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入夜的山地中,友情如一点如豆的烛灯,虽然微弱还是温暖了诗人凄清的凉夜。
文章憎命达,我们不能假设李商隐若平步青云是否会给晚唐带来全新的政治面貌,然若不是命运一次次把诗人逼入绝境,断是不会有李商隐那丽绝的无题诗的产生,无题之境犹如杜鹃啼血莺饮泪,珠泪凝玉,血色的圆珠抛起,在碧色的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然后不能遏止地碎了。你读到了一种残酷的美,如果你悲悯着,那么你的心也就跟着一起碎。
无题的绝美是诗人最后的舞。
无题的绝美是渐渐绝望的美。
“非关宋玉有微辞,却是襄王梦觉迟。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
李商隐这首《有感》微讽地道出了他朦胧诗中其实并非全是有所寄托,当对政治的热情渐渐熄灭时,他已完全地进入了诗的另一个境界中:“更在瑶台十二层”的紫府仙人,云雨丹枫中“微生尽恋人间乐”的神女襄王,“月中霜里斗婵娟”的青女素娥,碧城的女冠,祠中的圣女,宋玉,贾生……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又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
这是李商隐的诗,李商隐的牡丹。
王安石曾赞李商隐:“唐人知学老杜而得其藩篱者,惟义山一人而已。”他的诗如同收了幕天的萧萧云雨,当是杜诗胸怀万物的大气象,他的诗境是浩浩天地间无休无止地零起了飘忽的暮雨,于是化沉郁顿挫为高清森冷;他的诗语又在李贺的瑰奇中,揉入了欲语还休,一唱数叹,于是凄艳优婉。
在这些低圩的回吟里,李商隐把身世与情感用诗之梭纵经横纬,密密罗织。他无疑可比巧手的星娥,在沉霜的夜深里他织出了一张张美幻绝伦的华锦,色泽在佳人的明眸里随横波流转,明晦轮转的光影幻化间绽放成朵朵惊艳的繁花。
诗人四十七岁所作之《锦瑟》一诗,无疑把他这种雾里繁花般的诗境推向了极致。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筝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锦瑟》
元好问诗云:“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义山诗巧于用典,这些诗章曲尽笔意,一唱数叹,千古垂思之下依旧惘然,自恨无人能注义山诗之百转千回以解心惑。
这首《锦瑟》更是素称难解,吟咏之下,众说纷纭。
听琴瑟说,悼亡说,自况说,喻诗说……一支《锦瑟》五十六字,就把要说的,没说的,都说尽了。
无题,无解?无数解?
其实无可指实才正是李商隐诗的独特之处,沉吟时,万念俱出,而又万念俱灭,唯留下那不可言说的幻美真实地存在。
“词林枝叶三春尽。” “鸟啼花落人何在?”
大中十三年的又一个春暮,四十七岁的李商隐病卒于郑州。
冬日的雨丝寒寒地透入衣衫,在这样的天气里读李商隐该是要燃一盏柔柔的灯,再温一杯暖暖的酒的,已经说得太多,却还是不能言及万一。那么今夜就什么也不必言吧,把无法商讨的生命之重与生命之轻尽付给晚暮里这飘灯的珠箔。
明朝,告别商隐,还我一个不必思考的春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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