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碗窑
作者:迟子建
关小明本想告诉爷爷,老师把他和狗在一块来提,又怕爷爷生气以后痰多,也就闭口不说了。
凉爽的风尽情地吹过来,四周的绿色在风中跳跃着,快活地打着滚儿。那绿色就显得波澜起伏。燕子仍然低低地疾飞着,云彩开始发乌,好像是被人给打青了脸,满腹的委屈,不多时就呜呜地哭起来。雨在转眼之间就像脱缰的野马奔泻而下,关小明连忙和爷爷钻进窑里。
窑里又暗又潮,一股呛鼻子的霉味使关小明剧烈咳嗽起来。他们听着激烈的雨声,盼望着晴朗早些回头。爷爷盼晴想到的是活计,关小明盼晴则是要摆脱恐惧。他不知道那些死孩子是否被埋在窑里,那股难闻的气味使他有些恶心。他有点后悔不该来窑场,在窑里避雨大概同人死后入土没什么两样了。暗暗的天光透过窑孔送进来虚弱单薄的光,关小明瑟瑟发抖,不由得钻进爷爷老迈的怀里。他闻到了又香又浓的旱烟味,爷爷抚了抚他的头说:"泥碗会比瓷碗好得多,冰溜儿也会喜欢泥碗的。"
"我会练出真功夫么?"关小明殷切地问。
"你想要练就练。"爷爷简短地说,"练成了就成了,练不成也就不成了。"
"那你真的能烧出泥碗吗?"关小明说,"大家背地里都说你只能烧砖,不会烧碗。大家说这是砖窑,不是碗窑,碗一进窑就不灵了。"
"我就能让它变成碗窑。"爷爷说。
冰溜儿大约看到小主人明显消瘦了,所以它在出走第十一次之后不再折磨他了。但看得出,它的这种妥协并非发自内心深处。关小明带领它在院子训练时仍然能感觉到它浓浓的抵触情绪,不是用铁链子故意把脚缠起来举步维艰,就是在欲跳跃时腿打着哆嗦,做出力不从心的样子。
语文老师王张罗一踏进关家的院子,冰溜儿就飞速地跑到后屋给正在削一个木头楔的关小明报警。冰溜儿哈哧哈哧地喘粗气,然后蹿到后窗台上,示意关小明由此逃脱,关小明便明白老师是进了院子了,正面溜走会撞个正着。冰溜儿认得他所有的老师,有一次班主任家访后告了关小明的状,父亲趁爷爷那会儿不在屋将他暴打了一顿,冰溜儿便对那些手上散发着粉笔味的老师恨之入骨,只要他们一来,它就机警地前来报信。
关小明没有逃跑。因为父亲去田里劳作了,爷爷在窑场为烧碗而努力着,家里只有母亲、冰溜儿和他。谅母亲一个人的能力很难体罚他。
母亲正在炕头裹着块蓝头巾翻新棉裤。所谓翻新不过是将里子卸下来洗洗,若是短了再接块布,然后将膝盖和屁股那棉花已经不匀的地方再絮上一些新棉花,用那比麦粒还要匀称的针码将棉裤再绗好。一到晚夏时节,母亲就开始这样为冬天的事而忙碌了。
关小明示意冰溜儿不要出声,然后他将耳朵贴在墙壁上,倾听着前屋的声音。
"关嫂,绗棉裤哪?"王张罗的声音。
"是王老师,快屋里坐。"一阵郞*'之后,母亲大约是下了炕,"我也不知道你来,看看我这一身的棉絮。"
"挺好挺好。"王张罗说,"这棉絮上了身不难看。"
"挺好个屁。"关小明在心里骂道,"我妈又不是给你看的。"
母亲大约是去沏茶了。关小明听得瓷杯一阵脆响。冰溜儿对这种声音不大熟悉,它竖着耳朵,不解地看着关小明。
"是瓷杯。"关小明小声对冰溜儿说,"妈妈要给他沏茶了。"
又停顿了好一会,王张罗开始讲话。他说关小明这一段学习成绩下降,脾气也变坏了,连着旷了好几个下午的课了。
"小明说这几天学校下午放假。"母亲颇为吃惊地说。
"他是为了在家领着狗顶碗找的借口。"王张罗说,"他就是上午来也不用心听讲,眼睛老是往窗外看,你说窗外能有什么,都是天天看惯了的东西,可他就是个看。"
"小明又让你们费心了。"母亲的声调带着一种乞求的意味,"你就放心地管他好了,就是打他我们也不心疼。"
"凭什么让他打我?"关小明悄声对冰溜儿说,"我又没吃他家的一粒粮食。"
"我怎么敢打他?"王张罗委屈地说,"他不骂我就行了。"
"他还敢骂老师?"母亲大惊失色地叫道。
"还是当着全班人骂的呢。"王张罗颇为辛酸地说。
"那是因为什么?"母亲紧张得张口结舌。
"我让他到黑板默写生字,他成心气我,不按笔画顺序写。写'海鸥'的'鸥'字先写'鸟'字,然后再添上个'区'字;写'悲'字,先写'心',然后再在上面加个'非'字。你说这海鸥倒也真是一种鸟,可是不能先写'鸟'吧?人一悲伤是从心里先涌上来的,可是不能就把'心'字先强调出来。牛马走路还有个辙印呢,何况是写字,怎么能信马由缰呢?我狠狠地在班上批评了他,结果他一拍屁股就走了,一点也不把老师放在眼里。走前还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骂了我一句。"
"他骂你什么了?"
"我--操--"关小明轻轻地学给冰溜儿听,"我就是这么骂他的。"冰溜儿一耸身子摇摇尾巴,对这种骂法现出无限欣赏的温柔神态。
"太难听了,我不想学。"王张罗说。
"你一定得学学。"母亲说,"不然我不知道这孩子坏到什么程度了。"
"我--操--"王张罗说。
"他敢这么骂老师?"
"就是这么骂的。"王张罗说,"学生们都笑,你说让我这脸往哪搁,本来我就觉得没脸,家里的孩子生一个死一个。"
"恐怕这个能保住吧。"母亲劝慰道,"第三个孩子肯定是个命大的。我看她显怀的样子,恐怕挺不过冬天了吧?"
"谁知道呢。"王张罗泄气地说,"她老是这样,怀着孩子时什么差错也没有,临到最后的时候就出问题。她一怀孕我就紧张,上窑场埋死孩子的滋味你们是想象不出来的。"
"不会总这样的,你要有信心。"母亲温存地鼓励道,"快到生的时候别让她干重活,别沾凉水,尤其是别跌跤,她耍脾气你就由她去。"
"她这个人怪着呢。"王张罗苦不堪言地说,"平时懒得连碗都不洗,一怀了孕就显着她了,没有她不想干的活,没有她不想去的地方,我得上班,又不能天天看着她。"
"这也真够你操心的了。"母亲轻轻地同情地叹息一声。
"云华,你说这日子这么过有个啥意思?"王张罗嗫嚅着说,"当初是我鬼迷心窍了……"
王张罗叫着母亲的小名,诉起了满腔积怨,这使关小明觉得自己已经逃出罗网,只是王张罗这么叫着母亲的小名让他有些愤愤不平。
王张罗当光棍的时候,正是关全和鳏居之后动了再娶的念头之时。王张罗年轻时得过肺病,弱不禁风,终日面颊青黄,三天两头就往卫生所里跑。据说他一见了药就两眼放光,觉得生命有了依托,而且他也热衷搜集各式各样的小药瓶。幸亏他肚子里装着些墨水,能教书挣口饭吃,否则像其他人一样凭力气吃饭他怕要常常面临断炊的局面。关全和和王张罗当时都有着两个选择,一个是美丽跛脚的吴云华,一个是同样美丽只是稍有痴呆的刘玉香。吴云华比刘玉香大一岁,属马。王张罗比关全和占据着些微优势,虽然体力不支,但他年轻、有工作,算是个读书人。而关全和年纪大,有两个待嫁的女儿,所以他觉得自己娶哪一个都算是福气。结果王张罗经过深思熟虑后还是将刘玉香迎进家门,他认为女人不需要用脑子,只要腿脚利索能吃苦耐劳就行。结果婚后半年他才明白自己吞下了一枚苦果,刘玉香不事家务,做饭的本事不强,而食欲却跟牛犊一样健旺,她常把家里搞得一团糟,女红的事一样也做不来,所以王张罗的衣裤仍然得求人去做,除了夜晚能求欢之外,王张罗觉得他和打光棍没什么区别,甚至更糟。而刘玉香对床上的事永远都是一知半解的,虽然说她已经怀过两个孩子,常常是王张罗兴致勃勃地求欢,而刘玉香却不为所动地沉醉于梦乡,令他叹息不已。他这才明白一个女人是需要有脑子的,有脑子的女人可以井井有条地操持家务,可以尽心尽意地伺候一家老少,可以感知对方温存眼神的暗示。他暗自悔恨自己没有选择吴云华,原以为跛脚的人会使家里乱得不可收拾,没成想腿脚好的女人却像野马一样四处跑。所以王张罗一看见关小明就想起自己的婚事,那种彻头彻尾的失败感令他悲从中来,所以那天他当众批评了关小明,当然也得到了关小明的致命还击:"我--操--",其实他内心觉得关小明骂得好,他这个人才是真正的没脑子,该不折不扣地被人骂一顿。王张罗来找吴云华,其实是为了看看吴云华,他知道关全和在地里劳作,老爷子在窑场异想天开地烧碗,所以就打着关小明的旗号来了。当他喝着清香的茶,看着屋子里利利索索的陈设,望着吴云华身上落着的那层薄薄的棉絮,更加认定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
当王张罗满怀忧伤地离去后,关小明带着冰溜儿终于出现在前屋。
"我听见他向你告状了。"关小明变被动为主动地说。
"你怎么能骂老师呢?"吴云华愠怒地说,"若是你爸爸在家听见,不抽你一顿才怪呢。"
"就因为我写字笔画不对,他就张口埋汰咱们全家。"关小明说。
"他怎么埋汰咱们全家了?"
"他说我看完马戏团的演出后鬼迷心窍了,说我爷爷和狗都遭到了我的连累。他把爷爷和狗放在一起来提,全班同学都嘲笑我,我就骂了他。"
"那你说你是不是鬼迷心窍了呢?"吴云华又回到炕上去翻新棉裤,一缕棉絮精灵般地飞起来,"你去看看咱家柜里的碗,原先存着多少,现在还剩几个?你爸爸说明天该进城去买新碗了,都是因为你。"
"爷爷就快烧出新碗了。"关小明说,"到那时候我就顶泥碗。"
"烧砖和烧碗怎么能是一回事。"吴云华抖了抖未絮好的棉裤,惹得棉絮飞得更欢了,她就像是坐在雪花飘飘的场院里,让关小明望去有些朦胧。
"可爷爷说他能把砖窑变成碗窑。"
"你们关家人从老到少都有这个毛病,做事情是九头老牛拉不回,不撞南墙不回头。"吴云华顺水推舟地说,"等你们折腾得无路可走的时候就知道了。"
"我就不信我练不成,我也是个人,冰溜儿也是条好狗,老师都说过,功夫不负有心人。"
"那你就顶你的碗去吧。"吴云华说,"不过课还是不能旷的,不然就是你爷爷护着你也不行。"
"别的课我都上,我旷的就是王张罗的课。"
"不许说老师的外号,要叫'王老师'。"吴云华说,"你骗不了我,王张罗教语文,语文课都在上午,你旷的课都是在下午。"
"可教导处给王张罗调课了。他的语文课现在都在下午上。他老婆一到上午就爱出去瞎跑,下午时才消消停停地呆在家里。王张罗怕她又要跑丢了孩子,所以上午时在家看着她。"
"你怎么又叫他王张罗了?"吴云华嗔怪道。
"那你也是这么叫的嘛。"
爷爷每天清晨风雨不误地去窑场,直到黄昏时才回家。每逢还家时在路上碰见乡亲邻里,大家都问他:"你的碗烧到什么程度了?"
爷爷便说:"快了,等着看碗吧。"
人家又问:"窑场那儿埋着死孩子,你就不怕吗?"
"我这么大岁数了,还怕小孩子的魂儿?"爷爷回敬道。
"你烧碗专是为了给孙子来顶着玩?"
"烧好了说不定能用它盛饭呢。"爷爷说。
"那还不得打上一层釉才行?"
爷爷便背着手不再搭理人家了。他才不去想上不上釉的问题呢。现在的关键是,他得请王木匠去打个像样的碗模子。砖的模子几乎家家都有,这东西好打,三下五除二,钉个长方形的框子就行。砖模子不用之后都用它盛上土来植菜秧子,什么倭瓜秧、黄瓜秧、柿子椒秧、辣椒秧等等。一到早春时节,外面还因为残留的霜雪不能播种,屋内窗台上的菜秧子却挺起嫩绿的腰肢,直着脖子一个劲地向上长了。有时那砖模子的木头因为半朽,还生出细个伶仃的狗尿苔来,令人忍俊不禁。
王木匠外号王嘘嘘,原因是他胖,每逢干活时就嘘嘘地喘个不休。他打出的东西虽然不秀气,但却坚固耐用。王嘘嘘最喜欢看木头的花纹,觉得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就藏在里面。他能从木纹里看出大河、云彩、高山、猫、狗、荷花,甚至剑和胡琴。他给家具上色永远都喜欢上哈巴粉。有一段哈巴粉不时兴了,小青年在结婚时喜欢直接涂上青油的木纹本色,王嘘嘘就拒绝给他们打家具。关小明家有一张八仙桌子就是王嘘嘘打的,四方大脸、笨头笨脑的,但出奇的经摔打,使了十来年也没见一个楔子有松劲。四条桌腿比猪腿还雄壮,跟青铜制成的鼎一样坚不可摧。王嘘嘘六十多岁了,有五个孙女,整天地盼儿媳妇们给他长长脸,生个有小鸡鸡的出来,结果儿媳妇仿佛合起伙来气他,花骨朵一个接一个地打,把一个个丫丫送到他怀里,这使得王嘘嘘干活时嘘得更厉害了。
风变得越来越清爽了,秋天很快就会来了。土豆长成了,一个个圆鼓鼓的白脑袋拱在黑土里,拼命汲取着养分,为出土做着准备工作。那些被留作籽的垂在架底的豆角,皮一天天地干瘪起来,肚子里一粒粒的籽却渐渐胀起来,跟女人怀孕没什么区别。最值得看的是朝天椒,它们被充足的阳光给晒红了,一个个撅着可爱的小嘴看着天,娇艳异常。
王嘘嘘正坐在院子里喝茶,看见关老爷子进了院子,就一个劲"老哥老哥"地叫着,然后让进屋里吩咐儿媳新沏一壶茶。王嘘嘘穿着件磨出了很多洞的白背心,虽然已是傍晚,空气不闷了,他的脸上和脖子上仍然流着热汗,一说话就嘘嘘地喘,胸脯上的肉随之起伏:"听说你上了窑上了,给你孙子去烧碗?"
"啊,我在家里呆着也没意思,出去透透气。"关老爷子说。
"那窑这么多年都不用了,还能行吗?"王嘘嘘问。
"凑合吧。我清理出了一孔。"关老爷子说,"向西的。"
"噢。"王嘘嘘说,"那孔窑当年出砖出得最好。"
关老爷子答应着,接过王嘘嘘儿媳递过来的茶碗。也许是在外面干了一天的活,他觉得那茶不同寻常地香,便赞不绝口。王嘘嘘趁机留他吃饭,说有一条咸鲅鱼还没有吃,一会让儿媳拿出来放上辣椒和豆豉蒸一下来下酒。关老爷子也想留下来解馋解乏,但怕家里人惦记,这么晚了不回来,别再去窑上找,空跑一趟。王嘘嘘说这还不简单,唤我孙女去你家传个信,就说今晚不回去吃了。
王嘘嘘叫来他的长孙女王雪晶,让她去关家送个平安信。王雪晶跟关小明同岁同班,白白净净的,细眉细眼红嘟嘟的嘴,眉心生着一颗黑痣,使整张脸焕然生辉。她在班级语文成绩总是名列前茅,不过她的算术却不太争气,混合运算题老是出错,所以她的总成绩在班级只处于中游。她平时话少,不喜欢运动,一上体育课就发蔫。爷爷吩咐她去关小明家,她十分不情愿,但又怕惹爷爷生气,还是答应着出了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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