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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 亲

作  者:何玉茹

 

  父亲一生中有三件事是雷打不动的,一是早起刷牙,一是睡前洗脚,一是冷水洗身。
  受他的影响,我和哥哥也是,早起刷牙,睡前洗脚,雷打不动。唯有冷水洗身这一样,我做不到,哥哥也做不到。
  我做不到父亲不说什么,哥哥做不到父亲就不高兴了,有一次哥哥在自己房里洗澡,父亲忽然推门进去,手摸一摸澡盆里的水,也不说话,抬脚就把澡盆踢翻了。尽管这样,哥哥还是不能长进,只要父亲在家,他就决不洗澡;只要洗澡,他就一定要兑些热水的。
   这年冬天,父亲雷打不动的事又多了一件,就是,每天下班回家。不管刮风下雪,不管天寒地冻,吃晚饭的时候,父亲的自行车一定就咣啷咣啷地进了院儿里了。
  从前父亲是一周回一次的,忙的时候,会一两个月回一次。他上班的建筑公司,离我们住的村子只有十几里路,骑车子半小时就到了,他本可以从开始就天天回家的,可是一直到这年冬天他才把铺盖搬回来,彻底地不在公司住了。这之前他已经在单位住了十八年了,最初的单位是交通公司,然后是搬运公司,然后是建筑公司。公司不同,工作却一样,都是给领导当秘书。这次搬回来,听母亲说是公司的领导被造反派打倒了,父亲这秘书也受了牵连,撵他到下面的工程队劳动改造去了。
  父亲明显的变化,是脸黑了,人瘦了,叹气多了。母亲心疼他,把饭食做成了两样,父亲吃细粮,我们吃粗粮,父亲吃炒菜,我们吃咸菜。但这也不能阻止父亲的叹气,那气叹的,就像是一生的郁闷都在一口气里了。我们听着,心里不管多么地想吃细粮想吃炒菜,都要忍一忍了。
  母亲到底是了解父亲的,有一天晚上,把村支书和大队长叫到家里来了,备了酒,炒了菜,和父亲坐在一起,天南海北地神聊。
  父亲和这两个人从小就在一块儿玩,一直玩到了在城里找到工作。父亲曾给他们介绍过两份工作,当时他们舍不得离家,两份工作就给了另外两个人,如今那两人一个是服装厂的厂长,一个是制药厂的支部书记,身边秘书都用上了。论学问,他们当然比不了父亲,初到城里时,他们连自个儿的名字都写不好呢。可父亲喜欢有出息的人,一有空闲,就把两人召到酒馆里,或谈天说地,或为他们出谋划策,像是给他们当了秘书一样。
  现在,母亲是想把那酒馆里的神聊,搬到自个儿家里来呢。
  聊的人变了,气氛却没变,一聊,父亲就长了精神了,村支书和大队长也长精神,父亲的见识,于他们总是新鲜的。后来,也不管村里有多少事要忙,也不管天有多晚,想来了,啪啪啪就来敲门,像是进他们自个儿家一样了。有时候父亲睡下了,不理他们,他们就一直啪啪啪地敲。他们拿自个儿不当外人,父亲却有些不以为然,对母亲说,到底是村里人,不懂规矩。
  但不管怎样,父亲叹气还是少多了,就像一个迷路的小孩子被人引上了正路一样,眼见得又黑又瘦的脸上有了些儿光泽了。从前父亲可是不黑也不瘦的,劳动改造没几天,人就一整个儿地变了。母亲说,你爸不是累的,是怕的,他怕干活儿,他哪是个干活儿的人。母亲说父亲干的是搬运水泥预制板的活儿,一块预制板就上千斤,好歹是几个人一起搬运,要搁他自个儿,早就撑不下去了。可也正是几个人一起搬运,他才天天遭人家的白眼,他没力气啊。
  这一年我14岁,哥哥17岁,正是不知事的年龄。依我们的看法,父亲是有些势力眼的,看不起普通人,看不起小孩子,眼里只有街面上有头有脸的人物;父亲还有些剥削阶级思想,喜欢享受,不爱劳动,卫生讲得有点过头儿。父亲自个儿不喝生水,也不许我和哥哥喝生水,自个儿不吃生菜,也不许我和哥哥吃生菜,就看这村里的家家户户,哪个孩子不喝生水,哪个孩子不吃生菜啊。可父亲说,你们跟他们不一样,你们是徐文多的孩子。我们想,徐文多又怎么样,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担担,还一直给人家当秘书,又怎么样啊?这想法最初是听街上的人说的,时间长了印在脑子里,就成了我们自个儿的想法了。我们隐隐觉得,这也许正是父亲的痛处,因此我们从没敢当了父亲说出来过。
   不过对父亲的事,想过了就忘了,我和哥哥都在忙自个儿的事,哥哥迷上了拉二胡,我则迷上了踢毽子。学校没课上了,学生们有的在学校闹革命,有的回家去了,我和哥哥属于回家的。
  踢毽子就要缚毽子,缚毽子就要找好看的鸡毛和空心的铜钱,为这两样,我和几个伙伴几乎跑遍了村里村外的角角落落。我们贪心得很,缚完一只又缚一只,每个人差不多都有十几只毽子了。我把毽子们摆在窗台上,就如同一排五颜六色、千姿百态的花朵。母亲擦拭窗台的时候,抹布如进无物之境,忽啦啦,毽子们就被她擦到地上去了。母亲就是这样,对我们没有一点耐心,全部的耐心,都用到父亲身上去了。我把毽子一只只地捡起来,心里很想报复一下母亲,想了一会儿,便说道,我听到有人骂我爸了。
  这一着果然灵验,母亲立时着了慌,她一把抓了我的肩膀问,谁?谁骂你爸了?骂你爸什么?
  我想起我们去村东被挖开的坟地寻找铜钱时,一群背了筐的社员正在猫腰捡砖头。真是遍地的砖头,捡也捡不完。我知道,这砖头跟父亲有关,父亲在家里对村支书和大队长说,出村三条路,没有一条不是狼烟滚滚的深沟,解放前这样,解放二十年了还这样,就不能把它填平吗?村支书和大队长当时有些犹豫,说上边的任务太多了,顾不上啊。父亲说,你就是完成上级的上千件任务,也抵不上这一件,这一件办成了,村里人会记住你们的。村支书和大队长一听,立刻不再犹豫了。凡当领导的,哪个不想被记住啊。可是,他们都没想到,挖了高的填了低的,低的和高的平是平了,但原来的高地下面,是一大片陈年的坟地,朽掉的棺材板子和遍地的砖头瓦块比那原来的深沟还要叫人头疼。这一个冬天,社员们再也不能坐在暖和屋里抓革命了,为能开春之前在这块生地上种上庄稼,生地上的砖头非要清理干净不可呢。可是砖头一块挨一块的,一层接一层的,面上的捡干净了,锄头一刨,下一层还是一块接一块的。再愚钝的人都会明白,这是一项太大的工程,大得都赶得上铁棒磨成针了。我在地里寻找铜钱,社员们就往筐里一块一块地捡砖头。我听到一个社员说,徐文多真他妈的是狗拿耗子。另一个社员就说,尿灌出来的主意能有好的?这话我身边寻铜钱的伙伴也听到了,她本能地将目光从地上转到了我身上。我说,看什么,叫徐文多的人多了。她却还傻傻地问,我怎么没听说过,谁还叫徐文多?我气得抢白她说,你,你叫徐文多!
  我把社员们的话对母亲说了。母亲立刻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她提了抹布在屋里转来转去的,嘴里说,早知道村里人多嘴杂,你爸会在这事上落不是的。
  晚上父亲下班回来,母亲把我的话又对父亲说了一遍。父亲却远不像母亲一样惊慌,他一边吃着母亲为他备下的炒菜,一边不以为然地说,听拉拉咕叫还不种庄稼了?母亲说,不是拉拉咕叫的事,是砖头的事,支书和大队长有些天没来了,不会是为这事吧?父亲说,不会吧,从长远看这是件好事啊。母亲说,要是砖头总也捡不完呢?父亲说,怎么会捡不完?一年捡不完两年,两年捡不完三年,总有一天会捡完的。母亲说,村里的事不比城里,人们可是没耐心等到两年的。父亲皱皱眉头,说,要不,吃完饭你去叫他们一趟吧。母亲说,我不去,人家要是不想来呢?父亲说,有酒有菜,他们不想来才怪。这顿晚饭,父亲吃得不多,炒菜剩了大半,最后全被我和哥哥打扫光了。
  村支书和大队长果然没被叫来。母亲说,他们说要开支部会。父亲说,散了会呢?母亲说,人家没说。父亲听完就坐在椅子上开始抽烟,一支接了一支,抽得屋子里雾气腾腾的。这天晚上,烟灰缸里的烟屁股被父亲都塞得满满的了,村支书和大队长也没见露面。
  父亲抽烟的时候,母亲在床边做针线,哥哥在他的房里拉二胡,我呢,手里拿了只没缚好的毽子,一会儿跑到哥哥房里,一会儿又跑到母亲房里。跑到母亲房里是为了用她的针线,跑到哥哥房里则为了看他拉二胡。哥哥拉起二胡来,就像父亲跟村支书、大队长说话一样,能长十分的精神,你看他,有些下拉的眼角翘起来了,长了几道抬头纹的额头舒展开来了,无精打采的眼睛也闪出光泽来了,那张喜欢闭得紧紧的嘴巴,也微微地张开,就像有许多话要说一样。可那些话,全都通过一双手,神奇地跑到琴弦上去了。琴弦上的声音啊,比说话可要美妙多了,就是听一辈子都不会听够呢。可奇怪的,是父亲撵我睡觉的时候,忽然问我,你哥呢?怎么一直没见你哥?母亲代我回答说,你呀,没听见他拉二胡啊。父亲听一听,忽然冲哥哥的房里吼道,别拉了,深更半夜的拉什么拉?
  父亲对哥哥就是这样,常常忽视他的存在,却又常常干涉他的事情。哥哥是个结巴,不到非说不可的时候是从不说话的。父亲有一天发现哥哥是个结巴时,曾很是无望地对母亲说,徐文多的儿子是个结巴,为什么呢?父亲反感哥哥的结巴,反感哥哥的不说话,反感哥哥的拉二胡,还反感那些和哥哥一起拉二胡的朋友,那些人来了,父亲招呼都不打一个。我知道他是希望哥哥能像他一样口齿伶俐,关心大事,有责任感,可哥哥那样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像他一样了。有一回他指了哥哥的二胡说,堂堂七尺男儿,整天吱扭吱扭的拉这玩意儿,有意思吗?哥哥呢,从不顶撞父亲,但也从不听父亲的。他的二胡,便在父亲的骂声中学成了。
  要说父亲不喜欢吹拉弹唱这类事吧,他自个儿还常常哼几句京戏,最常哼的,是《空城计》里的几句唱: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算就了汉家的业鼎足三分,
  官封到武乡侯执掌帅印,东西战南北剿博古通今。
  周文王访姜尚周室大振,俺诸葛怎比得前辈的先生,
  闲无事在敌楼我亮一亮琴音,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
  唱腔好听,父亲唱得也好听,我曾撺掇哥哥给父亲伴奏,哥哥狠狠地喝斥我说,这……这是二胡,不……不……不是京胡!我后来知道,京戏乐器里并不只有京胡,二胡也有一把的,就是说,哥哥对我的喝斥是完全没道理的。
  在以后的几天里,不断有关于修路的风言风语传到家里来。传言倒也罢了,有一天母亲出门,竟发现门口贴了张大字报,大字报上了三个端了酒杯的人,他们身后是堆成了山一样的烂砖头,砖头上写了四个大字:劳民伤财。母亲看看左右没人,一把就撕下来拿回家去了。为这大字报母亲整整哭了一天,她对我和哥哥说,有理讲理,糟践人算什么本事,你爸的头发几时那么乱过?你爸的衣服几时敞开过?胸口还有一堆汗毛,他哪来的汗毛啊?我们要看,她却又死死攥在手里不肯放。后来,我们看见她点着一根火柴,将那大字报烧掉了,火光映着她通红的眼睛,还映着她从未有过的嫌恶的表情。
  母亲大约一辈子也没感受过这样的污辱,虽说这种事现在到处都在发生,对谁不满意了,一张大字报就上墙了,城市、农村、学校,所有的墙面都散发着纸张和浆糊的气息。但母亲是不大关心外面的事的,外面的事忽然来到了家里,她当然远没有我和哥哥表现得镇定。我还知道,用纯白面熬成的浆糊是粘不牢的,须要兑上些泡花碱才行,学校的学生们都是这么干的。母亲能一把撕下来,说明农村的大字报还是欠火候的。
  母亲把这当成一件天大的事藏在了心里,她还嘱咐我和哥哥千万别让父亲知道。村支书和大队长不来了,父亲再次开始叹气,她还又为父亲找来了几个文化人。这几个,多是自以为满腹才学,却又窝屈在农村不被社会重用的人,交谈起来,天上地下,国内国外,几乎没有他们不知的。他们对父亲修路的主意也自有评论,有赞成的,有反对的,赞成的反对的都能说出一千条的理由来。可父亲很快地就不耐烦了,他们走的时候他送都没送。他对母亲说,再别让他们来了。母亲问为什么,父亲只说了八个字:言过其实,终无大用!
  这八个字,我后来看《三国演义》,才知道是出自刘备对马谡的评价,父亲将这评价用在他们身上,可见出对他们的小视。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父亲对他们的反感,更像是对同类的排斥,而他和村支书、大队长的交往,倒更像是异类的相吸,父亲的所知比村支书们自是要多得多,但父亲需要的,似更是怎样行动,对于行动,村支书和大队长比那几个文化人当然要在行多了。我把这想法对哥哥说了,哥哥却像看陌生人一样地看了我半天,然后说,一……一个毛丫头,想这些干……干什么,跟我学……学拉二胡吧。我当真好奇地跟他学了两天,但两天之后就没耐心了,它不像踢毽子,身体总在腾跃之中,它是一种静态,除了手指,身体就像是一尊佛,半天动也不动,我怎么可能像佛一样地动也不动呢。我仍又去踢我的毽子了,我已经能踢到200下了,翻身别花儿也能别到30个了,我还能用脚尖踢,脚跟踢,脚外侧踢,两只脚替换了踢,一群踢毽子的伙伴,哪个也比不上我,他们众星捧月似的看了我踢,那感觉真是好极了。
  可我和哥哥都没想到,我们喜欢做的事情马上就要不能做了,有一天我们得听从父亲的命令,像那些社员一样背了筐去地里捡砖头了。
  听到这命令时,我们正在吃早饭。我们还以为听错了,停了吃饭,诧异地望着父亲。父亲不理我们,低下头继续吃饭。
  母亲说,他们才能捡几块砖头?
  父亲说,捡了几块算几块。
  母亲说,捡砖头不怕,怕的是人们的嘴……
  父亲说,让他们去正是要堵人们的嘴啊。
  母亲说,他们还是孩子……
  父亲说,孩子才要经历一些事,不然总也长不大。
  母亲说,错是大人的,就算孩子去了,人们也不会算完的。
  父亲一下跳起来说,错了错了,谁说我错了?我怎么就错了?他们不算完怎么着,莫非还要我徐文多亲自去捡砖头?
  母亲不由地也急了,冲口说道,你亲自捡砖头怎么了,主意是你出的,支书和大队长都受了牵连了,你捡砖头还不应该吗?
  这话,母亲说出来就后悔了,因为父亲听完就咚咚咚往仓房去了,从仓房出来的时候,肩上背了只筐,手里拿了把锄头,全然是一副要下地的样子了。
  母亲急忙去夺锄头,但父亲再没力气,也是能夺过母亲的,看看父亲满身干净地走出门去,母亲立刻唤我和哥哥跟上去。我说,饭还没吃完呢。母亲说,吃什么饭,这时候了还吃什么饭啊!
  我和哥哥在前面走,母亲也很快背了筐跟上来了,我问,妈,你也去啊?母亲说,去,去把你爸换回来,你爸那样的人能捡砖头吗?
  母亲其实已有很多年没下地了,我六岁那年,母亲怀上了第三个孩子,同一年,祖母忽然得脑溢血去世,于是父亲就建议母亲把孩子做掉,因为我和哥哥都是祖母帮母亲带大的,祖母去世了,谁来帮母亲呢?父亲当然是指望不上的,父亲正是一两个月才回来一次的时候,即便回来他也做不了什么,他孩子也不会抱,好好的交到他手上,孩子哇地就哭了。但父亲连陪母亲到医院的时间也没有,母亲只好图方便,吃了按一偏方抓来的药,结果,孩子是打掉了,大人却因失血过多,再难将身体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了。
  母亲胳膊上戴了套袖,腰里的围裙也没顾得解下来,围裙的一角被风一掀一掀的,脚步急促而又踉跄。
  已经看得见前面的父亲了,瘦高的个子,一件浅灰色的中山装,一双老旧的却闪了光泽的黑皮鞋,走起路来八字脚,大甩手,脑袋昂得高高的,仿佛一只傲气的不服输的斗鸡。
  路上不断有上工的社员了,他们向这一家人投来惊奇的目光。大家都认识父亲,父亲对大家却是生疏的,他就那么大甩了手,脑袋昂得高高的,从大家身边走了过去。
  母亲也没怎么跟大家打招呼,她的脑袋却是微微低下的,眼睛只看了一米以内。遇到跟她打招呼的人,她会有些慌乱地抬起头来,仿佛一个做了错事的小媳妇。
  我对母亲的表现很不满意,我想,就算是父亲的主意错了,做决定的也是村支书和大队长啊;就算是决定错了,他们为的也是大家啊。哥哥自是不会想这些的,他沉着脸,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有时抬起他那双细长的拉二胡的手,看呀看的,仿佛已经受到了砖头的伤害似的。我对哥哥的表现也不满意,对母亲不敢说什么,对哥哥就不怕了,我伸手就朝哥哥的手打去,声音清脆而又响亮,惊得阳光都抖了一下。
  母亲追上父亲,执意要他回去,父亲却执意不肯,父亲说,我倒要看看,地里到底有多少砖头!在众目睽睽之下,母亲羞于跟父亲争辩,只好由了他去了。这样,我们一家四口,便齐刷刷地往砖头地里走去了。
  这块砖头地,名字叫东岗头,原来地势比村子还高,夏天种上玉米,从村里望过去,天上的云彩都要被它遮住了。现在,地里光秃秃的,已和相邻的地块连成一片了,从这头就能望到地的那头。那头是一轮刚出升的太阳,又大又圆,笑眯眯的,仿佛是在嘲笑我们一家人的尴尬。
  地里的砖头,不捡不知道,一捡,还真让我们吃了一惊,我们的锄头,只要触到地上,就能听到刺耳的与砖头撞击的声音,我们的手指,闭了眼睛都能摸到硬帮帮的砖头瓦块,一个畦子还没走出去,筐里的砖头已经满满的了。
  修路修成这么个结果,父亲当然不会想到,东岗头这块地,少说也有上百亩吧,明年,后年,甚至大后年,都不要奢望它能长好庄稼了,而且,还要搭上不知多少捡砖头的劳力。可是,修路若是错的,不修路就是对的么?
  不多时,捡砖头的社员们也都到地里来了,他们成群结队的足有七八十人,却没有一个肯靠近我们。一边是黑压压的一片,一边是冷清清的四个人,我发现,这样的阵势,连父亲都有些不安了,他几次往筐里扔砖头都没扔进去,有一次还扔到了我的脚上,疼得我哎哟哎哟的,他却就像没听见一样。
  我知道,在生产队干活儿是要计工分的,我便问母亲,我们计不计工分?母亲几乎是带了哭声说,你还想计工分啊?
  社员们那边不断传来阵阵的笑闹声。风是逆风,也听不清他们笑闹的是什么。但每回笑声一起,我们都止不住地往那边望,仿佛那笑是一块一块的砖头,随时都可能砸过来一样。我感到,即便是一直这么相安无事下去,我们一家人也似坚持不了多久了。
  果然,有一刻母亲忽然就将筐里的砖头忽拉拉倒了出来,她说,走,回家去,不捡了!我和哥哥和父亲怔怔地看着她。她说,咱就是捡上十年,也堵不住人家的嘴的!
  我和哥哥自是站在母亲一边,把手里的砖头立刻扔掉了。  我们却没想到,父亲说什么都不肯走,他将一只筐一把锄拿到身边,长长地叹一口气说,你们走吧,我自个儿捡。
  母亲说,你自个儿才能捡几块砖头?
  父亲仍是回答,捡了几块算几块。
  母亲说,他们会把你骂死的。
  父亲说,不捡就更得挨骂了。
  母亲说,我看你是自个儿往自个儿头上扣屎盆子呢。
  父亲说,不扣也逃不脱的。
  父亲不肯走,母亲也不好走,倒出的砖头却又不想再捡回筐里,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一个人也不知从哪儿走来的,忽然就到了我们跟前了。
  这人矮小的个头,一张瓦刀脸,脸上有几颗很大的麻子。我和哥哥都见过他,知道他是生产队长。父亲和母亲当然也知道。
  生产队长其貌不扬,眼睛却亮得叫人心惊,他挨个看了我们一家人一遍,问道,谁让你们来捡砖头的?
  我们都回答不出。
  生产队长又说,我是一队之长,我没派的人是不能来的,知道不知道?
  母亲分辩说,我们又不挣队上的工分。
  生产队长说,不挣工分也不能想来就来,再说你们说不挣,大家谁知道你们不挣?
  母亲说,这是什么话,莫非还要我们挨门挨户地嚷嚷一遍?
  生产队长说,你不干了,不就也省了嚷嚷了?
  母亲说,不干就不干,我们还正不想干呢。
  生产队长说,不干就对了,赶紧的,回家去吧。
  生产队长说得不急不慌的,脸上没有恼意,也没有笑意。
  母亲纳闷地看看他,也顾不得多想,拉了我和哥哥就走。走开几步回头去看父亲,父亲却仍纹丝没动。母亲急道,你没听见队长的话吗?父亲却说,你听队长的,我一个国家干部,干嘛要听他的?
  生产队长接过去说,你可以不听我的,但你我得听党的,党把这块地交给我,我就不能随便把人放进来。
  生产队长比父亲年轻了许多,按街乡辈的叫法,他该叫父亲一声叔的,但我从没听他叫过。我想大约是父亲没给过他机会,父亲每天骑了车子上班下班,眼睛从没在过往的村人身上停留过。可是现在,我看父亲开始对这个小小的生产队长注意地看着了。
  不过是一两眼吧,也不知父亲从生产队长身上发现了什么,他忽然就换了恳切的语气问道,你,你叫什么来着?母亲没好气地代队长答道,杨扁。父亲接了说,对,杨扁,你说实话,这块砖头地,今年能不能种上庄稼?
  杨扁说,能啊。
  父亲说,种上了能收几成?
  杨扁说,往好里说,四五成吧。
  父亲说,几年才能到十成?
  杨扁说,那就不好说了,一要看砖头还有多少,二要看底肥能上多少,三还要看社员们干活儿有没有耐心。
  父亲说,有没有耐心,还不全看你做工作了?
  杨扁说,是啊,工作哪就那么好做,好比眼下,你们不走,大家捡砖头就要走眼,一走眼砖头就捡不多。我又不是国家干部,得罪了人拍屁股就走,我得跟他们打一辈子交道呢。
  杨扁仍是不慌不忙,仍是不恼也不笑,这种样子说出来的话,就是不想嘲讽也会透出几分嘲讽的。
  父亲像是有些恍然,又像是有些不甘心,他说,杨扁,要我走好说,但我还是想问你一句话。
  杨扁说,你说吧。
  父亲说,修这条路,是好事还是坏事?
  杨扁说,好事啊。
  父亲说,那这块地影响了收成呢?
  杨扁说,坏事啊。
  父亲不解地看着杨扁。
  杨扁说,你一个国家干部,好事坏事还搞不明白啊?
  父亲说,那你说这条路该修不该修?
  杨扁说,该修啊。
  杨扁把眼睛眯成了两条缝,语气中透出的嘲讽意味更足了。
  父亲说,我是正经问你话呢。
  杨扁说,我也是正经在答啊。
  父亲看一看自个儿手里的筐和锄头,说,既然该修,我就要用我的行动感动大家。
  杨扁忽然把嘴咧开了。他显然在笑,但没发出声音。他不笑的时候难看,笑的时候就更难看了,几颗麻子挤在了一起,嘴角扯的,都快接到耳朵上去了。他就这么咧了嘴说,我看不是修路有问题,是你有问题呢。
  父亲说,我有什么问题?
  杨扁说,你把自个儿太当个人物了。
  说完,杨扁转身就往那边的人群里去了。他走路也是大甩手,也是八字脚,却是个里八字,每一步都像是要把地牢牢地勾住一样。
  回到家里,父亲张口就问母亲,怎么就没听你提起过这个人呢?母亲说,你也没问起过啊。父亲说,他什么文化程度?母亲说,小学都没上过。父亲说,小学都没上过他还有什么好狂的!
  叫人不解的,是这天晚上,父亲让母亲备了酒菜,竟把杨扁请到家里来了。
  杨扁喝了杯酒,吃了口菜,话还没聊几句,就要起身告辞,说队上还有一大堆事等他处理,他真是没空闲聊。父亲自是不便硬留,送他出门返回屋里,呆了半晌才说道,人再聪明能干,不学习也难成大器。母亲说,跟你学习就能成大器了?父亲说,你什么意思,跟杨扁都一个口气了。母亲说,我还不是想让你过清静的日子。
  这时,哥哥房里的二胡正拉得如痴如醉。是一首美妙、忧伤的曲子,就犹如一个美丽的女人在对她心爱的人诉说衷肠。
  父亲说,我何尝不想过清静日子?跟你说吧,我做梦都想!可一个大男人,要是一天到晚地躲在屋里拉二胡,大家会怎么看你?社会会怎么看你?
  母亲说,管他们怎么看。
  父亲说,一个女人可以不管,一个男人就不能不管了!
  父亲的口气激动而又无奈,母亲不禁也长长地叹一口气,转身给父亲打洗脚水去了。
  父亲洗着脚,唱出了一段我很少听过的戏词:
一轮明月照窗前,愁人心中似箭穿。
  ……
  我好比哀哀长空雁;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
  我好比鱼儿吞了钩线;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
  思来想去我的肝肠断,今夜晚怎能够盼到明天?
  ……
    2005.8

来源:中国哲士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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