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科
作者:陈建功
"这干嘛?"
"不是说啦,准备让她辨认吗。"
苏五一告诉我,"兴华里那位",不是他抓的。那是天津公安局转来的案子。事主在天津跳了海河,被救了上来,一问,原来那姑娘从河北农村到东北找她哥,到北京转车时,被一个小伙儿骗到家里强奸,又被抢了钱。她回了火车站,又被另一个老流氓拐到了天津,玩够了甩掉,走投无路,才跳了河。事主已经被接来了,因为她说她记得在北京被骗强奸的那一片房子,叫"兴华里"。刚才所里派民警领着事主到兴华里转去了,还真把那间屋找着了。那家还真住着一位年龄长相和事主说的一样的人,所以就"传"来啦。按说,不管是什么案子,只要是边所长亲自出马来问,如果真是罪犯的话,用不了那么长的时间,就一准儿"拿下来了"。问到这会儿还没招,是不是抓错了还真是有点儿悬了。保不齐,那可保不齐,黑咕隆咚的,你敢说那姑娘记那房子就能记得那么准?事到如今,也只有让那姑娘出来认一认啦。
"你知道所长刚才把我叫去商量什么?辨认的人不够,没几个穿便衣的,所长问我,你能不能算一个。我说啦,老陈没得说,别看是个作家,没有一点架子,就算一个吧!……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
"没错儿没错儿,我算一个!"我主动坐到了刚刚摆好的那张长椅上。
我这才明白,原来这辨认,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不是说把事主带来,指着嫌疑犯问:"是不是他?"事主说是,或不是,了事。辨认时得同时找上四五个人,让嫌疑犯夹在中间。然后让那事主躲在一个不被人发现的地方,认认真真看个遍,从中挑出罪犯来。是啊,这么晚了,让苏五一哪儿去找四五个穿便服的人?再说,这回咱又成了"嫌疑犯"了,让一个被强奸的姑娘上上下下认一认,这不是比当"萨马兰奇""发奖牌"更够味儿的差使吗?
随后走进屋,和我一块儿坐到长椅上的,是三位三十岁上下的男人。两位我认得,是附近单位为了支援"严打",派来的两辆汽车的司机。另一位我想肯定就是那位真正的嫌疑犯了。这嫌疑犯留着寸头,长着一张胖胖的大脸,腮帮子被刮得铁青。看得出,是让这一夜的审讯给熬的,一副蔫头耷脑的丧气样儿。不过说实话,我想我的尊容也好不了哪儿去,因为我看那俩司机,让日光灯从头顶上一照,说他们是罪犯,也一样有人信。
"你们都听着,我还得给你们交待交待政府的政策,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们比我可清楚……别低头,把头抬起来,好好听着!……"苏五一板着脸,站在我们的左侧。这我明白得很,他不能站中间,中间正对着值班室的后窗户,他不能挡着黑漆漆的窗户外投过来的视线。
听他一声呵斥,我也下意识地抬起了头,一时间,我觉得自己还真的体会到了一点当犯人的滋味儿。
我不能不服气哥儿几个干这一行实在是天衣无缝,我瞪圆了双眼,使劲往黑漆漆的窗外看,愣是什么也没看见,可没过一会儿,边所长领着几位民警进来了,他拍拍苏五一的肩膀,苏五一很快结束了演讲,说:"……都去,再想想吧!"那三位在民警的陪同下,分别出去了。我知道,辨认已经结束。
"认出来没有?"苏五一问所长。
"认出来啦!你猜认出了谁了?"
"谁?"
所长用手指着我,呵呵地笑,说:"在这儿哪!"
后来我才知道,那姑娘,就是傍晚时和我在派出所门口照过一面的那位。没错儿,正因为照了那一面,我就成了她辨出的"强奸犯"!
三个人拿这事说笑了一会儿,忽然,所长不笑了,好像有什么心事。
"我就估摸着有点儿问题,不然,怎么会那么难审!"所长的一只手按在办公桌上,中指和食指交替地弹着。
"怎么着,我去跟那边说说,放人?"苏五一问。
"跟司机说,开车送他回去,一宿了……瞧这事干的!"
"没事,所长,丫挺的有前科,不能滋毛!"
"好哇,这位秦友亮,反正是你们管片儿的,交你办了。"所长边说着边往外走。
"我不管,又不是我传来的!"苏五一说。
"敢!"
所长走了,苏五一冲我嘻嘻乐。我知道到了没别人的时候,他是得拿我被认出的事开开心的。
"甭乐。请神容易送神难,还是先想想所长说的,怎么送人家回家吧。"我说。
"瞧你说的,这有什么难的?你以为我说不管,是怕丫挺的秦友亮啊?跟所长那儿尥尥蹶子,开开玩笑罢了!"
212吉普车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
苏五一从值班室走出去,站在汽车的门边。一个黑黝黝的身影从北边的排房那边走过来。借着屋里照出的灯光,看得出,就是他们说的那位秦友亮,腮帮子青青的那位。
"小秦子,今儿怎么样?"苏五一递给了他一颗烟。
"哟,谢谢……谢谢……"小秦子挺意外的样子,忙着从口袋里往外找打火机,替苏五一点上烟。
"听我说,小秦子。"
"哎,哎。"一口烟好像还没来得及往下咽,顺着鼻嘴,冉冉地往外冒。
"今天呢,叫你来,是为了帮助你,没别的意思。"
"是,是。"
"你呢,就得正确对待政府的帮助,不应该有什么想法。"
"哎哟,我能有什么想法啊,我感谢您还来不及呢。这一晚上了,先是所长,陪我熬着,现在又是您……我能有什么想法呀,您这么辛苦,还不是为了我吗?……"
"砰",212的车门关上了,发动机又轰轰地响起来。
苏五一回到值班室里。
"怎么样?"问我。
我笑着说很受教育,很受启发,我真是得向这位小秦子学,他是"理解万岁"的典范,"娘打了儿子不恨娘"的标兵。这一晚上,我可没白跟着耗,我又大大地长进了。
苏五一像个哥们儿似地往我的肩膀后一拍,哈哈大笑,他说是那么回事,人民群众的确就是那么好,别说有前科的了,就是浑身没有一点儿渣儿的,也没脾气。他又拍了我的膀子一下,说你说的还真是那么回事,你真的长进了。
没过一个月,当我"下来"的日子快到期的时候,我更得到了一次向全社会宣布自己"长进了"的机会:上级派来了几位摄影记者,为我拍了几张"参加严打"的照片,有参观过军事博物馆的"严打展览"的朋友告诉我,在那儿看见了我的一张好大好大的照片,说明是:"作家陈建功在派出所和所长研究案情。"天哪,我哪有这水平和这资格?我只是遵了摄影家之命坐在了那儿,和所长凑着脑袋看了几秒钟的报纸,"咔嚓"被拍下一张。
不管怎么说,这的确是给了我一次机会,让我表示了对领导组织我们参加这场"不是运动的运动",这场"比土改还深刻的运动"的理解万岁。
不过,这机会给我带来的麻烦大概就无人知晓了:又一个月以后,文联一位管保卫的同志找我谈话,问我"在生活作风方面是不是有足够的检点和自持?"问话是很客气很委婉的,却使我出了一身冷汗。
有人给公安局去了匿名的"检举信",字字血声声泪地控诉说陈某人野蛮地强奸了她。
那信,据说不仅匿名,而且还是从报纸上剪下一个一个印刷体的字,拼贴成的。公安局连笔迹都无从查找。
当然是为了对我负责,他们把信转到了文联。
幸好我经过了几个月前的锻炼磨炼锤炼,似乎有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镇静。当时我好像又想起了那位"小秦子",那楷模使我的回答愈发冷静。我说没什么,没什么,我衷心地感谢组织,感谢公安局,我理解理解非常理解,不能说没有想法,这想法只是两个字:理解……我没有把这事告诉苏五一,我想,如果他知道这件事,一定会认为我是彻头彻尾的出师了。
好像是说远了,我应该把话题拉回来,说说此后不久发生的,我和那位"小秦子"之间的故事。
六
第二天我们就逮住了那个真正的强奸犯。那个姑娘尽管指错了地方,让派出所抓错了人,但她的记忆应该说已经是很不错的了。她说她被强奸后立刻就被轰了出去,走出那条小胡同,她看见了一个公厕,不远又看见了钉有邮政编码的红牌牌,还有写着"兴华里"的白牌牌。她说的这些,后来都得到了证实。第一次的错误主要是因为天黑,也因为没有找管片儿民警苏五一跟着。她领着民警找到了一个公厕,又找到了它对着的胡同,她看一栋小破房子似曾相识,说就是这儿,结果害得"小秦子"在派出所里过了大半夜。第二天我们领着她再去时,才发现还有另一个公厕,顺着那胡同走几步,那姑娘指着一栋房子确认无疑。苏五一领我们走了进去,开门的那小子一见是民警,立马就筛糠,没费几句话,就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我们把那兔崽子和有关案卷一起送到了公安分局,坐警车往回走的时候,我忽然又想起了昨晚那位"小秦子",忍不住好奇,问苏五一,那位"小秦子",犯的是什么"前科"。
小秦子?秦友亮?苏五一沉吟片刻,说,他哥叫秦友光,跟他们兴华里的一个小妞儿好得要死要活,都快结婚了,那妞儿接他爸的班,进了合资饭店。要不怎么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呢,本来在兴华里这儿活着,踏踏实实的,秦哥秦哥地叫,甜着呢,一进了"合资",就他妈不是她了,也难怪,成天瞅着别人过好日子,不说也过那日子吧,至少,是不是跟秦友光过兴华里的日子,她得掂量掂量啦。没仨月,要吹。秦友光倒有点儿爷们儿劲儿,不找她算账,找她爸玩儿命,他说他知道,都是那老东西挑唆的,还专挑了个日子,趁那妞儿不在家,哥儿俩一块儿上,把妞儿她爸她哥打个满脸花。就这么着,折进去了,现在,他哥还在天堂河劳改哪。
真不值当的。我说。
要我说,势利眼,欠揍,要换上我,也得揍丫挺的。
你可是执法的,你说的可是"法盲"才说的话。许他拿我开涮,也兴我抄抄他苏五一的"拐子"。
是。可你不知道,"小秦子"那一家子,全他娘的指着那妞儿给他们作脸哪,那哪是秦友光搞对象啊,全家都围着那妞儿转!……这么跟你说吧,哥儿俩,老早死了爹,妈又扔下他们走了,不知哪儿去了。由他们那奶奶拉扯大,容易吗?他们那奶奶干什么的?过去天桥唱小曲儿的。是,天桥是出了侯宝林新凤霞,可侯宝林新凤霞不就一个吗,更多的是谁?小秦子奶奶这号的。解放了,翻身作主了,可天桥没了,平地抠饼的地方找不着了,靠什么过日子?再说,就是有天桥,那么大岁数也没法儿唱了呀。靠什么?靠卖破烂儿。就这么个人家,住那么窄巴的一间破房,兴华里谁不知道?这孙子竟然还能搞个妞儿,容易吗。到了儿到了儿还让人给甩了,他一家子不找人玩儿命?
我没说话。
话又说回来,玩儿命有你个好?你是没赶上,秦友光被判的第二天,我给老太太送判决书去,老太太都有点儿神经了,不说,也不哭。接过了判决书,愣呆呆地像根木头。我心说,我甭这儿陪着啦,省得老勾人家的伤心事儿。可出了门,又不放心,回头万一这屋里真的出点事,算谁的?在门外转了一会儿,听见屋里竟然哼哼唧唧地唱起来了,给我吓得。
唱什么?
我回去啦。老太太您唱什么呢?她说了,小苏子,你来,正好,我给你唱唱《十二郎》,听完了你就明白了。别给你妈惹事。你妈养活你不容易。我心说,这哪儿和哪儿呀。可说实话,听着听着,觉得这老太太呀,这会儿可不就得唱这个?我记不住,真的记不住,大概意思是说,一个老太太,养了十二个儿子,老大在州里当捕快--老太太还给我解释,说捕快是什么?捕快就是警察呀!--老二在县里当衙役--老太太又说,衙役是什么?也是警察呀!--老三开的煎饼铺,老四卖的是烤白薯。老五办的绸布庄,春夏秋冬给送衣服。老六撑船走通州,走亲串友我不愁……反正啊,五行八作,全让她儿子给占全了。十一郎开的是棺材铺。老太太连棺材都甭操心了,第十二郎更绝,出家当了和尚--老太太连念经放焰口的人都有了……你瞧,你得乐不是?我乍一听,也乐了,我差点儿说,甭说您家没有当捕快的当衙役的,就是有,这年头,该判也得判。转念一想,我这儿较个什么真儿啊,你是给这老太太送她孙子的判决书来啦,人家神经兮兮地唱,你有什么可笑的?
我也不笑了。
现在秦友亮靠什么养活他奶奶?
这么跟你说吧,你在你家的后窗户里看兴华里,没少看见鸽子吧?
是。我住五层。从后窗户看,整个兴华里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我又是在北屋写作,常常有一群一群的鸽子,带着嗡嗡的鸽哨声,从我的窗外掠过。有时候,鸽子还落在我的窗台上,咕咕地叫。如果到了天黑,它们还乐不思蜀的话,我这儿还会招来几只砰叭作响的"二踢脚",明摆着是它们的主人们在轰它们回家。
保不齐那"二踢脚"里,就有秦友亮的。苏五一说。
那干嘛?
他可养了不少鸽子,他就靠倒腾鸽子卖卖鱼虫儿什么的养活他奶奶呢。苏五一说。
这天傍晚,我回到了和兴华里仅一条小马路之隔的那栋六层楼上的家。一场雷阵雨刚刚下过,天空澄澈如洗。如果说,这一天的傍晚和其它的傍晚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我对窗外飞过的鸽子有了更多的注意,所以我今天忽然觉得天上的鸽子变得格外多了起来。它们嗡嗡地,仿佛从很远的天外飘过来,嗖地,呼啸着从窗外掠过,俯冲下去,到了远远的地方,又轻盈地扬上高空。一会儿,掠过了灰色的一群,一会儿,又掠过了白色的一群。鸽哨的声音时而飘渺辽远,使人遐思悠悠,时而却轰然而至,给人一种钻心透骨的震撼。
那首《十二郎》究竟是什么调子的小曲?是"莲花落"?还是"单弦儿"?
站在窗前俯视兴华里,兴华里像一片刚刚被机耕过的黑色的土地。
一排一排灰色的屋顶,就像一道一道被卷起的土垄。这屋顶上间或有一两间自家加盖的阁楼突兀而起,我三岁的女儿偶尔来这儿住几天的时候,曾经指着那阁楼喊道:"拖拉机!拖拉机!拖拉机在耕地哪!"
我追踪着飞翔的鸽子,看看它们往哪一间房上落。
我想,那应该就是那位唱《十二郎》的老人的家,当然,那也就是秦友亮的家。
从这天开始,伏案之余,想休息一下的时候,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窗外,投向那鸽子,投向那一排一排简陋的房屋。最初那几天,我甚至总把进入眼帘的画面编进我从苏五一那儿听到的那个故事里去--一个身材高挑衣着入时的姑娘,推着深红色的自行车,沿着几乎被自盖的饭棚子堵死的小路,走进了兴华里。一个老太太,提着一个灰色的铁桶,蹒跚地走到公用的自来水龙头前,"哗……"自来水把铁桶砸得山响。她提起了它,一寸一寸地往自家的屋里挪。两户人家吵得天翻地覆,男人们在互相拉扯,女人们在互相訇骂,街道的老太太在中间拦。凌晨的薄雾中,传过来屋门的开启声、自行车的叮零声、水桶的叮咚声,这是居民们又开始一天的生活了……然而,这里,却一次也没有真正出现那个秦友亮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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