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碗窑
作者:迟子建
关老爷子向王嘘嘘提出了打个碗模子的要求。王嘘嘘一口答应了,说打个碗模子有什么难,你过三天来取就是了。
王雪晶走到关小明的家门口后就徘徊不前了。她怕关家的那条狗。冰溜儿的厉害可以说是声名远扬。她曾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多次看见冰溜儿,它的确威武得不同寻常,跑起来浑身的毛发随之灿灿而优雅地起伏。人都说好狗不咬过路人,的确,尽管在路上与冰溜儿不期而遇的人都对它心怀恐惧,然而那只是自己吓唬自己,冰溜儿从不对与它不相干的人滥施威风。它只是玩它的,看着姿态娴雅的蜻蜓在飞翔,就现出无限羡慕的神态,或者是看着垃圾堆上突然长出来的一些菜秧子,做出苦苦琢磨的样子。
然而若是接近关家和直接闯入关家的话,冰溜儿可就不那么宽宏大量了。谁都知道它没有铁链子的束缚,它会嗅着生人的气息警觉地冲过来,冲你汪汪叫个不休,但它又从不咬人。尽管如此,王雪晶还是不敢轻易走进院子,她觉得爷爷打发她来真是不爱惜她,为难得她直想哭。天已经格外昏暗了,她忽然听见院子里传来清脆的碎碗声,接着关小明妈妈的声音随之响起:"小明,你是不是想用锅来吃饭了?你摔了多少个碗了,你顶了这么长时间了,还没顶出个名堂,天生就不是吃这碗饭的,你死了心吧。"
"都是人,我就不信顶不成。"关小明说,"等我爷爷烧出泥碗就好了,省得你们老是埋怨我。我要是将来挣大钱了,就买上成千上万个碗赔你们,把仓房塞得满满的。"
"你还好意思说爷爷?"关小明的母亲说,"都这么黑了他还没从窑里回来,他眼神不好,路又坑坑洼洼的,他要是摔一跤可怎么好?"说到这里,她又开始召唤自己的丈夫,"全和,你能不能勤快点,到路上望望爸怎么还不回来?天都这么黑了,窑上埋着那么多的死孩子。"
"死孩子又不会变成活人来拖爷爷的腿。"关小明颇为不耐烦地说,"我去窑上找爷爷,我带着冰溜儿去。"
冰溜儿未到门口就嗅出了生人的气息,它汪汪地叫了起来,王雪晶连忙大声喊:"关小明,快勒住你的狗,我是王雪晶!"
她本来是不爱说话的,可情急之下她不得不说;她本来也从不大声说话的,可关键时刻她的声音高得能穿透夜空。关小明连忙唤住冰溜儿,一个劲说着"别咬了别咬了别咬了",冰溜儿果然偃旗息鼓,敛回满腹嚣张气焰。
"你爷爷从窑上回来去了我家里,他要跟我爷爷一起喝酒吃饭,让我来报个信。"
"他怎么去你家里了?出了什么事了?"
"我听他求我爷爷给他打个碗模子。"王雪晶边说边转身离开,"你可得勒住你的狗,别让它扑上来咬我一口。"
王雪晶那惊魂未定的神态极像冰溜儿初来关家时的样子,纯真而惹人怜爱,关小明不由联想起大明马戏团里那个从小狗手里接过碗的女孩子,一股热血在他周身汹涌,他觉得王雪晶的加盟将使他的节目变得完美无缺,更上一层楼。关小明不由冲口而出:"你跟着我学顶碗吧,其实挺简单的,你只需从冰溜儿那把碗接过来就行,然后再把碗往我头上甩,我能把它们一个不漏地接住。"
"可是刚才我都看见你又摔碎了一个碗。"王雪晶说,"那还是顶着碗平着走路摔的呢。"
"可我会越练越好的。"关小明并不觉得寒碜,他说,"王张罗不是说过嘛,功夫不负有心人,铁杵也能磨成针。"
"可我不会耍碗。"王雪晶说,"碗就是个吃饭用的东西。"
王雪晶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回家了,关小明失神地看着她飘忽的背影,就像被赶出美妙的梦乡一样充满忧伤。天黑得使他很快就看不见王雪晶了。他无可奈何地引着冰溜儿回家。母亲从灶上听到了开门的声音,以为公公回来了,就从屋里迎出来,可是见到的仍然是关小明和狗,便焦急地问:"你爷爷呢?"
"去王嘘嘘家了,不回来吃了。"
"去王嘘嘘家做什么去了?"母亲跛着脚一晃一晃地回屋,对正在灯下看小儿书的关全和说,"你说爸怎么去王嘘嘘家吃饭了?我这韭菜合子不是白烙了?"
"爸不吃,还有咱们呢。"关全和嘻嘻地笑着,与小儿书中的人物会心会意地交谈着,"我说你打不过那个红胡子吧,怎么样,马不是让人给杀了,宝也丢了吧?"
关全和有个嗜好,那就是看小儿书。他的文化程度有限,对全是字的书一向头疼,而对图文并茂的小儿书却情有独钟。有时字不认识,可却能从画面悟到故事的发展进程。所以每逢关小明犯了错误,关全和欲鞭打他的时候,他会像野马一样冲出院子,去找那一群小朋友借小儿书来讨好父亲。当然这讨好也并不是次次奏效,若借回了父亲从未看过的他会眉开眼笑的,而有时恰好借回的是他看了好几遍的,于是气上加气,脸也青了,脖子上的筋鼓得要暴裂了,打儿子时就多加了几分力气,让关小明觉得得不偿失。关全和看的小儿书除了三国故事,就是武打故事,再不就是抓鬼子、抗日的故事。有一次关小明推荐给他看《基督山恩仇记》,他一看画上的人都是高鼻梁,就怒不可遏,说怎么能看洋鬼子的故事,洋鬼子抽大烟搞女人,干不出什么好事来。听得关小明直乐。关全和每次进城,都忘不了抽出一些钱到新华书店买小儿书,那个胖乎乎的营业员都认识他了,知道他买过什么,每次都准确地将关全和没有的推荐给他。关全和将小儿书整整齐齐地摞在柜子里,不让关小明外借,怕借得时间长了就成了人家的,再不就是小儿书被还回时青春不再,被一双双脏手给翻得卷了边,容颜憔悴,你又不能让人家赔。关全和干活累了回家解乏时,喜欢趴在热炕头上看小儿书,顺便还能烙烙他因为风湿而常常酸痛的膝盖。
吴云华见丈夫看得如此入迷,儿子又把另一只新碗放到头顶上了,她便垂头叹息。想想那个满腹墨水的王张罗永远享受不到热汤热水的伺候,还在为孩子的事百般操心,便觉得又老又丑的关全和是掉进福堆了。
"吃饭了--"吴云华把一簸箕韭菜合子摆到饭桌上,召唤着丈夫和儿子,"快来吃吧,韭菜凉了坏肚子。"
关小明觉得肚子咕咕叫了,他放下碗,带着冰溜儿跑进里屋,捏住一个合子将它的尖尖角放入口中,热辣辣地一咬,一股油随之冒出,溅到冰溜儿的身上,它呜呜叫着抖了抖毛,关小明不由叫道:
"搁了这么多的油,真香啊。"
冰溜儿摇着尾巴,馋得左顾右盼的。
王嘘嘘为了打碗模子已经有两天睡不好觉了。这东西实在难弄,体积小,弧度大,稍稍用力就会弄碎了已经旋好了的木头。他白天干不好,晚上就在院子点起灯接着干,由于不顺手,他愈发嘘嘘地喘着。几个调皮的孙女一见他对着木头块发愣,就说:"爷爷,你连个碗模子也打不出来呀?"
王嘘嘘就赶鸭子一样轰着她们说:"去去,别来闹我,我得动动脑筋,这碗模子脱出来的坯怎样才能让中间空着个心?"
"你打两个碗模子呀--"王雪晶启发爷爷,"一个大碗模子,一个小碗模子,把它们套在一起。"
"套在一起怎么脱坯?"王嘘嘘埋怨道,"跟你爷爷一样死心眼。"
"把小碗模子放在地上,然后往它身上糊泥,糊到碗那么厚的时候,再扣上个大碗模子一压,一个光光溜溜的泥碗不就藏在中间了吗?"王雪晶说。
"嗨,你说的还真对路。"王嘘嘘说,"你小时候就爱吃鸭蛋黄,那东西补脑子,你就是比别人聪明。"他早把说孙女同他一样死心眼的话抛到九霄云外了。
王嘘嘘几乎是在院子里掌灯干了一夜,才算是把碗模子打出了几分姿容。天快亮时,他关了灯,迷迷糊糊地回屋睡觉。才躺下不久,就觉得憋了一泡尿,要起来撒,而又嫌费事,胳膊和腿服服帖帖地靠在热炕上,像是饥饿的婴儿找到了奶,不肯轻易起来。然而那尿却执意跟他过不去,顶得他下腹胀胀的,斗争来斗争去,他还是起来到院子里去撒尿。他起夜时从不到园子的厕所去,觉得厕所只是遮羞的场所,适合白天用,黑灯瞎火的时候就不用那么费周折。院子的南面即是仓房,它是用未进过窑的砖坯垒成的,像座黑屋子,里面装着米面油盐和各种农具,还有一些没有用处却又舍不得扔掉的东西。仓房外的墙上挂着一串串菜籽、辣椒和蒜。王嘘嘘祖籍四川,三天不吃辣子,就觉得头晕眼花,所以家里园子中的辣椒种得最多,年年都有余绰。王家的油炸辣椒味曾使多少左邻右舍馋涎欲滴。可惜他们舍不得腾出大块的地来广种辣椒,即使舍得种了,又往往因为辣椒极难侍弄而收获微薄。
王嘘嘘迷迷糊糊地垂头走到仓房的墙根,撩开裤子,迫不及待地尿起来。大概由于憋久了,尿起来哆哆嗦嗦的,足足尿了两三分钟。尿毕,觉得困意已被劫走了七八分,于是抬起头来习惯地望了一眼仓房的黑墙。墙上竟直直地贴着一个白人!王嘘嘘吓了一跳,以为谁家的鬼来讨债了,便连连作揖后退。然而这白人竟起了哭声,哭得格外委屈,而且是个男人的哭声。王嘘嘘连忙说:"你别哭了,你有什么委屈就说,你是谁家的鬼?缺钱花了,还是冬天的衣服薄?你尽管说来,我王嘘嘘今晚就给你捎去。"
那白人哭得更为伤心,他说:"你尿了我一身,从来没有人往我身上撒过尿。"
王嘘嘘觉得这声音耳熟,是个活人的声音。他大着胆子靠近这个白人,仔细看他的头,原来是王张罗!
"本来我是不想来的,这成了什么,让我怎么有脸去见人。"王张罗仍然哭着,他的手上提着一串辣椒,他说,"我老婆就是要吃辣椒,闹了三天了,城里也没有卖的,我又不能不依她,她一不高兴就作践孩子,我不想让第三个孩子还进窑场。"
"那里成了碗窑了。"王嘘嘘随口说道。
"我在外面捱了一夜,你老是不回屋睡觉。"
"我在给关老爷子打碗模子。"
"我以为你回去后会睡下,这才进了院子。"
"一泡尿又把我给憋出来了。"王嘘嘘歉意地说,"你何苦三更半夜地来拿?你白天时只要说一声,一串辣椒我哪能舍不得?"
"你爱辣椒,我怕你不给。"王张罗仍然哭着,"我还算是个老师呢,让你弄了一身的尿水。"
原来被尿了身的这种污辱远远胜过了他偷东西的那种罪恶感,这使王嘘嘘觉得读书人真是可笑。他连忙劝他说:"你赶快拿着辣椒回去吧,一会天亮了雪晶该醒了。"
"王雪晶要是知道了,全班同学就都得知道了。"王张罗说,"我没脸上讲台了。"
"我怎么能告诉孩子呢?"王嘘嘘跺了一下脚说,"我要是跟别人说,我王嘘嘘就是大姑娘养的!你快回家吧。"
"可是我的身上全被尿水给弄湿了。"王张罗仍然站着不动,"我从来没被人这样对待过。"
王嘘嘘不再劝他,心想越劝你就越上脸。待我回了屋,你那面子也就拢回去了,还不得乖乖溜出院子?王嘘嘘果然朝屋走去,他关上门后蹲下身子停了几分钟,然后慢慢抬起身透过玻璃去看仓房,那条白影子果然不见了,王嘘嘘悄悄拉开门,又去查看挂着的辣椒还有几串,结果他发现王张罗竟然拿走了两串,他不由笑着跟自己说:"好你个王张罗,够贪心的!"
尽管如此,王嘘嘘还是有些替王张罗担心,怕他丢了面子后一病不起。好不容易等到中午孙女放学回来了,他劈头就问:"雪晶,王老师今天的语文课上得好么?"
"还没上呢。"王雪晶说。
王嘘嘘吓了一跳,连忙问:"他没来上班?"
"来了。"王雪晶说,"课间操时我还看见他了,他穿了条高粱米色的裤子,旁开门的,可能是他老婆的。"
"噢。"王嘘嘘这才稍微放心了,"那他今天没有语文课?"
"他的语文课都调到下午上了。"王雪晶嘻嘻笑着告诉爷爷,"他上午在家看傻子,怕她又把孩子跑丢了。"
"不许说人家是傻子。"王嘘嘘教训道。
"她本来就是缺心眼嘛。"王雪晶撅着嘴说。
王嘘嘘想,王张罗是把那条被他尿湿的裤子给洗了,而他总不至于就一条裤子吧,换上个旁开门的怎么撒尿?王嘘嘘摇摇头,为王张罗的愚钝而感到辛酸。
关老爷子每逢秋天来临就要犯气管炎。那时候他就整天都觉得胸闷,吃饭时明明是把饭咽到肚子里了,可他却感觉那饭全都噎在嗓葫芦里,令他说话都困难。他年轻时体格健朗,没想到一到老年就成了个纸人。儿子对他极尽孝道,已经好几年不让他下地干活了,让他呆在屋里喝茶抽烟享清福。也许他天生是个贱命,一歇下来,福的滋味没尝到多少,病却对他缠绵备至。今天受了风寒发低烧了,明天痔疮又疼得他坐不住,后天一个蒸土豆落肚后呕了好几天的酸水,真是愈老愈不中。想当年他在窑场干活,一天能脱一千块坯,一顿能吃掉六个玉米饼子。
由于要给孙子烧碗,他来窑上已经有二十几天了。秋风又刮起来,他站在风口里,竟然没有犯气管炎。而且这一段他食欲大增,一顿能吃下一碗粥外加个馒头。他每天中午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窑场铺天盖地的阳光中,喝温吞水,吃着用细柳枝拢起火来烘烤的干粮,竟觉得无限香甜。那天在王嘘嘘家吃咸鲅鱼,也香得他赞不绝口,王嘘嘘说这是因为他出去干活的缘故,不过他回家后咸得犯渴,夜里起来喝过三次水。关老爷子已经把脱坯用的土堆好了,一堆连着一堆,像是荞麦饽饽。他打算趁着天高气朗的时刻赶紧把碗坯脱出来,由着漫天卷起的秋风把它们尽早晒干,然后入冬前让它们进窑里。他保证在落雪前能让孙子看到一窑金红色的碗。
一想到金红色的碗,关老爷子就忍不住激动起来。这几年他很少有梦,偶尔做上一两个,无非是看到已故的老伴年轻时的模样,笑眯眯地望着他,那温温存存的样子好像是仍然在那等着被他娶,使他觉得活着的枯燥和辛酸。而这一段时间他却屡屡做梦,仿佛户外的好空气把已窒息的梦之门给生生地吹开了。关老爷子不止一次梦见烧窑时那旺旺的火苗和那火苗燃烧时充满激情的声音,有两次他在梦中竟然看到出窑的碗,它们一个个迤逦相挨,颜色金红,在阳光下像一片盛开的金钟花,比鸡血还要灿烂。想想看吧,在这里祖祖辈辈生活着的人们只知道烧砖,却没有一个人烧碗,人们大概对这事连想都不敢想。而他不但想到了,并且开始做了,如果成功了这将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他会改变一孔窑的名称,比如向西的这孔窑,这孔向着落日的窑,已经成为碗窑了。这跟改朝换代有什么区别呢?为此他得感谢孙子的异想天开,感谢那场马戏团的演出。他的碗将是孙子成功的关键。
关老爷子干劲十足地脱起碗坯。他先和好了一堆泥,然后脱下鞋,光着脚,将裤脚挽起,就像他年轻时干这活一样。坯场上阳光飞舞,他能闻到庄稼成熟的气息。王嘘嘘打的两个碗模子在他手中快活地捣来捣去,他以为一上午可以脱出几十个碗坯,然而他失望了。那碗模子如此不中用,脱出一个散一个,在瞬间是个碗,之后就是一团泥。他呆呆地盯着那一大一小两个碗模子,就像看着糟蹋了他满囤粮食的老鼠,充满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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