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几年前经常在网上跟读者打交道的小说家回答: 比喻这东西在写的过程中很自然地顺顺溜溜就出来了。“好,该比喻啦”,恐怕太摆架势可不行。我不曾觉得自己比喻多么好。我想,“把各种事情写得易懂点,有点实感”,总之,大概对读的人抱有这种好心,便形成了比喻的形式。“让人赞叹,佩服”,是本末倒置,用这样的动机似乎难以想出好东西。 又说:“不过是一般的语言罗列,那没有说服力。要用比喻来说服,诱劝。拿出对方想象不到的、不强加于人的新鲜比喻,使对方吓一跳,加以劝导。用俗话说,拉上床。” 这番话教人绝望,我等做不到的不就是“自然地顺顺溜溜就出来”吗?虽说是枯肠,其中也像有那些词语或意念,但抓耳搔腮,就是拉扯不到一块儿,他却能顺手拈来,得来全不费工夫。一说比喻,很自然地想到钱锺书,他玩比喻于股掌之上,似乎比村上更老到。钱锺书评论苏轼,说:“他在风格上的大特色是比喻的丰富、新鲜和贴切,而且在他的诗里还看得到宋代讲究散文的人所谓‘博喻’或者西洋人所称道的莎士比亚式的比喻,一连串把五花八门的形象来表达一件事物的一个方面或一种状态。这种描写和衬托的方法仿佛是采用了旧小说里讲的‘车轮战法’,连一接二的搞得那件事物应接不暇,本相毕现,降伏在诗人的笔下。”那么,比喻怎样才新鲜呢?钱锺书也有所指教,即“不同处愈多愈大,则相同处愈有烘托;分得愈远,则合得愈出人意表,比喻就愈新颖”。我们来看看村上春树是如何出人意表的。 “你有多么喜欢我?”绿问。 “全世界森林的老虎都溶化成黄油那么喜欢。”我说。(《挪威的森林》) “特喜欢你吔,绿。” “有多么喜欢?” “春天的熊那般喜欢呀。” “春天的熊?”绿又仰起脸。“那是什么呀,春天的熊?” “你一个人走在春天的原野上,对面来了一只毛像天鹅绒的眼睛圆圆的可爱的小熊,这么对你说啦,说:你好,小姐,和我一起打滚吧。然后你和小熊抱在一块儿,在长满三叶草的斜坡上骨碌碌打滚,玩了一整天。不错吧?” “真不错。” “就这么喜欢你。”(《挪威的森林》) 确乎出人意表,不过,也有点莫名其妙,老虎溶化成黄油,和小熊抱在一块儿打滚,到底怎么个喜欢呢? 或许出人意表就在这似懂非懂之间吧。村上的文字极浅白,童叟无欺,但浅白的手帕底下有戏法,读来时常就不知所云,也就是日本人爱说的,语言明了,意思不明。可能本不该探究到底讲了些什么,但小说毕竟不是诗,更不是皇帝的新衣。读者抱怨读不懂,村上向来是好言劝慰,不要管逻辑啦,只当作故事读。其实,他行文好似一边走路一边采野花,比喻有时把本来很简单的事体弄复杂,诱人猜想那似有还无的醉翁之意。例如《袋鼠好天》,简单之极的小短篇,只是写小两口去动物园看袋鼠这点事(后来又大幅修改,结尾她说在哪儿喝啤酒,变成她要去看马来熊),但弄了几个比喻,“‘已经不是小宝宝了。’她重复说,就像历史学家重复史观”,父亲袋鼠“用才能枯竭的作曲家似的表情凝视着饲料箱里的绿叶”,小说便神秘兮兮,仿佛罩上一层雾,雾里看花,这正是村上文体。这些比喻类似钱锺书的“她眼睛并不顶大,或是灵活温柔,反衬得许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讲的大话,大而无当”。若说他们的不同,我觉得钱锺书的比喻常常是带刺的玫瑰,而村上如一树樱花,基本是平和的,就像他那张中学生似的脸孔。语含讽刺,最常用的手法是以性作比(淫喻?)。不该正经的人讲正经话,人们会觉得可笑,好像看小丑表演,而公认为正经的人一旦讲不正经的话,人们便觉得他是在嘲弄了。村上文学很色情,说穿了,这也是不少人捧读的原因。正因为色情,依“分得愈远,则合得愈出人意表,比喻就愈新颖”之原则,他很少用淫喻,不必往锦簇堆里再加花,而是更常用近乎无动于衷的腔调来讲性,一副阅尽人间春色的或者哲学家的模样。诸如, 做爱是极其微妙的行为,跟星期日去商店买暖瓶是两回事。(《世界尽头与冷酷异境》) 我想起以前做爱像山火一样不花钱。(《避雨》) 好像有一种倾向,越跟如此之多的女人睡,人就越变得学术性。性交本身的愉悦随之一点点减退。性欲本身当然没有学术性,性欲沿着适当的水路走,那里就产生性交的瀑布,其结果走到充满某种学术性的深潭,不久,像巴甫洛夫的狗那样形成从性欲直奔深潭这一意识回路。(《世界尽头与冷酷异境》) 说是分得远,却不可游山玩水地一路走过来,而要像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那样省略中间环节,才出人意表。村上春树为我们创作了一个实例: 做爱、性行为、性交、交媾、其他也都无妨,从这些词、行为、现象我想象的总是冬天的博物馆。当然,从做爱到冬天的博物馆有一点距离。换乘几次地铁,穿过高楼的地下,在哪里把季节让过去,要费这些工夫。但这样的麻烦只开头略有几次,这种意识回路的距离一旦熟习了,谁都能一下子就走到冬天的博物馆。(《三个德国幻想》) 说到这里,又想起杨绛,她当然最懂钱锺书,所以她说比喻时可能是想到钱锺书的。她这么说:“比喻不是论断。”“比喻只是比喻。比喻只有助于表达一个意思,并不能判定事物的是非虚实。”可是,有些比喻过于新鲜,让人摸不着头脑,村上春树当然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他让堇说:“比喻的细节还有一点不能充分理解,那就是说非常寂寞吗?”又借“我”的口揭示,比喻为的是“故事获得魔术性”。堇是小说《人造卫星恋人》中的三个主要人物之一,此小说是这样起头的: 二十二岁的春天,堇有生以来第一次堕入恋爱,在广阔平原上笔直地突飞猛进的龙卷风似的激烈恋爱。它一个不剩地推倒前方的有形之物,从一端卷上天空,蛮横地撕碎,击溃得体无完肤。又毫不减弱地吹过海洋,无慈悲地摧毁吴哥窟,把印度森林连同一群可怜的老虎用灼热烧光,化作波斯沙漠的沙暴使带有异国情调的城堡整个掩埋在沙里。完全是纪念碑式的恋爱。堕入恋爱的对方比堇大十七岁,已婚。再补充一句,是女性。这是一切事情开始之处,(几乎)是一切事情结束之处。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来源:中国哲士网
世界人物库,古今中外人物资料 村上春树简介,介绍,生平事迹 图片照片
有关作品村上春树在中国——全球化和本土化进程中的村上春树详细资料
2004-2010 中国哲士网版权所有 引用本站内容请指明来源 给本站投稿 备案序号 蜀ICP备05009253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