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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爸

—裁缝一只鞋摔过来,正打仁宝的脑袋。他不允许儿子这样不遵孝道。
  “哼!”
  仁宝怕,但坚强地不去摸脑袋,冲冲地走进另一间屋,继续戳他的旧马灯罩子。
  听说他挨了打,后生们去问他,他总是否认,并且严肃地岔开话题:“这鬼地方,太保守了。”
  后生们不明白,保守是什么意思,于是新名词就更有价值,他也更有价值。人们常见他忙忙碌碌,很有把握地窝在自家小楼上,研究着什么。有时研究对联,有时研究松紧带子,有时研究烧石灰窑。有一回,还神秘地告诉后生们:他在千家坪学会了挖煤,现在他要在山里挖出金子来。金子!黄央央的金子哩!他真的提着山锄,在山里转了好几天。有几个想沾光的后生,偷偷地跟着看,看了几天,发现他并没有真正动手。
  对付同伴们的疑惑,他宽容地笑一笑,然后拍拍对方的肩,贴心地作些勉励:“就要开始了,听说没有?县里来了人,已经到了千家坪,真的。”或者说:“就要开始啦,真的,明天就会落雪,秧都靠不住。”说完回头望一望什么,似乎总有个无形的人在跟着他。
  有时甚至干脆只有一句:“你等着吧,可能就在明天。”
  这些话赫赫有威,使同伴们崇敬,但大家弄不懂其中深意。要开始,当然好,要开始什么呢?是要开始烧石灰窑?还是要开始挖金子,还是象他曾经说过的那样——开始下山去做上门女婿?不过众人觉得他穿着皮鞋壳子,总有沉思的表情,想必有些名堂。邀伴去犁田、倒树,干这一类庸俗的事,不敢叫他了。
  今天开祠堂门商议祭谷神,他不以为然。他见过千家坪的人做阳春,那才叫真正的做家。哪象这鬼地方,一年一道犁,不开水圳也不铲倒墈,还想田里结谷?再说田里谷多谷少,也与他的雄图没有关系。不过他还是去看了看。他看到父亲也在香火前下拜,就冷笑。这象什么话呢?为什么不行帽沿礼?他在千家坪见过的。
  他自信地对身边一个后生说:“会开始的”。
  “开始。”后生不解地点点头。
  他觉得对方并非知音,没什么意思。于是目光往左边的女人们投过去。有个媳妇,晃着耳环,不停地用衣袖擦着汗珠。跪下去时没注意,侧边的裤缝张开了,露出了里面的白肉。仁宝眯着眼睛,看不太清楚,不过已经足够了,可以发挥想象了,似乎目光已象一条蛇,从那窄窄的缝里钻了进去,曲曲折折转了好几个弯,上下奔蹿,恢恢乎游刃有余。他在脑子里已经开始亲那位女人的肩膀,膝盖,乃至脚上每个趾头,甚至舌尖有了点酸味咸味……
  他想,他一定要去同那位媳妇谈一谈帽沿礼。
   

  女人们爱坐人家,偷偷地沿着屋檐溜进东家或西家,凑在火塘边叽叽咕咕一阵,茶水喝干了几吊壶,尿桶里涨了好几寸,直说得个个面色发白,汗毛倒竖,才拿起竹篮或捣衣的木捶,罢休而去。她们早就在说,某某家的鸡叫起来象鸭;腊月里居然没下一场雪。丙崽娘去岭那边的鸡尾寨接生,还带回来一个消息,说鸡尾寨的三阿公坐在屋里被一条大蜈蚣咬死了,死了两天还没有人知道,结果有只脚被老鼠吃去了一半——好象都是些不祥之兆。
  但后来又有人说,三阿公并没有死,前两天还看见他在坡上扳笋子。这样一说,三阿公又变得恍恍惚惚,有无都成为一个问题了。
  象要印证这些兆头似的,后来一阵倒春寒,下了一阵冰雹,田里大部分秧苗都冻成了黑水,只剩下稀稀拉拉几根,象没有拔尽的鸡毛。几天后暴热,田里又多虫。
  碰上寨子里这几年奶崽生得多,家家都觉得米柜太浅,一舀就见到底。有的开始借谷,一借就有了连锁反应,不管楼上有谷没谷的,都踊跃地借,以示自己也会盘算村邻。丙崽娘也惜得要死要活的,其实心里并不很着急。这两年来她大模大样地积德,义务照看祠堂。怕老鼠啃了族谱,扰乱了祖宗的安宁,就养了一只猫。这只不能亏待,每年由公田出两担谷养着它。丙崽娘天天拿瓦罐盛着半罐饭,吆吆喝喝从一些门户前经过,说是去送猫食,其实一进祠堂,就自己吃了。靠这只,娘崽不也可以混个半饱么?大家似乎知道这个中机巧,有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她横眉横眼,装着没听见就是。
  一直借到寨子里人心惶惶,女人们又开始谈起祭谷神。丙崽娘有点兴高采烈,积极投入了这场对谷神的议论。得闲的时候,就带上针线鞋底,拉上丙崽,矮胖的身子左一顿,右一顿,屁股磨进一家家高大的门槛。对一些没听说过谷神的女崽,好谆谆教导:这可是个老规矩呐。要杀个男的,选头发最密的,分给狗吃。杀到哪一家,就叫哪一家“吃年成”……说得姑娘们睁大眼睛,互相挤靠得越来越紧,她又笑起来,神秘地压低声音:“你屋里不会吃年成的,放心。你男人头发胡子都稀……不过,也不蛮稀。”或者说:“你屋里不会吃年成的,放心。你竹哥太瘦了,没有几斤肉,不过……也不蛮瘦。嗯啦。”
  她圆睁又眼,把一户户女人都安慰得心惊肉跳之后,才弯着一个指头,把碗里的茶叶扒起来,嚼得吱吱响,拉着丙崽起了身,严肃认真地告别:“吾去视一下。”
  “视一下”有很含混的意思,包括我去打听一下,我去说说情,有我作主,或者是我去看看我的鸡树什么的,都通。但在女人们的恐慌中,这种含混也很温暖,似乎也值得寄予希望。
  实在是看鸡树去了。
  鸡州那边就是仁宝父子的家。丙崽娘看完鸡埘,总是朝那边望一眼。这一眼的意思也很模糊,似乎是招呼,似乎是警惕,似乎是窥探隐私,也似乎是不示弱地挑战。每天都这样偷偷地望几眼,叫仲裁缝心里发毛。
  仲裁缝恨女人,更恨丙崽娘。说起来她还算他的弟媳,又与他打邻,地坪相连,树荫相接,要是拆了墙壁,大家会发现对方也不过是吃饭、睡觉、训儿子,没什么两样。但越按近就越看得清楚,看出些不一样来。丙崽娘常常挑起一竹篙女人的衣裤,显眼地晒在地坪里,正冲着裁缝的大门,使他一出门就觉得很晦气,这不是有辱斯文么?她还经常在地坪里摊晒一些胞衣,作为大补佳药拿去吃,或卖钱。那些婆娘们腹中落下来的肉囊,有血腥气,在晒席上翻来滚去的,晒出一条条皱纹,象一个个鬼魂,令人须发倒竖。不过,这一切都不如她那眼光可恶。似乎是心不在焉地看一眼,有毫无理由的理由,有毫不关心的关心,象投来一条无形的毒蛇。
  “妖怪!”有一天,仲裁缝在大门口怒骂起来。
  地坪里没有他人,正架起一条腿剥脚皮的丙崽娘知道他是骂谁。哼了一声,又恨恨地剥下两大块茧皮。
  就这样交了恶。但仲缝裁从没有拿丙崽复仇。有一回,小老头怯怯地来到他家门口,研究了一下他脸上的麻子。把绿色的一团鼻涕抹在条凳上的一段布料上。裁缝只是瞪了一眼,旋即把布料塞进火塘,烧了。
  避女人与小子,乃有君子之风。仲裁缝算不算君子,不好说。但他在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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