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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科

 作者:陈建功

  

我信,因为那天我已经受过苏五一的启蒙了。
  那天和苏五一分手后,满腔的郁闷一扫而光。
  俗话说,退一步想,天高地阔。诚哉斯言。
  一边骑着自行车往家走,一边想,刘厚明在哪个派出所哪?刘心武又在哪儿?还有理由、赵大年……这一回,全北京的作家们大概是一网打尽啦。都跟我似的,提着警棍,捏着手铐,跟在苏五一们的前后,去搜查、逮捕、审讯、取证、出现场,坐在警车里满北京嚎哪。
  我有什么气不忿儿的?
  想起了那哥儿几个可能是个啥模样,甚至忍不住想乐。
  厚明会是什么模样?梗着硬化了的颈椎,也上前"萨马兰奇"一番?就他那双手?怕是连手铐怎么个铐法儿都掰扯不清吧?厚明是全国青联的副主席,虽说是虚职,这"官"还是不小的。没少了带着这个团,那个团,这回非洲,下回欧洲,替社会主义挣脸。我和他一起参加过几次活动,在台底下看他主持全国青联的会,看他给人家发奖,看他给英雄纪念碑献花圈,就跟国家元首似的,还知道理理花圈上的挽带,人五人六的,像着呢,如果让他这样"萨马兰奇"一回,不知作何感想?
  悲天悯人的刘心武呢?谦恭好礼的老北京赵大年呢?风度翩翩的报告文学家理由呢?……
  妻子不在家。我们的女儿还小,为了让我安心写作,她们都在姥姥家住。车子快骑到家的时候,想起来回去还没有饭辙,拐到一家干净点的小饭铺,胡乱吃了点东西,回了家,沏上一杯茶,躺在沙发上,继续胡思乱想。
  最遗憾的,是让陈祖芬逃了。其实,最该"萨马兰奇"一回的,是陈祖芬。
  "哎呀,我可去不了,真的,我就怕接触那些流氓小偷,我写的全是光明的东西,我接触不了阴暗面……"据说,当文联的领导把上级的指示告诉她的时候,她在电话里急赤白脸地嚷嚷起来。
  据说,这情况又被反馈回了那位发指示的领导同志那儿,那位领导语重心长地说:"越是这样,越要锻炼锻炼嘛!"
  没错儿,越不敢"萨马兰奇"的,就越得要她"萨马兰奇"一下!
  可惜到了儿还是让陈祖芬逃了。不知是不是因为祖芬不是党员,所以他们不好再逼她。
  而刘厚明、刘心武和我,简直就跟被人押送去的差不多。
  那几天我们正在友谊宾馆开全国青联委员会,一辆上海轿车拉来了我们文联的书记和作家协会的书记。
  这次活动的意义,早已向我们宣布过一次了:"这是一场不是'运动'的运动,这是一场比土改还要深刻的运动!"
  下面的话同样在电话里给我们传达过了:"所有的作家,写长篇的,放下长篇;写剧本的,放下剧本;开会的,请假。限你们三天内到公安局报到。除了老得走不动的,病得下不来床的,谁也不能例外!"
  两位领导就是专程到这儿来接我们来了。
  真难为这两位,看得出,他们也想不通,可还得苦口婆心地来劝我们。
  那时候的我,还是个"士可杀而不可辱"的我。
  其实,早从苏五一那儿,或是从新华里老者那儿学一招儿,我又何必口干舌燥七窍冒烟滔滔不绝慷慨激昂了足足有三个小时?
  那三个小时里我说我当然欢呼这场不是运动的运动,当然欢呼这场比土改是土改吗哦是土改欢呼这场比土改还要深刻的运动,就像我当然欢呼"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欢呼"消除精神污染",欢呼"五讲四美三热爱",欢呼解决北京的公厕问题,欢呼"门前三包",欢呼"禁止随地吐痰"、"禁止乱扔废弃物"一样。我说我对犯罪分子的仇恨一点也不比别人少。我刚买的一辆崭新的"凤凰18",就让他娘的这帮乌龟王八蛋给偷了;我老婆回家晚点儿,我就得为她提心吊胆;我家门口安了两把锁,出差三天右眼皮就开始跳。我也恨不得把那些兔崽子统统枪毙可这事不是我能干的呀,我不会侦破不会擒拿不会审讯不会搜查,我不明白干嘛偏偏要让我们去侦破去擒拿去审讯去搜查。受受教育?应该应该太应该了。可您不觉得这有点儿像以前说的,用枪杆子押着作家去深入生活的意思吗?再说您不担心我们都去写派出所拘留所,写逮捕、判刑、枪毙,可能有损社会主义的光辉,反倒造成"精神污染"吗?再再说我正在写历史小说,写共工写颛顼写刑天写蚩尤,虽说这帮东西也闹腾得可以,可和"刑事犯罪"沾边儿吗?再再再说能不能容我写完了再去"补课"?哪怕容我写完了这一章?不然拎上个把月的手铐警棍,我的情绪怕是找不回来啦……
  同样"士可杀不可辱",同样口干舌燥七窍冒烟滔滔不绝慷慨激昂的,是刘厚明和刘心武。不过,我们的结局也都是同样的。谁也没能在那两位苦口婆心左右为难不动员成功无法复命的领导面前铁石心肠。最后,我们到底坐进了那辆"上海"轿车,让它拉着我们到了公安局,我们微笑着,和局长副局长分局长副分局长握手寒暄,我们说我们很高兴能有这样一次锤炼锻炼磨炼大开眼界的机会……然后我们又分别被送到了各自住家附近的派出所,和所长副所长指导员副指导员握手寒暄,我们说我们很高兴能有这样一次锤炼锻炼磨炼大开眼界的机会……最后,我就到了苏五一的手下。
  据说,一个多月以后,当我们圆满结束了这次活动的时候,领导同志根据下面的汇报,对我们几位写家的表现是有个"说法儿"的,很不好意思,据说表现最好的,是我。我这消息的来源,是我早年写小说的入门恩师,《北京文学》的副主编周雁茹,一个最正统的共产党员。她是带着和我分享喜悦的心情跑来告诉我的:"听说只有你一个人是真正深入了!你的表现最让派出所的同志满意了!你抱着铺盖卷儿去和他们'三同'--同吃同住同办案了!"
  雁茹已经去世了,现在我觉得她那喜形于色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当时我只是一笑,我没有跟她细说,我之所以有如此良好的表现,主要是因为我有结识苏五一的荣幸,他使我忽然活个明白,思路豁然开朗。
  五
  是的,当天晚上,我就用自行车驮着一个简单铺盖,到派出所去了。
  那天正好轮到苏五一在门口的值班室值班,我去跟他一块儿。
  派出所是很简陋的,据我所知,这是当时北京最艰苦的派出所之一。其实,波及北京的1976年唐山大地震都已经过去七年了,北京的地震棚也基本消灭了,这个派出所却可以说是当年遍布京城的地震棚中硕果仅存的一个。
  据说老派出所在地震时成了危房,只好到这块空地上盖了一圈"干打垒"来办公。现在,它的四周,已经盖起一圈崭新的家属楼了,而派出所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地皮,更没有充足的资金。
  "干打垒"围起了一个不小的院子,坐北朝南的一溜,主要是办公室、会议室,东边的两间,是伙房,东南角的一大间,因为是在院子一进门的地方,所以成为了接待来访,受理报案,办理户籍的值班室,剩下的南房和西房,就都是民警们的宿舍了。
  院子里立了几根水泥柱,拉着两行铁丝,上面老是挂满了民警们的衣物。西北角有一个砖砌的盥洗池,从早到晚,不断地有民警在那边儿上刷牙洗脸,可见他们谁也说不好什么时候能睡觉,什么时候才起床。平常的日子,他们分成两班,每天都要有一班人在所里待命,以应付各种任务。可"严打"这日子,已经没有待命这么一说了,警车没白没夜地出动,甚至连警车都不够使的了,从附近的单位又借来了一辆吉普车,一辆面包车,公安分局的预审处也不够用的了,包下了一家很大的旅馆,各派出所逮来的罪犯,够条件的就"报捕",分局长一批,警车就呜呜地往那儿送。别说民警们一个个熬成个什么样儿了,就连围在"干打垒"四周楼房里的住户,也都给熬得五脊六兽的。
  我到了派出所的门外,从自行车后架上卸下驮来的铺盖的时候,警车正好也停在了门口,从车里下来了一个姑娘,她的后面,跟着一个女民警。
  那姑娘相貌平平,看那肤色有些像农村人。穿着一条深灰色的的确良裤子,上身是一件紫红色的的确良长衬衫,手里提着一尼龙网兜,里面装着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毛巾、漱口杯、卫生纸之类。又逮来一个?卖淫还是偷盗?我愣愣地打量她。她往派出所的门里走的时候,歪过脑袋瞥了我一眼,我至今认为就是因为这一眼,才给我带来了那个让人哭笑不得的故事。
  和苏五一一道在值班室里呆了一会儿我就明白,我的铺盖带得实在是多余。值班室的一个角落里倒是立着两张钢丝折叠床,可什么时候能睡下且不必说了,什么时候这值班室里能消停一会儿,让我们有空闲打开这床,铺开那铺盖,都大成问题。
  值班室简直是一个不断上演、交叉上演一幕幕小品的小舞台。
  九点一刻的时候,送来了一个醉鬼,蹬三轮儿的"板儿爷"说,他说他到永定门,可永定门哪儿呀?到了永定门,这位呼呼睡个不醒,不管你怎么问,也问不出个屁来了。永定门大了去了,我横不能把他扔在永定门大街上吧。明儿您再在大街上见着个尸首,给我安个谋财害命的罪。得嘞,我不要车钱啦,把他给您搁派出所来吧!……板儿爷还没出门,又进来两位,河南驻马店来的,住下了什么什么旅馆,上街遛,天一黑,找不回去了,只好找到派出所来了。那醉鬼倒不碍事,倒在一米高的柜台底下打上呼噜了,苏五一说,先甭理丫挺的,丫挺的且睡呢,今儿晚上不用咱把被子匀给他就不错。他坐到桌面上,详细询问那俩"驻马店",还没问出个所以然,拉拉扯扯进来了五个人,一下子把值班室的门口挡个密不透风,后面还跟着一群看热闹的,黑咕隆咚的不知有多少位。
  "民警同志,你给评评这个理,我的孩子,我让她回家,他凭什么拦着,凭什么?"那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说。
  "我不拦,我不想拦,可我得找派出所说明白,不然你把孩子领走了,出了什么事,我担待不起!"另一方是个六十岁开外的老爷子。
  "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我怕我妈打我,她肯定打我!"女孩儿倒没有哭,可她铁青着脸,躲闪着她的母亲,往老爷子身后藏。
  "瞧见啦瞧见啦,是我拦她吗?您说,这么着出门,他们娘儿俩不得打起来?"
  "那你别管,我家的孩子,我们做家长的,有找她回家的权利。"女人身后,一直没说话的一个男人开了腔,"你们家私自扣我们的孩子,这……这就是违法的……"
  "可孩子现在在我们家,我们家秋子又没在家,你们非拉她走,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交待?"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帮那老者,看那模样,是他的儿子。
  "你别搭茬儿,我们孩子她舅还没说完呢,你听我们孩儿她舅的,她舅是科长……"原来说"权利"、"违法"之类的那位,是"孩儿她舅",原来又是个科长,怪不得比起那几位来,有那么点儿"端"。衣着也透着不同,不到五十岁,肚子有那么点儿鼓,绷着一身的确良做的短袖猎装,还真有点儿"派"。
  没想到,那女人对"孩儿她舅"职位的宣布,好像没有多少威慑力,那老者和他的儿子还是喋喋不休地声明,自己家绝无扣人之意,但必须到派出所来,当着民警的面交人,而且,还得要求她当面下保证,保证女孩的安全。
  "老说这个,老说这个,我让你们听我们孩儿她舅说完行不行?她舅是科长!"女人又一次搬出自己的弟弟。
  …………
  苏五一也不着急,就跟看小品似地看看这位,看看那位,有时候也不看,想起了什么,翻翻电话本,又打个电话,替"驻马店"问旅馆的事。问完了,接着看。看一会儿,又找出一张小纸片,往上刷刷地写什么,看来是给那"驻马店"用的地址。写完了,又接着看,然后把纸片儿给了"驻马店",让他们出门,打"的",走人。
  "行了!完了没有?""驻马店"走了,苏五一好像也腾出精神来了,从桌面上跳下来,冲女人老者孩儿舅喊了起来,"一个一个说,瞎吵,想不想让我听明白?"
  女人说:"对,一个一个说。民警同志,您先听我们孩子她舅的,她舅是科长!"
  "是吗?"苏五一歪过脑袋瞥了"她舅"一眼。
  "对,机械厂总务科的。""她舅"递过来一张名片,嗽了一下嗓子。
  苏五一捏着名片,懒洋洋地说:"我跟您说,您,先别说哪,别说哪……您先办这么一件事,就这会儿,也别远了,到永定门火车站,拿块砖头,朝那人多的地界来一下子。砸着的那位,您问问他,一准儿,是个处长!……您是科长不是?那就先甭说了,再过两年,继续进步了再说吧……"
  除了女人和"她舅",大伙儿都笑了。
  "你多大啦?"苏五一也不笑,开始掉脸儿问那女孩儿。
  "十五。"女孩儿的回答让我一愣,看她身段,说二十你也得信。
  "十五?十五你不跟家呆着,到人家家里干什么?"
  "我妈老打我,骂我,我……我就到秋子家去了……"
  "秋子是我那儿子,他俩搞对象哪。"老者说。
  "行了行了,别说了,我全明白了。"苏五一伸出右手,张开个巴掌,在脸上一通胡噜,胡噜痛快了,看了看老者,说:"你可真敢干,想抱孙子也没有这么急的,鼓动着儿子搞十五岁的,你还替你们家儿子看着,调教人家的闺女,不让她回家,你就不怕犯法?"
  "……"
  "你,更够呛!当妈的,别以为自己没事儿!这么大的闺女,看都看不住,拉也拉不回,这妈,还当个什么劲!我告诉你,当妈当不好,也犯法!有胆儿你把她接回去接着打,再打跑了,我跟你要人!"
  "……"
  都不说话了。
  "说呀,怎么办?"苏五一高声问。
  还是没有人说话。
  "不说,可就听我的了!……去,都到边儿上去,一人给我写篇保证书来……你,保证不打她,让她好好回家!你,保证不留她,不许她再到你家过夜。听明白啦?"
  都说明白了,都到一边写去了。
  …………
  就这样,一幕幕小品热热闹闹地在值班室里上演,直到凌晨三点,上报的频率才渐渐地放慢了。
  那醉鬼还在柜台下瘫着,呼噜声越发惊天地泣鬼神。这呼噜打得人实在受不了的时候,苏五一就蹲到柜台下面去,捏捏他的鼻子,给他一个小耳光,让他调整一下高音低音轻重缓急。有一次刚刚让他给调教好,从柜台下直起腰来,所长老边就进值班室来了。
  "所长有事吗?"苏五一问。
  "有事。你们兴华里那位,还没拿下来呢。"
  "拿下来了",就是招供了。"没拿下来",就是没招供。
  "哟,都他妈三点了。"苏五一看了看表,想了想,说,"别他妈抓错了吧?"
  "就是,我也怕是抓错了,要不,快一宿了,怎么也得招啦。我说,你清理清理这儿,让事主在这儿辨认一下吧,我看这屋还亮堂点儿。"所长说。
  所长出去了,一会儿又想起什么事似的,回来把苏五一叫了出去。没多会儿,苏五一回来了,领来了两个同事,让他们把那醉鬼拉了出去。他招呼我帮他把墙根儿那儿的一把长条椅子搬到日光灯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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