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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科

 作者:陈建功

  

我一点儿也不讳言我的期待里带有某种功利的目的。我们站到一起,接受了一次"辨认",这作为一篇故事的开头,已经有足够的韵味,没有想到,我们的家竟又只有咫尺之遥,倘若能看到他的家,他的老奶奶,他的街坊邻居,当然,最重要的是看见他,那么,这故事该有一个多么有趣的发展!
  可惜,没有。他一次也没有出现。
  然而,几个月以后,时值深秋的一个傍晚,他却突然出现在我家的门口。
  他当然不是找我来了。他对我一无所知。而我,虽不敢说对他了解得有多深,毕竟有过期待,也有过想象,对他的到来,可以说是喜出望外。
  他是找他的鸽子来了。他敲开了门,嗫嚅地说:"……师傅,麻烦您一下,我……我的鸽子在您家窗台儿上,它……它老不下来,您……让我进去抓一下,行不?……"
  我一看那张圆圆的、被刮得铁青的脸,笑了。甚至他这嗫嚅的神态都和那天晚上毫无二致。我让开身子,请他进来,他径直走到我的书房,打开了纱窗。我还真没留意,一只鸽子不知什么时候呆在了我的窗台上。他伸出一只手,把鸽子搂了回来。他用另一只手替它捋了捋毛,它乖巧地待在他的手里,只是滴溜溜地闪着一对莹莹的眼珠子。
  他一边谢我,一边往门外走。
  我问他,是不是叫秦友亮。
  他吃惊地停下来,瞪着我。您……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说,你不知道我的名字,你也应该认出我的呀,你忘啦?
  哎哟,真对不住您,真……真想不起来了。
  我说,夏天的时候,你是不是让派出所传过一回?
  是啊。眼神里还是一片惊疑。
  后来让你进了派出所的值班室,和几个人一块儿,坐一张条椅上挨训。想起来没有?
  有这回事。那您是……您是那民警?可那不是您,那是小苏子呀!
  我没办法了。看来,这位当时就没敢放开眼神四面看看。我告诉他,我就坐在他的身边,和他一块儿听着小苏子的训话。
  哥们儿,您……您那会儿也……也进去了?
  我笑了,告诉他,没错儿。
  那……那您,您犯的是什么事儿?
  精神污染啊。我哈哈地笑起来。
  笑够了,我当然把实情告诉了他。
  怪不得您这儿有这么多书。原来您是干这个的。嘿,听说您干这行,可来钱啦!他递给我一颗烟,我挡了回去。我不会抽烟。
  听他娘的瞎扯,明跟你说吧,幸亏我还不抽烟呢,有的写东西的,抽烟,一晚上写的,还不够烟钱呢。
  他看着我嘿嘿地笑。
  笑?真的,我没蒙你。
  我是笑您,您也说"他娘的"?您可是……是作家,可以说您是作家吧?
  作家?作家可不如你!不信你问问小苏子去,好嘛,那天夜里我跟你这儿可学了不少!……坐下,喝点儿什么?
  不喝不喝,我这就走,省得打搅您……您净跟我逗,我有什么可学的?
  好,学问大了!要是我,白白让人扣了一晚上,操,我冤不冤啊,我不玩儿命,也得骂两句出出气呀……你可好,态度好着哪,好说,没事儿,理解万岁,还没忘了给人家民警道辛苦呢。
  什么时候来着?
  小苏子在出车送你的时候啊。
  噢,……那会儿。怎么,您是不是以为我那是装孙子哪?嘿,您可真逗!我可没装,真的,咱天生就是孙子,咱装干嘛?认熊最好啦,好死不如赖活着不是!……再说,我有气,该找谁找谁,干嘛跟人家小苏子过不去?都是混饭吃的,谁跟谁啊。人家小苏子也没跟我过不去不是?我在农场劳教的时候,人家没少了去帮我奶奶。再再说,我横?我找不自在呀!那会儿,我敢横吗?那是什么时候?我没事往枪口上撞?
  要不说得拜你为师呢。……得,咱哥儿俩认识,可是有缘。我说,我还没吃饭哪,要不,你陪陪我,咱找地方喝二两去?
  哟,对不起,对不起,不敢当,不敢当,我这就走,这就走。
  我说,我是实心实意地请你!跟你小哥儿们聊得开心,我老婆孩子都不在,也闷得慌。再说,你不觉得咱哥儿俩特有缘?
  没错儿,甭管真的假的,一块儿受了小苏子一通训嘛。再说,您可没架子,真的,没架子,我跟您,是有缘。
  临出门的时候,秦友亮说,咱也别远了去,就兴华里把角儿的小酒馆,喝二两,怎么样?那地方……您可别嫌弃,那地方就是惨点儿。
  你别给我说这个,再惨的地界我也见过。我挖过十年煤呢。我在小酒馆喝过。我说。
  陈哥,您可真痛快。咱奔派出所拐个弯儿,把小苏子也叫上吧,就是不知道他今儿是不是在那儿备班儿。秦友亮说。
  是,是得叫上他,让兔崽子再教育教育咱们。我说。
  
  下楼以后我们碰上了一群衣冠楚楚香气四溢的男女,他们好像在谈着一个什么开心的话题,嬉笑着从小轿车上下来。一辆是红色的"夏利",一辆是灰色的"切诺基",还有一辆是米黄色的"拉达"。他们潇洒地甩着轿车的车门,楼门口响起了一片优越的"砰砰"声。从"切诺基"上下来的那位,我知道他住我的楼上,602室的主人。他优雅地朝我点了点头,环顾了一下他的客人们,领着他们涌入了楼门。楼门外飘拂着他们留下的衣香。
  嗬,你们楼真住着人物啊。秦友亮扭脸朝门里看了一眼。
  我说,不是"人物",是"人物"的儿子。
  他告诉我,得先跟他回家一趟,跟老太太打声招呼。
  我们一起顺着一条岔道,走进了兴华里。
  我好像见过他们,特别是开"切诺基"的那位。秦友亮说,夏天的时候,他们在你们楼前面滑旱冰来着。
  我当然知道这件事。我相信,不光我,我们附近几栋楼的居民,只要他们那天在家,大概没有不留下深刻印象的。秦友亮说起来,当然也毫不奇怪。我们这栋楼的前面,是一片开阔的水泥地,我想大概是这场地又勾起了602小伙儿的玩儿兴?夏天的一个傍晚,小伙子把他的哥们儿姐们儿招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那几位。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来的姑娘一个个如花似玉,小伙儿一个个风度翩翩。他们每人蹬着一双旱冰鞋,拉扯着,笑闹着,把宁静的黄昏闹得沸沸扬扬。没多会儿,四周就围上了不少看热闹的人,甚至连楼上不少住户,都被欢笑声召出了阳台,探着脑袋往下看,就像农村的场院来了一伙儿耍把戏的。天色渐黑时,开心的男女们一个个甩下了脚下旱冰鞋,把它们扔进了小车的后备箱。然后又一个个钻进了车里,把一片空荡荡的水泥地,留给了眼巴巴的看客们。
  那会儿我也站在阳台上朝下看着,面对那空荡荡的水泥地,说不上心里是一种什么感觉。
  也整个儿一个空荡荡?
  操,全他娘的白活了!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嗓子,不少人都笑了起来,近观的,远看的。
  不知道是在骂人家,还是在说自己。
  我也听见这一嗓子了。人家活人家的,你活你的,甭比,人比人得气死,比个什么劲儿。再说,人家那么活,该着,天下都是人家老爷子打下来的,甭生这份气。秦友亮的脸色冷冷的,声音也是冷冷的。
  我不由得又瞥了他一眼,这感觉怎么跟当初认识苏五一时一样?他说的,是真心,是反话?天知道。
  走过了两排房子,他领我从第三排房前面的一条路走进去。
  我只见过他们一次,刚才是第二次。秦友亮说。
  他们没在这边住,他们在城里有房,久不久的,过来玩玩儿。我说。
  噢,我想起来了,有时候,你们楼上好像有人开舞会,特吵,是他们吧?
  没错儿,一两个礼拜一次吧。
  哦。
  其实,关于他们,我或许还可以告诉他更多的一点什么,可我却又打消了这念头。
  说了,他会不会又冷冷地来一句:人家活人家的,咱活咱的,比个什么劲?
  不过,如果我想写一部新的《日下旧闻考》的话,是一定要把我和这家芳邻的故事写进去的。
  我们这个楼至今还实行着轮流收房租水电费的制度。这制度当然不是什么人给我们规定的。不过,不管是电业公司还是自来水公司,他们每个月都是只管查整个单元的总电表或总水表而已,那么,只好由住户们自己组织起来,挨家挨户地查分表,收钱,再到银行把该交的钱交上。这真是一桩苦不堪言的工作,且不说收来的钱每每和那总表对不上,你得挖空心思,把国家规定的水价电价一分一分地抬高,好把那差额凑齐,这就得劳多大的神了。一次一次地爬楼梯,一次一次地敲门:查表,一次;收钱,一次;收钱对不上数,又一次。遇上出差的,家里没人的,更得无数次。我们这栋楼里,"雷锋"是有的,一楼的小脚老太太,就是一个活"雷锋",可是这位"雷锋"不识数,而识数的呢,又都忙得没工夫当"雷锋",惟一的办法,就是轮流。
  各家各户,谁收水电费,谁怕602。
  他家没人,老是没人。什么时候来,不知道。哪儿去找他们?不知道。
  有一次又轮到我收水电费,我把602的房门擂得山响,出乎我意料的是,当我正要失望地走开的时候,忽然听到屋里传出了响动。
  我又一次敲门,敲了好半天,里面那人就是不出来,我只好作罢。
  那一次,602的房租水电费是我给垫付的。没有多少钱,垫付一下,并没有什么。可是我觉得,明明有人,敲门不开,至少主人缺少起码的礼貌,即便你有所不便,等你方便时,下楼找我一趟,交上应该交的费用,也是可以的吧?我当时毕竟还留了一张字条,从门底下塞了进去。
  我是在几周以后才找到那家的主人的,和以往一样,他们男男女女的来开"派对",我敲门,这回开了,我觉得自己不像是来讨债的,却像是来要饭的。是的,那么高雅的"派对",音乐柔美悦耳,男士风流倜傥,小姐暗香袭人,我却说,请给我二十八块三毛六!……二十八块三毛六掏给了我,我像干了什么亏心事,跟主人说有扰有扰,匆匆忙忙地退了出来。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鼓起勇气对主人说,以后若是听见没完没了地敲门,喊收水电费,请务必开一下门,省得老在您来客人的时候打扰,不好意思。
  没有人啊,我们都不在这儿住,平常没有人啊。602诧异地瞧着我。
  是吗,可前几周,我来敲门,可听见您屋里有动静--并不是成心和人家论是非,听他这么一说,倒为这家的安全担上了心。
  602想了想,一拍额头,笑了起来,他努起嘴,吹了一声口哨,一条北京种的狮子狗摇摇晃晃地跑了过来。
  就是它,莎莎。哦,还有贝贝,今儿没来。它们在这儿住哪,好多哥们儿想让它们给生儿子,我们让它们一块儿住几天,培养培养感情……它可没法儿给您开门,开了门,也没法儿给您钱。笑得更欢了。蹲下身,按住小狗的脑袋胡噜了两下,一拍它的屁股,它又摇摇晃晃地跑了。
  我明白了,那几天,这儿成了狗的婚姻介绍所。
  …………
  有必要把这些当个事说吗?是的,秦友亮说得没错儿,人家怎么活,咱都管他不着,人家的狗怎么活,咱更不用操心啦。
  何况,已经到了秦友亮的家了。
  站在他家的门前,算是知道了他家在这栉比鳞次的一片中的位置。如果说,我住的那栋楼像是戳在兴华里面前的一幅大屏幕的话,这一排排的平房就是观众席了。秦友亮的家,就在观众席第三排最靠西边的地方。它太偏了,站在我家的楼上,必须从后窗户里探出头来,才有可能看到这间房子,难怪我没有发现它。
  这实在是一个简陋的家,不过我并不感到意外,和苏五一逮那个真的强奸犯的时候,我已经来过了兴华里,见识过这儿的住房了。而秦友亮的家,不仅房子简陋,家具也比其他人家简单、破旧得多。这一间房,面积不算小,里面却摆了一张双人床,一张单人床。这就把屋里挤得没多少地方了。秦友亮说,他哥在家的时候,哥儿俩睡双人床,奶奶睡单人床。这不奶奶瘫在床上了吗,他哥一时又回不来,他让奶奶睡在大床上了,这样翻个身不是方便吗。除了床,还有一张八仙桌,一个五斗橱,橱上放着一台黑白的电视机,还有一部录音机。我们进门的时候,老人家正仰靠在床上看电视。
  秦友亮没有把老人家介绍给我,也没有把我介绍给老人家的意思。我主动和老人家打了一声招呼,她好像听也没听见。我想这一家人大概从来就没有这样的习惯,或者说,秦友亮的朋友们,从来也没有谁会把这躺着的老太太当一回事,而老太太呢,也不认为孙子的朋友和自己有什么相干。
  瘦得像一具骷髅的她,正专心致志地看电视。京剧:《四进士》。
  秦友亮让我坐下等他一会儿,说着就出了屋门,到了对面的饭棚子里。没过多一会儿,端过来一碗糊糊状的东西,像是杏仁露,又像是炒面。他先把碗搁在八仙桌上,又从桌下拉出一个小小的炕桌,把炕桌架在老人的身前。老人伸出一只枯干的手,捉住碗里的铁勺,哆哆嗦嗦地把勺里的东西往嘴里送。一切都是那么默契,双方对同一程式,都早已烂熟,因此,谁也不说话,也无须说话。孙子看着奶奶,看她默默地吃,时而过去,帮她用炕桌上的毛巾,擦一擦嘴,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看她默默地吃。
  如果没有那咿咿呀呀的《四进士》,这里还有什么可以显示一点生气?
  你家干嘛要弄这么高的一个门坎儿?我问。
  哪光我家啊,兴华里家家都是高门坎儿。秦友亮说。
  是吗,我还真没留意。
  不把门坎儿弄高了,夏天就得发大水。
  怎么会?
  您可不知道,您没看见兴华里四周的高楼吗,连上您住的那栋也算上,一块儿,把我们围起来啦。严严实实。不透风就甭说了,地势也全高上去啦,夏天一下雨,整个儿一个水淹七军!
  我愣了一下,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我觉得挺惭愧,好像兴华里水淹七军,有我不可推卸的责任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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