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腊月,我家房后就热闹起来了。房后原是生产队开会、派工的地方,现在,农户们一年一次的杀猪也在这里了。 随着第一声猪的嘶叫,我家墙上的月份牌也变得重要起来,每天都有人去关注它,仿佛腊月的日子全在月份牌上。 月份牌的上面是扇小小的后窗,后窗一层纱窗,一层玻璃窗,每天早晨,我家都要开一会儿玻璃窗,以迎进些新鲜空气。新鲜不新鲜的,我妈不大在意,在意的是我爸,我爸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永远是打开后窗。紧接着他刷牙、洗脸、吃饭,然后去城里上班,然后关窗的事就落在我头上。我爸个子高,胳膊一伸脚后跟一抬窗就关上了,而我关窗时,通常要蹬了那张一人凳。一人凳没上油漆,踩脏了也不心疼,又轻便、好搬,几乎是我家唯一一件我搬得动的家具,不足的地方,是它的四条腿不一般儿高,放在地上总有一条腿要离开地面,这条腿贴了地面另一条腿又翘了起来,简简单单的一张一人凳却永远预示着危机似的。这一人凳是我爸做的,我妈说,在我一岁左右的时候我爸买全了做木工的工具,到头来做成的就只这张一人凳。我听了一点也不奇怪,这类事我爸做得多了,他利用我们家的大院子养过猪,养过鸡,种过葡萄,还种过西瓜,但到头来总是以失败而告终。我妈说,你爸天生是个要人侍候的人,别说那些事,拍个苍蝇都拍不死。我妈这话决不是怨言,听起来反而透着自豪感。我知道我妈爱我爸有多深,我肯定即使我爸有一天沦落街头当了叫花子我妈也会紧随不移的。当然我爸是不会当叫花子的,至少目前不会,他挣有一份工资,他饭前洗手睡前洗脚,他喜欢穿一尘不染的浅色衣服,他还喜欢当了众人讲时事,讲科学,讲文明,他口齿清楚妙语连珠,话一出口就引人注目,他还能把说出的话写成文章,登在当地的报纸上。这些村里男人少有的东西他都有,我猜我妈爱的正是他这份旁人的少有吧。 我却和我妈不同,我喜欢的是麦叔那样的人。 麦叔现在就在房后的宰猪场上,蹬上一人凳从后窗就能看到他。他的嘴巴总是紧紧地闭着,眼睛也永远地向下看,他的手和脚就是他的嘴,他手里锋利的刀子是他的舌头,这张嘴与我爸那张嘴一样地引人注目,且还格外有一种说不出的力量。麦叔的个子和我爸一样高大,只是比我爸黑了些,身板也宽了些,若无意中与他撞上,就像撞到了一堵墙,那力量会让人心惊。而我爸,是那种软弱的脚下无根似的高大,就像我家院子里新栽的细高细高的杨树,一阵小风吹来都能让它摇三摇的。 我见过麦叔和我爸往房上拽麦子,先是我爸拽,半口袋麦子拽呀拽的,拽到房檐处就阻在那里上不去了,房檐的砖都被绳子磨成了深沟沟。房下的我妈没办法,只好跑出去找人帮忙,一出门恰好碰上了麦叔。就见麦叔先一纵身上了院墙,再从院墙一纵身上了房顶,就那么大猫似的一纵再纵,连梯子都没用。我正看得发呆,那半口袋麦子已被麦叔轻轻提了上去,就像提只鸡那样省力。房下还有一整袋麦子,我妈要把它分成两半,麦叔冲我妈摆了摆手,然后两手抓住绳子,倒了两回手口袋就拽了上去,房檐的砖碰都没碰一下。下房时麦叔仍没用梯子,他是利用一根伸到房前的槐树枝荡下来的,那黑塔似的身子荡在地上竟没发出什么声响,倒是那棵槐树,颤颤悠悠的抖动了许久,槐花的味道比平时浓了两倍,有的还被抖在了地上。麦叔就踩着落地的槐花向我妈告辞。正从梯子上下房的我爸看来不及告辞了,就从兜里抽出支香烟扔了下去。香烟从麦叔的肩膀上滑下来落在了地上,麦叔却没去捡,看也没看我爸一眼就转身走了出去。我妈把烟捡起来递给我,要我去追麦叔,我嘴里答应着,跑出门却站了下来。不知为什么我感觉麦叔对我爸是怀有敌意的,至少是怀有不屑,如果烟是我妈给的麦叔一定会接过去的。麦叔走后我爸嘲笑麦叔不懂事,烟不抽也罢总该捡起来,还有身上那件汗衫,不知多少天没洗了,闻一闻能把人熏个跟斗。以往我妈总是要附和我爸的,可这一次,我妈却反驳我爸说,人家力气也出了,帮人也帮了,还不许有点不懂事?我妈当然也是为了安慰我爸才这么说的,但我相信他们都看出来了,麦叔那不是不懂事,是有意显示的一种傲气,就像我爸对了众人说话时的傲气一样。他们不说出来,或是不想承认麦叔的傲气,或就是在顾及自己的面子。看着我爸默然无语,我心里忽然感到了一阵疼痛。这疼痛让我明白,对麦叔再喜欢我仍是我爸的女儿,我其实盼望的更是他们的友好。但指望麦叔对我爸友好,我感觉就如同指望黄鼠狼对鸡友好一样,那真是天下最难最难的事了。 这一天,我爸上班走后,我又蹬了一人凳去关后窗。 已经是腊月初八了,早晨我妈熬的腊八粥,粥熬好了外面天还是黑的。我知道我妈是被房后的猪闹的,杀猪的人家一天天多起来,多了就要排队,排队就想排在前头,有的人家,半夜里就把猪套过来了,吱吱的叫声一阵接了一阵,我妈怎能睡得着。后来连我爸也起来了,嘴里叼根烟卷,趴在桌上写着什么。我猜他又在给报社写文章了,我看见过那些文章,总是很小的一块,连那页报纸的一半也占不到。我妈替我爸辨护说,占到一半那就是专业的了,你爸不过是个业余的。我不懂什么专业、业余,倒注意到,这天屋里的空气有些沉闷,我爸不停地抽烟,我妈阻止了几次他也不听,两人的眉头都是紧锁的,就像有了愁事似的。还没想出什么愁事,我就又睡着了,待再醒来时,发现我爸正在开那后窗,边开边说,这个老麦,又到了他逞能的时候了。我妈盛了碗腊八粥放在饭桌上。我爸坐下来,吃着腊八粥,又说,爱逞能的人早晚要栽跟斗的。我妈开口说,你呢?我爸说,我那不叫逞能,我那是为国为民为革命。我妈说,你是没逞能,可是栽跟斗了。我爸吸溜吸溜地喝着粥,没再说什么。我翻过身,仰脸躺着,看到他们的身影巨大地映在墙上,碗里的热气如同火焰一样燎着他们的头发。他们也不躲开,脑袋沉重地低垂着。腊八粥的香味儿缭绕在屋子里,房后的血腥味儿、粪便味儿、烟火味儿也阵阵地袭来,它们不那么好闻,却最早地透出了年味儿,我闭上眼睛,贪婪地吸着鼻子,很快就将他们沉重的影子忘记了。 我站在一人凳上,没有马上去关玻璃窗,反将那层纱窗也打开了。一阵冷气冲进来,响响地打了个喷嚏,但我没有退缩,迎了冷气,趴在窗台,寻找着外面人群中的麦叔。 杀猪的场地就像是个小小的集市,熙熙攘攘,人声嘈杂,热气缭绕。有一群一伙围观不动的人,也有匆匆忙忙穿来穿去的人,那穿来穿去的多是猪的主人,须要抱柴烧水了,须要找家什接猪血了,须要给杀猪的师傅点支烟了等等,哪里也要顾到,即便没了事做,养了一年的活物忽然地就没有了,心里一时也不能安定,只好以匆匆忙忙的走动来掩饰着不安。他们与其他围观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其它围观者只是一个观看的目的,一道工序如同一幕戏剧那般地观看,从头至尾,看得是真真细细,却又冷静超脱,多么惨烈的事情也敢拍手叫出好来。比如捅猪,有时一刀下错了地方,猪非但不死,反猛地跳起来,带了满头的鲜血在人群中窜来窜去,有人便如看到了戏的高潮,兴奋一下子调动起来,叫好不说,还奋力追赶,说是在帮忙逮住那猪,其实是为了引出更多的意外,使那戏剧更加好看。意外当然是会有的,带了伤的猪早已失了平日的憨态,是见物撞物,见人撞人,有那躲闪不及的观者,面对疯了的猪倒先吓得哭叫起来。哭叫就是个意外,若哭叫的是个男人,就更是个意外了,那赶猪的人不但创造了戏剧,还收获了多少天的谈资,他会添油加醋,给那男人编出一连串的故事。这种事情,收拾残局的一定会是麦叔,在大家惊慌失措大呼小叫之时,只有麦叔一言不发,猪的主人向他求助,他也不答应什么,但不知什么时候,他就一个箭步冲向前去,三下两下就生擒了那猪,使那猪只剩了哼哼的份了。其它工序出了不好收拾的差错,一样地也要靠麦叔,杀猪的五个人里,唯有麦叔是全通的,无论捅、吹、烫、刮还是开膛破肚,麦叔无一不精。但不到万不得已,麦叔是决不越位的,他的本职是人们最爱看的一幕,那就是,将一具割了脑袋、净了猪毛的猪身挂上架去,然后用一把快刀自上而下地劈开,露出一肚子的繁杂世界。 现在的麦叔,显然已将那一幕演过去了,肚子里的杂物已交给了翻洗肠子的老安,老安是个笨人,常常翻着翻着就把肠子翻破了,但这种脏活儿除了老安没人想干,人们只好认可他和他的翻破的肠子。架上的猪身变成了两半,两扇排骨也已扒下来装进主人带来的筐里,接下来,就是将那两半猪身一条一条地割下,扔进主人的筐里,连同挂在架上穿了铁钩子的那块,也最后地一扔,就算宣告了这一幕的结束了。我喜欢的,却恰恰是这结尾的部分,它没有了猪的反抗,它只剩了麦叔手里的刀子,那刀子就像我爸手里的钢笔,轻快而又自如;又像样板戏里杨子荣的手枪,洒脱而又准确;还像舞台上红卫兵的红缨枪,叫人忐忑不安而又快活淋漓。前些天城里的红卫兵来村里演出,我正站在麦叔的前面,回头看时,发现麦叔的两眼都看直了呢。 现在是轮到我看麦叔看得两眼发直了,麦叔一刀一刀的,拉豆腐块似的,右手的刀刚见抬起来,一块肉已经飞落在他的右手上。我趴在窗台上,就感觉那刀是在上上下下地飞舞着,有一刻还舞到了我的体内,却一丝地不疼痛,反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和亲近。我不由地笑了,想象这时麦叔若是朝这里望一眼,我说不定会大喊一声“麦叔”的。 让我惊喜的,是这时的麦叔果真往这里看了一眼,虽说人多视线也杂,但麦叔的视线确是朝了这里的。我们四目相对了一秒钟,时间是太短了点,但一秒钟也能证明麦叔是关注过这里的呀。我激动得正要大喊“麦叔”,忽听得我妈在下面喊道,吃饭吃饭,上学要晚了! 我关好窗,无奈地跳下来,看见我妈正在为我盛饭,她侧面对了我,短发顺在耳后,眼睛、鼻子、嘴巴比平日显得更美了些。我忽然想,麦叔那一眼不会是为了我妈吧?吃着饭,我便对我妈说,麦叔直往咱家看呢。我妈一脸的不耐烦,说,吃饭吃饭。我说,麦叔切肉跟切豆腐一样。我妈说,吃饭吃饭。我说,麦叔手一抬刀一晃比演戏还好看。我妈说,麦叔麦叔的你有完没完啊。我说,咱家什么时候杀猪啊?我妈没好气地说,星期天。我掰了指头数一数,到星期天还有五天。我说,为什么非得星期天?我妈仍没好气地说,你爸那天在家。我说,我爸能干什么。我妈终于彻底地翻了脸,说,小混蛋,你爸能干不能干还轮不到你说! 过年过节的时候我妈是从不生气的,谁有天大的过错也不生气,因为我妈确信,这一天的平安,会预示一年的祥和。可是,腊八日这天,她却现出了一脸的凶相。我的眼泪直在眼圈里打转,我不服气地嚷,我爸就是不能干嘛!我爸就是不如麦叔嘛!我妈似是忍无可忍,伸出巴掌就朝我打来,我脸上顿感火辣辣的,伸手捂了半边脸,不由哇地一声哭了。 碗里的饭我坚决没再吃,一副委屈万端的样子上学去了。下了学我没回家,径直就去了我家房后,我要到跟前看麦叔的演戏,我要在麦叔身边度过腊八这个节日。 我喜欢麦叔,麦叔却并不知道我的喜欢。我站在一群大人的前面,希望他能轻易地看到我,他的目光却总是离不开架上的猪肉,瞟都不往这里瞟一眼。他穿了部队的那种棉衣棉裤,胸前围了白色的帆布围裙,却也不臃肿,反还有些英武。我知道他曾当过两年兵,因为不识字没分配工作,又回到了村里。我还知道场上的五个人唯有麦叔敢在干活儿的时候穿棉衣棉裤,他做什么都轻而易举,因此就不必担心会碍手碍脚。 场上种种的味道更加浓烈了,它们混合在一起,让人不由自主地就要兴奋,麦叔不看我我也兴奋。我似乎还闻到了麦叔身上的味道,那是烟味儿、汗味儿、生肉味儿混合的味道,它有一种逼人的气势,使人不由自主地要后退一步,但决不是反感。我发现,麦叔举手投足的好看只还是表面,重要的是他用刀的准确,每一刀下去,都会引来围观者的一片赞叹。麦叔对此却没有回应,一脸的冷峻,仿佛没听见一样。这让我想起他在我爸面前表现出的傲气,我又一次感到了一点心痛,但很快地就被崇拜的激情淹没了。今天上课我们学了“崇拜”一词,我的同桌问我,你最崇拜的是谁?我不知道怎样回答,就反问他。他说,他最崇拜红卫兵。他刚当上了红小兵,班里当上红小兵的只有三个人,再当下去自然就是红卫兵了。他却不放过我,又反问我。我只好犹犹疑疑地说,我也是。但到了麦叔跟前,我才真正明白了崇拜的意义。 偶而,麦叔的目光也会离开猪肉,投向别处,我惊喜地发现,那别处正是我家的后窗!麦叔的目光也就是轻轻的一瞥,我相信任何人都不会注意到,但我却看得真真切切。这时的后窗紧闭着,一道夕阳打在窗玻璃上,闪烁出耀眼的光芒。我想象那光芒若是我妈的笑脸,麦叔不定会有多高兴呢。麦叔高兴起来不知是什么样子,我几乎从没见他笑过,他用他的手脚说话,但总不能也用他的手脚来笑吧。 我一直看到场上的灯亮起来,才被我妈强硬地拽走了。这时麦叔仿佛刚刚发现了我,由于我拧了身子不肯离开,麦叔从身上摸出把小刀送给了我。这真是意外的收获,我不顾我妈的阻拦,毫不犹豫地接了过去。 这是把小巧玲珑的刀子,总共不过半尺来长,秀气的刀把上刻了“麦”字,薄薄的刀身闪着喜人的白光。我不知麦叔怎么会有这样的刀子,它显然是不能用来杀猪的,但也不会专为送人的吧?回到家我妈就强行把刀子没收了,她骂我不懂事,当了那么多人丢人现眼,别人的东西是那么好要的,何况还是把刀子!我妈的样子比早晨还凶,终于把我吓得再不敢讨回刀子。她却也没给麦叔还回去,而是把它用牛皮纸裹了一层又一层的,放进了她自己的衣箱里。见我怔怔地看着,她就说,别人的东西是不能要的,早晚得还给人家。我却想,还给人家干嘛还要往衣箱里放呢? 晚上我爸回来,我妈没向他告我的状,当然也就没让他看那把刀子。吃过晚饭我爸又趴在桌上写啊写的,我则坐在他的对面写我的作业。我妈收拾着碗筷问我爸,昨儿写的没通过?我爸点着支烟,狠狠抽了一口,吐出的烟雾缭绕在我与他之间。我听到他说,没有。我妈说,今儿写的要再通不过呢?我爸说,再通不过就要开会挨批判了。我妈说,你就不能写得让它通过?我爸说,以为我不想?是他们压根儿就不想让你通过!我爸的声音忽然高起来,吓得我一哆嗦,透过烟雾我看到他拿钢笔的手也在哆嗦。在我的记忆中,我爸从没这么高声同我妈嚷过,他总是和言悦色、和声细语,他只须和言悦色、和声细语就足够让我妈爱他了。果然,收拾碗筷的声音停下来,哪个角落里传来了我妈低低的抽泣声。要搁以往,我爸会马上跑去替我妈擦眼泪的,边擦边还低低地在我妈耳边说着什么,说着说着就把我妈说笑了。可这一回,我爸只长长叹了口气,眼睛盯着桌上的稿纸,动也没动。我没敢问他写的什么,从对面望过去,只隐约识出题目上的几个字:我的交代。我使劲擦了擦眼睛,又看了一遍,的确是这四个字。“交代”总是和有罪行的人连在一起的,我开始明白我爸和我妈的沉重,可是,我爸这样一个苍蝇都拍不死的人,能犯下什么罪行呢? 到睡觉时,我妈把她的被子搬到了我的床上,我爸看见了,不作声地又搬了回去。我妈就又搬回来,我爸则又再搬回去。这样反反复复了许多次,我妈终于没再坚持。第二天一早醒来,我看见我爸正在打开后窗,我妈正在为他盛饭,一切都如同以往,我放下心来,闭上眼就又睡过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显得风平浪静,我爸我妈的眉头没有展开,却也再没有高声的嚷叫,我便一次次地往房后疯跑,一心地看麦叔开膛破肚,一心地等待星期天的到来。 杀猪的人家仍在一天天地增加,麦叔他们每天早晨五点钟到场,晚上十点钟还不能回去。但杀猪的人家也自有说法,说猪已经饿了好些天了,再找不出东西给猪吃了,待饿成了一张皮,还怎么过这个年啊。没东西喂猪是今年家家遇到的难题,我搞不清为什么,但看到饭桌上的白面愈来愈少了,原来喂猪的萝卜、红薯倒端了上来,人一开始吃这些,猪的口粮自然就吃紧了。我听我爸对来我家闲坐的人说过,这是暂时现象,只要革命抓好了,生产总有一天会上去的。闲坐的人走后,我妈就说我爸,城市那一套别跟村里人讲,他们不想听的。我爸说,怎么是城市那一套,整个国家都是这个口号啊。我妈说,我知道,可在村里没用。我爸说,这正是中国难办的地方,农民太多了啊。我猜这也是我妈爱我爸的地方,我爸总是立足城市,眼观全国,见识不同于村里的男人。虽说我妈总在提醒着我爸,但我相信她是信服我爸说的城市那一套的。我妈信服的结果,是我们家的猪总是喂不大,到年底总是全村最瘦最小的一个,原因是我们家的萝卜、红薯什么的多半都换成细粮给我爸吃了,照顾了我爸,猪就自然不能照顾了。村里有的人家是省下细粮,把细粮换成萝卜、红薯给猪吃,这通常被认为是会过日子的人家,因为把猪喂肥了,一年的饭菜才会有些油水,像我妈这样的做法,全村怕是唯一的一个。不管怎样,猪是普遍地在瘦下去,即便换掉细粮的人家,称一称也难超过二百斤去。这样,麦叔他们时间上是辛苦些,却不必费太大的力气,想象若都是二百斤以上,不要说难套难烫,只那上架,没有两三个人相帮着也难上去,而现在,通常只麦叔一个人就轻巧地挂上去了。我为麦叔着想,希望我家的猪更瘦小些,但我妈说,麦叔最不喜欢瘦猪了。我问为什么,我妈说,对不起他的刀呗。我妈还说,你不是喜欢看么,星期天你到跟前,我在后窗看着你。我问为什么,我妈不耐烦地说,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到时你去就是了。我说,那我爸呢?我妈说,你爸能不能在家还不一定呢。我妈说这话的时候除了不耐烦,还有更多的忧心忡忡。我迷惑不解地望着她,心里更多地仍是快乐,那一天,因为猪的关系,麦叔毕竟会注意到我的,即便我不站在人群的前面,他也会喊着我的名字,让我把盛肉的筐放到他面前的。还有,这几天麦叔也像是注意到了我的存在,只要我站到前面,他总不时地看看我又看看我家的后窗。有一回他还将尿泡吹起个气球送给我玩儿,引得周围的几个孩子羡慕极了,他们纷纷央求麦叔,给我吹一个吧。麦叔也不理他们。后来他们喊成了一个声音,麦叔挥挥手里的刀子,说,再喊,再喊宰了你们!吓得他们才安静下来。虽说我觉出麦叔对我好与我妈有关,但还是高兴极了,兴冲冲地将那气球拿回家去给我妈看。没想到我妈接过去就扔进了猪圈。我妈的理由是,我爸见了会不高兴的,他会说,这不是我的孩子玩儿的东西。 我一天一天地数着日子,到底把星期天数到了。 这一天我乖极了,抱柴,烧水,给杀猪的五位叔叔、伯伯递烟……而我妈,就站在那张一人凳上,从后窗看着我,一直看着。我猜我妈不是嫌猪太瘦小招人嘲笑,就是怕见麦叔,怕见麦叔的原因我搞不清,似乎是麦叔愈想见到她她就愈躲着他。大人们的事啊,真是叫人猜不透。 我爸果真没能在家,我一再追问,我妈才说,我爸因为发在报上的一篇文章,被关起来了。我的乖也跟我爸这事有关,我看到我妈的眼睛都哭红了,我不忍心再惹她不高兴了。 我家的猪是麦叔帮着套走的,我妈没请他来,是他听到我家猪叫自个儿来的。那时我和我妈正急得要命,我妈用绳索挽成个环状,在猪前晃来晃去的,那猪却懂得它的危险似的,死活不肯挨近绳索。我便拿根棍子打它的屁股,打得它吱吱直叫,就在这时,麦叔一步跨进门来。麦叔接过我妈手里的绳索,嘴里“了了”地叫着,就像念咒语一样,那猪竟是乖乖地进了绳套。麦叔牵着套牢的猪,看了我妈说,走吧?麦叔那样子像是生怕我妈不去,我甚至觉得,他也像我一样在盼着我家杀猪的这一天,只不过他的目的是为了我妈能到跟前。可是,我妈只随他走了几步就又返回去了,她的理由是,她不想看着自个儿喂大的猪被杀。我妈的态度十分坚决,麦叔显然对她的坚决失望而又不满,他说,我这猪是白套了。我妈说,不会,杀了送个肘子给你。麦叔几乎冷笑道,就这肘子,四个也不够我一盘菜呢。我妈说,不够就把杂碎也加上。我妈似笑非笑的样子,麦叔脸上却已没了一点笑容。我跟在麦叔的后面,直到场地他也没向后望一眼,完全将我忘了似的。 我家的猪套去时,已有十几头猪排在那里了。我猜麦叔原是要公事公办,将我家的猪排在后面的,但就在这时,麦叔不经意地抬头向我家的后窗看了一眼,恰好看到了窗后的我妈,而我妈也正在看着他呢!于是,麦叔突然指了我家的猪向那负责捅猪的人吩咐道,先捅这头。那人惊异地说,别人有意见咋办?麦叔说,有意见找别人杀去,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麦叔这话在场的人几乎都听到了,既说得坚决果断,又有些没头没脑,但麦叔的话在这杀猪场上就是权威,没有人敢不听的,那十几头猪的主人即便不满,也不肯找别人杀去,这村谁能比得上麦叔那把刀的厉害呢。 这时的我别提有多高兴了,学了大人的样子开始在场子里忙这忙那。要捅猪了,我拿了盆子去接猪血;要烫猪了,我上灶前添把柴禾;猪要上架了,我又急忙把盛肉的筐递上前去。我还把我妈给我的烟一人一盒地递给五位叔叔伯伯,烟是荷花牌的,两毛四一盒,比起其他人家的烟要稍好些,因为我爸挣工资,我妈总希望在人前显得体面些。只是我家的猪太小了,挂在架上就像只瘦羊,肉皮是蔫的,与薄薄的瘦肉连在一起,几乎看不到白色的肉膘。周围的人一片唏嘘,说这样的猪杀掉是太可惜了。有人甚至说,吃这样的猪肉还不如杀只兔子吃过瘾呢。我的脸不禁一阵红一阵白的,求救似的去望麦叔,麦叔却黑着脸子,不说一句话,不知是在生那些风凉话的气,还是在气我家这头不争气的猪。 仿佛说风凉话过了嘴瘾,便没有什么人对麦叔对我家的偏待表示不满,以至到了后来,麦叔甚至扔下架上的活儿帮老安翻洗我家的猪肠子,也没人说什么。其实老安这次并没出错,麦叔不知为什么就把老安撵到一边,自个儿翻洗起来。麦叔做这件事之前又往我家的后窗望了一眼,我妈当然还站在窗后,接着麦叔便不容分辩地替代了老安。 一切还算顺利,我家的猪终于变成了一堆肉和杂碎。往家扛时,我自是扛不动,老安要替我扛,被麦叔挡了,麦叔说,我来。老安说,架上正等着你呢。麦叔说,等会儿怕什么,天还会塌下来?麦叔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扛了筐往我家去了,我则小跑着跟在麦叔后面。 到家门口时,麦叔忽然向后望了一眼,问我说,猪血还没端回来吧?我恍然想起,那半盆猪血忘记放在筐里了。我感激着麦叔的细心,转身就往回跑去。 猪血端回来了,我看见麦叔正端了碗茶水喝着,我妈则坐在麦叔的对面。我对我妈非常满意,麦叔为我家忙碌了半天,太应该倒杯茶水给他喝了。我听到麦叔对我妈夸奖了我几句,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块钱递在我手里,说,替我打斤酒去吧,杀猪的人是不能没有酒喝的,可是人们就知道送烟。我妈说,小孩子知道打什么酒,还是我去吧。麦叔说,你这孩子可不一样,干起事来比大人还行,去吧去吧,一块钱的散酒就行。我还从没被麦叔夸过,这么一夸,全身都轻飘飘的了。我干嘛不去,麦叔让我干的事我干嘛不去!我没听见我妈说了句什么,只管兴冲冲地出了家门。 卖酒的小卖部在另一条街上,我走啊走的,总也走不到似的。到了小卖部,没想到人又挤得满满的,排了半天的队才把酒打上。我心里都要急死了,麦叔是个忙人,我可不能因为这酒误了麦叔的事情。回来我几乎是一路小跑,将要到家门口时,脚下忽然被砖头绊了一下,酒瓶从手里脱出去,啪地摔在地上,浓烈的酒味儿立时散发出来,瓶子碎了,酒在地上流淌,我的眼泪也随之淌满了脸颊。 我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这时,恰又见麦叔从我家里走出来了,我望着他黑塔似的身躯,禁不住哇地一声哭了。 麦叔却没有责怪我,只拍一拍我的脑袋,说,洒了就洒了,哭什么,快回家吧。说着也没有停留,脚步匆匆地赶往我家房后去了。 我把麦叔的脚步匆匆看成了他的不高兴,酒洒了一块钱白扔了他又不能去怪一个孩子他能高兴吗,于是我更伤心地哭着。奇怪的是,我的哇哇大哭竟没能把我妈惊动出来,待我哭够了回到家里,看见我妈正蒙了被子躺在炕上。我妈没待我说话就先说道,出去玩儿吧,我要睡一会儿。我看不见她的脸,她是把脸蒙在被子里说的,声音嗡嗡的如同得了感冒一样。她大白天从不睡觉的,不知为什么现在却要睡觉。不过这倒也正对了我的心思,省得让她问起打酒的事了,我颇感轻松地跑出家玩儿去了。 在街上和几个小女孩跳了会儿皮筋,觉得没一点意思,禁不住离开她们又往杀猪场去了。我没敢到麦叔跟前,远远地看他将一个整猪一刀一刀地割卸下来。他似乎比以往显得亢奋了许多,每一刀下去嘴里都“嗨”地发出一声,那刀是又快又准,每每都引得围观者随了“嗨”声猛地叫出一声“好”来。场上的气氛比以往热烈了许多,活猪、死猪的气味就像我妈蒸馒头用的发酵面一样使这气氛愈发膨胀着。我一动不动地站着,心里却惊涛骇浪般地激动不已。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麦叔说的那句话: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我还想起了我爸说的一句话:革命搞好了,生产总有一天会上去的。这些话当然不是他们说的,但从他们嘴里说出来我就格外地记在心里了。我不知道杀猪和革命有什么关系,但我的兴奋、激动是真真切切的。 很晚我才回到家里,我妈早已把饭做好了。小米稀饭,玉米饼子,还有大葱炒猪血。我大口大口地吃着猪血,觉得香极了。我妈看着我,忽然问,杀咱家的猪,你一点没难过?我没想到她会这样问我,我说,难过什么,喂猪不就为了杀猪么。我妈说,也不知你像谁,要是你爸在场,你爸也会难过的。我说,是不是麦叔说我什么了?我妈说,没有,他说你干什么。我妈像是脸红了一下,羞于提起麦叔似的。 吃过晚饭,我在床上躺下来,迷迷糊糊要睡着时,忽听得我妈喊道,那把刀子哪儿去了?我睁开眼睛,看见我妈正从衣箱里翻找着什么。我说,哪把刀子?我妈说,你麦叔送你的那把呀。我说,不是在衣箱里么?我妈说,你真的没拿?我说,没拿。我妈走近我,手抓了我的肩膀再次问道,你说实话,真的没拿?她一脸的惊慌,抓我的手还有些抖,我害怕地再次摇了摇头。我妈松开我,身体一下子瘫软在了地上。 我妈认定是我爸将刀子拿走了,因为我爸曾对她说过,最伤心的,莫过于人家对他的不信任了,怎么说都不信任,还不如死了的好。我妈说完这话就站起来,拉了我就往外走。我问她去哪儿,她说,找你爸去。 腊月寒冬,外面又黑又冷,我被我妈拉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从村里到城里有二十多里的路程,我妈却像串个门一样,大衣没穿,围巾也没围,一路上走得疯快,使我只有小跑着才能跟上。我妈脚不停,嘴也不停,一路上都在重复着一句话:你爸真要死了,就是老天对我的报应。她甚至这样问我,你爸要是死了,你会不会难过?我觉得我妈真是有些疯了,我说,我爸不会死的。我妈说,我看出来了,你不像你爸,你爸心软心善,你不是。我妈还絮絮叨叨地说,你爸这辈子,什么都没学会,就学会了替国家担忧,到了还栽在这上头了。 直走到半夜十二点钟,我们才到了我爸的单位。单位里几个戴红袖章的人接待了我们,他们脸上严肃得要命,先问我们是我爸的什么人,又问为什么深更半夜赶来,是不是得知了什么消息。我妈都一一答了。他们相互看了看,其中一个人说,还真让你猜对了,你丈夫已经畏罪自杀了。我妈立时有些站不住,我用力搀扶着她。那人又说,不过算他命大,被人发现得早,已经抢救过来了。我妈急问道,他在哪儿?那人说,在医院里。我妈立刻就要走,那人说,先别忙,你们来得正好,我们正要调查调查呢。说着就见那人从抽屉里拿出把刀子,问,这刀子怎么回事,谁送给你丈夫的?“麦”是什么意思?我妈要去接那刀子,被那人挡住了,我妈只好将刀子的来历照实说了。那人说,你丈夫既是不知刀子这回事,怎么会把它拿走呢?我妈说,也许是拿衣服时发现的吧。那人说,送人刀子的人,想必不是什么好人,他是什么出身?我妈说,贫农。那人怀疑地看看我妈,忽然低下头来问我,那个杀猪的,他是不是贫农?我胆怯地说,是贫农。那人又问,他和你爸什么关系?我说,他不喜欢我爸,我爸也不喜欢他。那人问,为什么?我说,他会的我爸不会,我爸会的他不会。那人问,他会什么?我说,他会杀猪,会上房,会、、、、、、那人打断我说,你爸这种臭知识分子,天生是瞧不起劳动人民的。 他们终于放了我们,我和我妈在昏暗的路灯下向医院走去。我妈埋怨我不该说那些喜欢不喜欢的废话,我反问她,那你说他们是什么关系?我妈把手一甩说,他们没有关系。从我妈的口气里,就像要把麦叔从我们中间一下子驱除似的。我怯怯地说,要是麦叔,他就不会自杀。我妈说,他当然不会自杀,他有猪可杀,你爸呢,你爸连苍蝇都杀不死,他不自杀干什么!我妈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一张脸在灯下铁青铁青的,眼睛里闪着吓人的光,换了个人一样。我没敢再看她,也没敢再吱声。街上没有一个行人,我的目光只好落在了我和我妈的影子上。那影子忽而长忽而短,忽而胖忽而瘦,忽而双忽而单的,看来倒也有趣。 2002年7月17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