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屎与鲜花

作者：迟子建

　　养狗的国人越来越多了。人要散步，狗要溜达，于是向晚时分，常可在路上觑见人狗同行的情景。
　　居于城市的人和狗都是可怜的，因为可供消闲和撒欢的地方少得可怜。就拿我居住的环境来说，楼下只有一条几百米长的沿着马家沟河的带状花园，它原本归属我们小区，买楼的时候，这属于小区的配套设施。但入住后，市建部门却说开发商并没有取得这带公园的开发权，于是，小区的大门被强行扒了，这带用我们的钱建起来的花园成了公用领地。附近的居民，清晨有来这里打太极拳的，扭秧歌的，晚上有来遛狗的，闹哄得像是假日的农贸市场。几百户业主联名上访了几年，问题始终也没有得到解决，于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花园任人践踏，眼睁睁地看着草枯了，看着丁香丛中满是垃圾。
　　在哈尔滨，我只能在楼下的这带备受摧残的花园散步。我最厌烦的，就是那些遛狗的人。狗在花坛上肆意地便溺，主人往往还带着炫耀的神色与别人说：我们家狗才懂事呢，从不在家里拉屎，每天都憋到晚上出来时。这下好了，那些摇头摆尾的狗们，钻进花坛，快活地排泄，日日如此。花坛上狗屎遍布，令人作呕。
　　问题当然不出在狗身上，而出在人身上。狗没脑子，人还没脑子吗？
　　外国人也喜欢养狗，我在欧洲的巴黎、都柏林，在美国的芝加哥，在澳洲的悉尼，常常看见那些带着爱犬散步的人。他们散步时往往要带着一次性的塑料手套和袋子，如果狗遗屎了，一定要停下来，将其拾起。而我在国内，没有看见一个人是这样做的。
　　我们的市民的道德感显然不强，文明度也不高。好像人一旦出了家门，所有的环境都与己无干，可以恣意破坏。
　　由狗屎我联想到了鲜花。我们的人际交往，多以实物作为礼物，而西方人则喜欢用鲜花来表情达意，所以他们街头的花亭就多如雨后的蘑菇。常见那些匆匆下班的人走向花亭，买一束鸢尾花或是百合。我能想见他们的晚餐桌上，除了美酒佳肴和温柔的灯影外，还有花影婆娑。在一个清新优美的环境中，人的生活质量和情操显然也提高了。
　　6月底我在俄罗斯的伊尔库茨克机场，见到了一幅难忘的画面。
　　伊尔库茨克机场，大约是我见过的世界上最简陋的机场了。机场很小，行李提取还需要人工操作。出关的大厅竟然是用木板搭建起来的，中间还拦着铁丝网。当我拉着行李走在吱嘎作响的地板上时，忽而觉得自己是在马棚中，忽而又觉得是在集中营里。
　　步出机场，就是另一番天地了。那是上午的时光，阳光灿烂，接机的人群中鲜花点点，令我吃惊。有年轻的女人拿着束红百合的，也有中年男人捧着把紫色铃兰花的。有一个刚步出机场的身材俊美的女人，朝着人群中的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小女孩走去。老妇人一手拉着小女孩，一手拿着束金黄的菊花。当年轻女人朝她们走近的时候，老妇人把鲜花交到小女孩手上。小女孩飞奔向前，于是，年轻的女人扔下行李，把小女孩连同鲜花一同抱了起来。那束菊花随着拥抱和亲吻而摇曳，好像也在发出快乐的笑声。我想起了1998年10月，我去桂林参加书展归来，正好爱人在哈尔滨，他去机场接我。在出口处，我见他背着手，很羞怯的样子。接过我的行李，他把那只背着的手拿到前面，原来他买了一枝玫瑰！可机场没有一个人拿鲜花，所以他很难为情，一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的表情。
　　复苏中的俄罗斯还有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但这个民族的文化素养之好，是我们难以比拟的。虽然他们生活清苦，但精神富足。而我们的生存环境，狗屎纵横，鲜花失色。我们在物质生活上可能会是个富翁，但在精神上却沦落为乞丐。其实让狗屎从城市消失并不难，可以采用罚款的方式。国人心疼自己的钱袋，一旦挨罚，就像被马蜂蜇了一般难受，会被迫打扫狗屎，从而养成好习惯；而对鲜花那种情怀的培养，可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了。（北京青年报2006-08-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