买件好衣裳,我买些新画书。"
关全和一直把小儿书称"画书"。
"我这腿进了城又跟不上你走路。"吴云华说,"还不惹得全城人都看我的笑话,丢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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