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爸爸爸
|
丙崽刚坐过门板,很快活,脸上笑得皱纹舒展,把停下来的门板踩了好半天,发现它不再动了,便翻了个白眼。 实在不好理解。 是不是他要吃了才显灵呢?有人给他弄来了一块粽粑,又使他兴奋起来。他掰了一块,没抓稳,掉了,其实就掉在他右脚边,但他眼睛和脑袋转起来都不灵活,轮着眼皮居然左边望了一下,这样吃下去。吃一半掉了一半,每掉一块,照例去找,照例找错了方向。发现了前几次掉的,捡起来就往嘴里塞。 他拍拍巴掌,听见了麻雀叫,仰头轮了个方向不够准确的白眼。最后,手指定了一个方向,咕哝一句:“爸爸。” “胜卦!” 汉子们欢呼着一跃而起。不过,丙崽的手指是什么意思呢?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是祠堂一个尖尖的檐角,向上弯弯地翘起。瓦上生了几根青草,檐板已经腐朽苍黑,象一只伤痕累累的老凤,拖着长长的大翼,凝望着天空。檐下有麻雀叽叽喳喳地叫。 “渠是指麻雀。” “不,是指屋檐。” “檐和言同音,怕是要言和?” “絮聒!檐和炎同音,双火为炎,是要用火攻。” 争了半天,最后还是服从有“话份”的。于是用火攻,又打了一仗。混战回来点人头,发现又少了几颗。 寨子里的狗,已经习惯牛角声了,一听到呜呜地吹起来,须毛就蓬勃地张扬竖立,纷纷挤出门缝,跳越石墙,身体拉成一条线,向号声射去,满怀希望地尾随着人影。坡上,路口,圳沟里,都可能出现尸体。它们撕咬着,咀嚼着,咬得骨头咯咯咯地脆响。一只只已经吃得肥大起来,眼睛都发红,在茅草中窜来窜去时,只见草动,动成一线,象条条草龙。龙头所到之处,都有血迹,还有丝丝块块,被它们叼得满处都是。有时你去灶房,无意中搬开一捆柴禾,也许会突然发现柴弯里滚出一只陌生的手或脚来。 它们对人突然变得十分有兴趣了。有一群人在议事,或者有两个人吵架,都会引来狗。它们大大方方地露出尖牙,长长的舌头活泼得象一条飘带,一片水波,等待着什么结果发生。据说竹义家的阿公有次在树下打瞌睡,被狗误认成尸体,大咬了一口。 丙崽把一包屎拉在椅子上了。 丙崽娘照例唤狗来舔:“呵哩——呵哩——呵哩——” 狗来了,嗅一嗅屎又走了,似乎对屎尿已丧失了热情。它们来,是因为听到召唤,来敷衍一下,在主人面前不显得过分的趾高气扬,富贵不忘旧情。 于是寨子里屎多了,苍蝇多了,臭起来。 丙崽娘遇到竹义家的媳妇,缩缩鼻子,“你身上怎么有股臭味?” 竹义家的瞪大眼:“怪事!是你身上臭。” 两人嗅了一阵,发现手是臭的,袖口是臭的,连捶棒和竹篮也有股怪味,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空气早就臭了。只说这些天,没人去出猪牛粪,地坪里一片片黑糊糊的,空气能不臭么? 丙崽娘的娘家那边是颇讲究清洁利索的,因此她一直有些与众不同的习惯。她带上草把和茶枯,把丙崽拉脏了的裤子和椅子,拿到溪边去擦洗,洗了两遍,还没有除掉臭味。她喘着气,翻着白眼,感到气虚。虽然以前吃过不少胞衣,可现在腹中的米粮实在太少了。猛地站起来,两眼一黑便歪歪地倒下去。 不知道是怎样爬回来的。没有被狗分了吃,就是万幸。她望着蚊帐上一片密密麻麻的苍蝇,伤心地嚎哭了一场:“吾那娘老子哎,你做的好事呀!你疼大姐,疼二姐,疼三姐,就是不疼吾呀,马桶脚盆都没有哇……” 丙崽怯怯地看着她,试探地敲了一下小铜锣,似乎想使她高兴。 她望着儿子,手心朝上地推了两把鼻涕,慈祥地点头,“来,坐到娘面前来。” “爸爸。”儿子稳稳地坐下了。 “对,你要去找你那个砍脑壳的鬼!” 她咬着牙关,两眼象两片孔雀毛,黑眼球往中间挤,眼球之外有一圈宽宽的白眼睑。当然是很可怕的,丙崽愣了。 “X吗吗。”他轻声试了一句。 “你要去找你爸爸,他叫德龙,淡眉毛,细脑壳,会唱些瘟歌。” “X吗吗。” “你记住,他兴许在辰州,兴许在岳州,有人视见过他的。” “X吗吗。” “你要告诉那个畜牲,他害得吾娘崽好苦啊!你天天被人打,吾天天被人欺,大户人家的哪个愿意朝我们看一眼?要不是祠堂一份猫食,吾娘崽早就死了。其实死了还是福,比死还不如啊!你要一五一十都告诉那个畜生啊!” “X吗吗。” “你要杀了他!” 丙崽不吭声了,半边嘴唇跳了跳。 “吾晓得,你听懂了,听懂了的。你是娘的好崽。”丙崽娘笑了,眼中溢出了一滴清泪。 她挽着个菜篮子,一顿一顿地上山去了,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有各种传说,有的说她被蛇咬死了,有的说她被鸡尾寨的人杀了,还有的说她碰上岔路鬼,迷了路,摔到陡壁下去了……这些都无关紧要。尸身被狗吃了,却是可以基本肯定的。 丙崽一直等妈妈回来。太阳下山,石蛙呱呱地叫,门前小道上的脚步声也稀少了,还没有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孔。好象有很多蚊子,咬得全身麻麻地直炸。小老头使劲地搔着,搔出了血,愤怒起来。他要报复那个人。走到家里去,把椅子推倒,把茶水泼在床上,又把柴灰灌到吊壶里。一块石头砸过去,铁锅也叭地一声裂开。他颠覆了一个世界。 一切都沉到黑暗中去了,屋外还是没有熟悉的脚步声。只有隔邻的那栋木屋里,传来麻脸裁缝断断续续的呻吟。 小老头在蚊虫的包围下睡了一觉,醒来后觉得肚子饿,踉踉跄跄地走。 月亮很圆,很白,浓浓的光雾,照得世界如同白昼,连对面山上每棵树,每一叶茅草,似乎也看得清楚。溪那边,哗哗响处有一片银光灼灼的流水,大块的银光中有几团黑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9] [10] 下一页
|
来源:中国哲士网
世界人物库,古今中外人物资料 韩少功简介,介绍,生平事迹 图片照片
有关作品爸爸爸详细资料
|
上一篇文章: 韩少功作品:时间 |
下一篇文章: 性而上的迷失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