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是“橫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縛不住者”,從而肯定了蘇詞的革新意義,爲後來學蘇者提供了理論依據。此前楊繪的詞話著作《本事曲》,偏于記本事,而晁補之詞話則著重論詞藝,開創了詞話的新體式,推動了詞學理論的發展。 晁補之在理論上認同蘇詞的革新,創作實踐上也步趨其後;又由于像蘇軾一樣經歷宦海浮沉,屢遭貶謫,因而詞中頗多人生的不平和失意的苦悶。如:“暗想平生,自悔儒冠誤。覺阮途窮,歸心阻。”(《迷神引》)其詞最突出的主題是吟咏隱逸,自抒被迫退隱後的心境。代表作是廣爲傳誦的《摸魚兒》(買陂塘),詞中景物描寫清新曠闊,安然自適的心境中又飽含著“儒冠曾把身誤”的憤激不平。此詞爲後來隱逸詞的創作提供了範例,辛棄疾《沁園春》(三徑初成)即承其波瀾(參見劉熙載《藝概》)。 晁詞的風格有豪健的一面,寫“解彎弓掠地”的將軍(《金盞倒垂蓮》和“青雲少年,燕趙豪俊”(《萬年歡》)自不必說,即使咏梅花,也寫得勁氣凜然: 開時似雪。謝時似雪。花中奇絕。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徹。 占溪風,留溪月。甚羞損、山桃如血。直饒更、疏疏淡淡,終有一般情別。(《鹽角兒》) 骨氣端詳的梅花無疑是作者隱居時自我人格的寫照和象徵。 黃庭堅和晁補之詞的成就不如同門的秦觀,但在當時人們紛紛指責蘇軾革新詞體之際{蘇軾對詞體的革新,當時並未贏得廣泛的支持,反而招致許多責難。如門人陳師道說:“退之以文爲詩,子瞻以詩爲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後山詩話》)雖然有人懷疑這段話不是陳師道語,而可能是南北宋之交的人僞托羼入(參方智範等《中國詞學批評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排印本,第60頁),但至少代表了當時人的一種看法。李清照《詞論》也批評蘇詞“皆句讀不葺之詩爾,又往往不協音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三引)。晁補之《評本朝樂章》說:“蘇東坡詞,人謂多不諧音律。然居士詞橫放傑出,自是曲子中縛不住者。”(吳曾《能改齋漫錄》卷一六引)王灼《碧雞漫志》卷二也有“今少年妄謂東坡移詩律作長短句,十有八九不學柳耆卿,則學曹元寵”的話頭。晁、王雖是爲蘇詞辯解,但從反面可見當時不少人對蘇詞的以詩爲詞和突破音樂對詞體的限制,是持異議的。},他們在理論和創作實踐上都給蘇軾以有力的支持,壯大了蘇詞的聲勢,對詞的革新和發展有重要的意義。
第二節 晏幾道 生死不渝的苦戀與身世之感的滲入 如夢如幻的境界和語淡情深的風格 當蘇門的黃庭堅、晁補之沿著蘇軾所指出的方向繼續前行的時候,耿介孤傲的晏幾道(1083~1110)則仍然按照乃父宴殊所承傳的“花間”傳統{晏幾道,字叔原,號小山。臨川(今屬江西)人。晏殊第八子。他的生卒年,向無確考,近據《東南晏氏家譜》,才得以確定(見涂木水《關於晏幾道的生卒年和排行》,載《文學遺產》1997年第1期)。其生平事跡,參夏承燾《唐宋詞人年譜·二晏年譜》,鄭騫《夏著二晏年譜補正》和《晏叔原繫年新考》(見所著《景午叢編》下編,臺北中華書局1972年排印本。)},固守著小令的陣地,寫那些令人迴腸蕩氣的男女悲歡離合之情。然而,晏幾道的詞幷非重復“花間”的境界,而是創造了新的境界。 五代和宋初詞人寫的戀情,往往是沒有具體思戀對象的泛化的戀情,而晏幾道《小山詞》所寫的戀情,則有著明確而具體的思戀對象,主要是表現他與友人沈廉叔、陳君龍家的蓮鴻、蘋雲四位歌女之間的悲觀離合。(見《小山詞自序》)。他在詞中也常常直接寫出他所思戀的這幾位歌女的芳名:“小蓮風韻出瑤池。”(《鷓鴣天》)“賺得小鴻眉黛也低顰。”(《虞美人》)“記得小蘋初見。”(《臨江仙》)“說與小雲新恨也低眉。”(《虞美人》) 小山詞裏既有確指的思戀對象,情感也非常真摯。晏幾道爲人執著癡情,黃庭堅曾說他有四癡:“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癡也;論文自有體,不肯一作新進士語,此又一癡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饑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癡也;人百負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癡也。”(《小山詞序》)即使是四位歌女流轉人間,明知不能重見,他仍然一往情深地苦戀著對方。不是表現擁有愛情的歡樂,而是追憶已失落的往日愛情和表現刻骨銘心的相思,幷把愛情當作一種純精神性的追求,這成爲晏幾道戀情詞的一大特色。如爲懷念歌女小蘋而作的《臨江仙》: 夢後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小山戀情詞的結構,始終是建立在對過去的溫馨回憶和現在的苦悶相思這兩重今昔不同的情感世界之間。 對愛情的生死不渝的追求,幾乎是晏幾道人生主要的精神寄托。他雖爲宰相晏殊之子,然而家道中落,一生只做過監潁昌許田鎮的小官,不免窮困落魄。他又生性孤傲,既不肯依附權貴,連蘇軾想見他一面也辭而不見,又拙于謀生。現實社會既冷漠無情,衹好尋找心靈的自我安慰和寄托。他曾自道其創作心理,說是自己小心翼翼,委屈求全,有時還不免獲罪于人。如果直接宣泄內心的苦悶不平,“憤而吐之,是唾人面也”(黃庭堅《小山詞序》)。于是以詞“叙其所懷”,“期以自娛”(《小山詞自序》)。他一方面借著對愛情的追求來建立一個與現實生活截然不同的審美的情感世界,以消解現實人生中無法擺脫的孤獨苦悶;另一方面,把自己辛酸不平的身世之感曲折地寄托在男女間的悲歡離合和女性的失意苦悶之中,既能一吐爲快,又能不獲罪于人。如《採桑子》裏的“倦客”和《浣溪沙》中“不將心嫁冶游郎”的孤傲而又凄凉的歌女,未嘗不是詞人的自我寫照。至于“東野亡來無麗句,于君去後少交親。追思往事好沾巾。白頭王建在,猶見咏詩人”(《臨江仙》),更是深諳世態冷暖後的直抒其情。 由于與熱戀的蓮、鴻、蘋、雲四位歌女生離死別,相見無緣,晏幾道常常建構夢境以重溫往日愛情的甜蜜。他在《小山詞自序》中說:“篇中所記悲歡離合之事,如幻如電,如昨夢前塵,但能掩卷撫然,感光陰之易逝,嘆境緣之無實也。”他的260首詞作,有52首59句寫到“夢”。他或在夢中追尋:“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鷓鴣天》)或在夢中相逢:“夢裏時時得見伊。”(《採桑子》)或與對方同夢:“幾回夢魂與君同。”(《鷓鴣天》)他的夢,有“春夢”、“秋夢”、“歸夢”、“前日夢”、“今宵夢”等等。繽紛多姿的如夢如幻的藝術境界,是小山詞的顯著特點{參見陶爾夫、劉敬圻《晏幾道夢詞的理性思考》,《文學評論》1990年第2期。}。 語淡情深,則是小山詞的風格特色。他善于用平淡的語言、常見的景物,表現不同尋常的深情。如《少年遊》: 離多最是,東西流水,終解兩相逢。淺情終似,行雲無定,猶到夢魂中。 可憐人意,薄于雲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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