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殿灵光

作者：徐城北

　　今年春天到北京通州办事，由区政协负责接待。事情办完之后，我忽然想到：冯其庸先生如今住在通州啊，何不要个车去看看他老先生呢？冯先生原来是我们中国艺术研究院的副院长，但是个典型的文人领导，我送他几本自己的书，他也回赠了一本在台湾出版的书，印得很精致。后来，我与他又在单位之外的社会活动中有过接触。我很喜欢他的毛笔字，有心想要，又没好意思张嘴。此次在通州，我向政协打听冯，都说知道有这么位老先生，但具体住哪个楼盘不晓得。我说冯“不住在楼盘里，而住在一个叫‘张家湾’的公社之中”。张家湾前几年挖掘出一块曹雪芹的墓碑，后来红学界就分了两派，一派认为是真的，另一派则说是假的。冯先生站位于前者。再后来，冯先生从领导岗位上退了下来，那一阵首都的文化人正发起一个去农村安家的风潮，有人买第二居所，有人买地自己盖房子，冯也在张家湾买了块地，随后盖了一个两层的小楼，院子有一亩多，是空的。后来，我的一个朋友(北京崇文区政协的领导)去张家湾看了他，回来跟我讲，冯家那个楼一般，但屋里挂的冯的字实在漂亮。如今，又是几年过去，估计他那里可能是越来越好了。
　　政协派了车又派了人，我们一路找去。很快我们就找到这个别墅集结而成的建筑群，因为是陆续盖的，每栋的样式都不一样。很快，发现了一个十分时尚的建筑，我想“兴许就是它了”。大门敞开着，我们喊了两声，里边没人答应。犹豫片刻，还是一边轻喊着一边进入，屋子空着，桌子上摆着各种泥塑，其中有一件上有字，我仔细一看，是冯的字。同行的朋友说：“既然看见了真人的字，估计冯先生家就在附近。”我们出门又三绕两拐，终于从门牌上找到了“冯宅”字样。我敲门，门开，是位中年偏老的妇女。她看见我，“啊”地叫了一声，转回头就向里边喊：“老冯啊，城北来看你来了……”
　　我们被让进了底层的客厅，这女主人对我说：“你不记得我了？有一年，我女儿住院，恰巧你也住院，你们俩正在聊天，我去看我女儿，不是遇到过你？”我立刻为自己的忘性而抱歉，这位阿姨给我们沏了茶，陪我们闲聊着，她说，“老冯正有点一时放不下手的事，您先喝茶，先喝茶。”是什么“放不下手的事”呢？有顷，冯先生才从楼上下来，嘴里连说着“对不起”。原来，冯有位老朋友是天津大学的资深教授，后天就是他的九十华诞。冯一直在思索，以什么礼物去贺寿呢？思索很久，决定请邻居(就是隔壁那位搞泥塑的艺术家)代制一把很有个性的泥壶。刚才是冯先生亲笔在泥壶坯上书写自己的贺诗，此际泥塑家从另一道楼梯直回自己家里烧制，明天完成后，冯就以此作为贺礼赶赴天津了。
　　冯先生道歉说：“实在是不敢停，如果中途停顿，字与字之间的气，就不顺了。”我听了心中一顿：就凭这一个担心“不顺”，就是一篇访问记中的细节。随即，冯亲切地说“好久不见你了，光在报纸上看到你的文章……”我说“这话应该由我对您说，我现在是光在大报纸上看到您的大文章……”但我思想深处，依然沉湎在“他迟迟没下楼”的回想之中，如今能有如此雅兴而且能够做成如此雅事的老人已经不多了。
　　我环顾冯先生房子中的陈设，冯很高兴地逐一介绍，又领我去到院子里，去看他的树与他的石。他说：“院子一亩有余，却种了十几棵不同的树，而石头更珍贵，是我从各地带回来的……”夫人插嘴介绍：“有些产石头的景区，请他去写字。他去了也写了，最后景区跟他谈如何付酬的事，他谢绝了。可景区还是再三不答应。后来，在临走的前一天，景区领导陪他游览，他在路的拐弯处，发现了这块弃置在旁的石头，于是他这才张嘴说，我要它，但要麻烦帮我运到通州去……”我当时心想“这是第二件可写之细节”。
　　我拿出相机与冯夫妇合影，但发现同来的区政协朋友不会照相，因为他在按快门时手总是抖。我发现这样摄影不成，告他以“我的方法”(先深吸进一口气，屏住，按快门，最后再把胸中之气呼出)操作。他试了几次，均不成，我说算了，我给你跟冯先生照一张吧。这时我又在心中跟自己说，这可以算是第三件细节。后来胶卷冲出来之后，我拍的张张好，而区政协朋友拍的，则因晃动而模糊了影像。
　　多半年之后的前两天，我在报纸上见到“人民大学组建国学院”的消息，其中讲由冯先生担任国学院的院长。刹那间我想起了以上几个小细节，难道把文题定作“冯其庸二三事”？ 不好。不但不好，问题还出在太“琐碎”了。突然，我想起了文章标题上的四个字，这应该是合适的。我毫不犹豫地打出了这个标题。当然堪当这四字成语的，国内还可以有另外的几位，但残酷的事实是：如今一定是“个位”而非“十位”了。这都是让我们不能不扼腕的事实。鲁殿灵光理所当然是我们的国宝，真应该珍惜着让他们发挥余热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