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烟叶
作者:赵树理
晚上,大队召集了个群众大会,把十几户卖给贾家烟叶的人叫到前排来,然后让贾连升坦白交代。贾连升见事情已经揭开底了,想不承认也不行,只得说"我错了,我错了"。卖过烟叶的这些户质问他说:"贾连升!你究竟有几个亲戚要烟叶,把我们蒙到鼓里边!"大队长问他说:"把烟叶倒到哪里去了?"贾连升说:"烟叶确实是给一个亲戚代买的,人家拿走了!""胡扯!""哪个亲戚?""是不是石三友?"……群众正在追问,会场外边有自行车铃响,住在公社的一位县公安局干事来了。公安干事把大队长叫出去说了几句话,然后回到会场上宣布说:"不用再追烟叶的去处了,是石三友拿到城里去了!石三友已经被政府捕起来了!"贾连升一听,吓得他几乎站立不住。他这时最不放心的是他儿子贾鸿年不知道怎么样了。
难言之苦
贾鸿年这时候往哪里去了呢?他倒找到了个清静的地方,可惜是凉一点--在离城五里一个西瓜园里的草棚里。他是怎样到这个地方去的呢?这事还得回过头来交代。
贾连升本来是愿意单独干这次买卖的,后来想到怕石三友吃醋才去找石三友合伙。他预料到他们两个有名的"宝贝"一齐出马一定要引起村里人的怀疑,这才和石三友作了一套奇怪的分工--自己出资、收买,让石三友到城里去卖,再派贾鸿年暗中监督。这样一安排,便把贾鸿年安排成旧社会里那种"少东家"的身份。
贾鸿年这次可没有完全忠于他父亲的委托;头一天他来向李老师借钱,不是得到王兰一个出乎他意外的消息吗?他和王兰两个人的关系,都不是愤慨一下就能了事的。王兰决定和他断绝关系的时候,还整理了那样繁乱的两宗文卷给他做了一次清算,他得到王兰那个消息后,如何能只拍一拍胸脯就死了心呢?不过他可不是像王兰那样因为受了一度刺激来彻底检查了一下自己,而只是半夜没有睡觉又打了个坏主意。他所以爱王兰,只爱的是王兰的聪明、美丽,因此他便觉得只要得到个聪明、美丽的姑娘就够了,叫不叫"王兰"都没有关系。他在和王兰交往的时候,就已经觉着王兰的女朋友周天霞也是既聪明又美丽的,这时候他就又想打一打周天霞的主意了。他计划这天和他舅舅石三友进城,趁着是个星期日再去找一找周天霞,求她去说服王兰放弃不离山村的主张;以后每隔几天就去找一次,能说服了王兰自然更合乎他的理想,说不服王兰就在这多次软磨中间和周天霞磨出感情来,让她代替王兰。因为有这么个鬼主意分了他的心,所以没有把那个"少东家"当好。
拉煤的大车把他们送到县里的收购站门口,就把东西卸下来走了。石三友和贾鸿年往院里一看,见交售烟叶的人们长长地排着个队,预料在两三个钟头之内能交了就够好。石三友把贾鸿年拉到个僻静处说:"我先到店里占个房间,然后到市场上打听一下行情。这东西我先扛一袋走,你把队里的货交了,手续办了之后,扛上那一袋到隆昌客栈找我;有人问是什么东西的时候,你仍然说成干白菜!"交代过后就扛起一个麻袋来,临走的时候又说:"到那里不要问我的真名字,就说找'吴有铭'!我准备在他们的号簿上登记这个假名字。"说罢便先走了。
石三友走后,贾鸿年排进交售烟叶人们的队里。他看着前边的人数和每个人办手续的速度,急得他满头大汗,仿佛觉着交到天黑也轮不到自己似的,其实也没有那么慢,不过一个来钟头就该着了他。收购员们给他过了秤、结了账、开了清单,找给他二百二十四块六毛钱。他因为急于要去找周天霞,勉强等把手续办完,就匆匆忙忙扛起麻袋往隆昌客栈去。其实他只要多待十来分钟,王兰就也到这里来交售烟叶。可是他哪里会知道呢?
人越着急,就觉着事情越不顺利。贾鸿年到了隆昌客栈,石三友上市场去还没有回来。他按照石三友的话说找"吴有铭",服务员告他说:"吴先生出去了,他说有人来送干白菜,叫送到他住的房间里去!"说着拿了钥匙给他开了二十三号房间的门,让他把东西扛进去。
他把他扛来的一麻袋东西,放在石三友扛来的那一麻袋上边,翻身走出来,服务员正去锁门,石三友回来了。石三友说:"你且等一下!"贾鸿年只好跟他又回到房间里。服务员去后,石三友悄悄和贾鸿年说:"行情不好!和咱们的进价差不多!""那怎么办?""你给队里交了货,找了价没有?""找了!""找了多少钱?""二百多块!""有钱就有办法!再倒一下就成。把钱给我!""买进来要卖不出去呢?"石三友笑了笑说:"傻瓜!这要随时跟着情况的变化做!这道理你不懂!坐下来,舅舅慢慢给你讲!"贾鸿年要是坐下去慢慢听的话,那就完全合乎少东家的本分了,可惜他放不下周天霞,便把二百块两叠整票子掏出来给石三友说:"回头再讲吧!我还得去找个同学!"说着就拔起脚来跑了。
一个毕业生回到母校去找未毕业的同学,一般是不按会客的规则接见,而是直接跑进宿舍去找的。贾鸿年头一天来找周天霞就没有经过这番手续,可是这一天来了反而被传达室挡了架。传达室的同志很有礼貌地和他打招呼说:"来了鸿年?"贾鸿年也点头答礼。传达室又问:"你找哪位呀?"说着把会客登记簿递给他。对方要公事公办,他也无权犯规,只好一边拔出钢笔来准备填写,一边回答说:"找高二一班周天霞!""周天霞刚出去!"人既然不在,自然连簿子也不要填了。他又把钢笔套起来说:"我等她一下可以吗?""好!请到会客室坐吧!里边有开水,随便喝杯水等等!不过她刚出去,恐怕马上不会回来!"
传达室对一个前期毕业生为什么这样客气呢?这也经过一度简单的安排:周天霞虽说没有料到贾鸿年要在自己身上打什么鬼主意,可是已经在王兰那里接受了一点教育,知道贾鸿年这小子不便招惹,所以在他头天找了一次麻烦之后,便和传达室说明贾鸿年以后可能还要来缠个不休,要求传达室在他再来的时候挡一挡驾,可巧他这一天接着就又来了,所以传达室对他特别注意。
星期天学生们上街,回来得迟早是没有准的。贾鸿年喝了两杯水不见周天霞回来,看了两本画报还不见她回来,又看了一本小人书还不见她回来,看了看墙上的表,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这时候,离学校开饭只剩下半个钟头(星期天是两餐),上街的学生断断续续往回走,他再也坐不住了,便走出会客室到校门外来等,每碰上个熟人就打听是否看见周天霞,但结果都说是没有看见--他们自然不会看到,周天霞根本就没有出去--等呀,等呀,一直等得人都快回完了也没有见周天霞回来。这时候的贾鸿年再也不能等了--因为他中午没有吃饭,实在饿得受不了了。
他离开学校,跑到街上一个小馆子里叫了一份饭。这种"份饭"是一饭、一菜、一汤。他没有等到菜来,就先把饭快吃完;等菜来了才吃几口菜,就听街上闹闹嚷嚷走过一群人来,有人说公安局捉了个人,引得一些吃饭的客人都挤到门边来看。贾鸿年也挤过来一看,见有一辆小平车推着三麻袋东西,几个警察把他舅舅石三友夹在中间正往前走。他见到这情况,便再也无心继续吃饭了。
石三友的事是怎么犯了的呢?下午三点,公社给公安局打电话,报告了村里报来的石三友倒贩烟叶的情况,公安局便派人到市场上和各旅店稽查。查旅店的一组人查到了隆昌客栈站,查过旅客登记簿,没有个"石三友";问经理是否有人拿来两麻袋东西,经理问了服务员,服务员说二十三号房间的客人吴有铭,拿了两麻袋干白菜。负责那道街的派出所长说:"对!电话上也说他是冒充干白菜的!"他们一同到二十三号房间,石三友还没有回去,服务员开了门让他们进去,指着地上的两麻袋东西说:"就是这个!"麻袋封着口,大家闻了闻(嗅了嗅的意思)都觉着有烟叶味,服务员拿了把剪子来拆开个口一看,正是烟叶。倒霉的石三友,又另外买了一条麻袋在市场上收购了一袋烟叶扛回客栈来。他走到二十三号门口,见门开着,还以为是服务员来送暖水瓶;及至走进去,看见有几个警察,才觉得不妙了。
石三友就是这样被捕了的。
贾鸿年见石三友出了事,连要来的菜和汤也吃不下去了。他勉强就着菜把剩不多的米饭吃完,又喝了一两口汤,推说太咸,便算了账匆匆离开饭店。他在未离饭店之前那一霎间,好像是急于要去挽回局面似的,及至走出饭店来之后,才想到自己不但无能为力,而且连个去处也没有了。他无目的地顺着街道走着想了一阵子主意,觉着只求能脱离干系就好。他以为要脱离干系,只有回家去故装不知,预料舅舅这个老江湖,会单独把罪名承担起来,不会把自己暴露在案里。这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钟,他来时候没有骑车子,预计摸黑路回到家,至少也得在十点以后,可是就那也得走,否则住到哪里也有受到盘查的风险。
他出得城来大约走了有五里路,忽然想起收购站找给队里的二百块钱已经给了舅舅,回去了无法交代--要说丢了,别人不但不会相信,反而会很自然地和舅舅的事联系起来。他坐在路旁想了一阵,又想出一条找李老师骗钱之计。这时候,天已经黑了,他觉着回城去下店怕受盘查,找附近村庄投宿也难免会有人问长问短;向周围一看,附近有个草棚,是种园地的生产队夏天卖西瓜时候搭的。"讲究不起,就住这瓜棚里吧!"他这样一盘算,便走进瓜棚里。这地方很清静,没有人盘查,要是夏天来住是十分凉爽的,可惜他来得晚了一点,又没有带行李,一夜冻醒了五六次,快到天明,身体实在支持不住了才将就睡着。他正睡得香甜,被一个赶大车的甩了两声响鞭把他惊醒。他醒来看了看太阳,大约已经是早晨八点左右的时候。
他清醒了一下,把这一次不太顺利的出行回想了一遍,觉着还只能按着到瓜棚来投宿那阵子的计划进行,于是便拂打了一下身上的尘土,掏出手绢来干擦了一下脸,走出这座新式旅馆,顺大路返回城里去,溜着背巷去找李老师。要是不经说破,谁也不会想到坐在李老师和王兰面前这位恭而有礼的"优秀生",正是头天晚上在瓜棚里投宿的那个倒霉的旅客。
贾鸿年可也真有点无耻之"勇",就在那种遭遇下,一来还把戏文作得那么足,二来仍不放弃追求王兰。他本想先把王兰哄骗回店里去,然后向李老师骗到钱,再到店里去找王兰,做到个两全其美,及至听到李老师有资助王兰复学的意思,他便着了急。他着急的是怕李老师先答应了资助王兰,再没有钱借给他,所以没有等王兰回答李老师的问话便抢着提出借二百块钱的事来--要不是电话来得早,王兰固然不会再听他的话,说不定李老师还会上他一次当哩!
李老师之悟
这个故事讲到这里,就剩下一个情节没有交代,那就是李老师接到的电话是谁打来的和为什么把这事告给李老师。这个根由还得回头来说:
前边不是提过在头天夜里有县公安局住在公社里的一位干事到贾鸿年他们村子里去了吗?这个人是石三友被捕之后,县公安局打电话命他到村子里调查详细情况的。队里的群众大会散了之后,党、队、群众团体各系统的领导干部又留下来碰了碰头,布置了一下如何调查,就各按系统进行工作。一会,各系统把调查结果报告上来。这些报告中,除了前边提到的石三友装病、贾连升夫妇收买、贾鸿年装运等情况之外,还怀疑到城里有人入股。具体的反映是这样:有人说前天大队里卖积存东西的时候,贾石两家把所有的钱都买了便宜货,后来因为钱不够了,又都恋恋不舍地把挑选的一部分东西放弃了,可是第二天怎么就会有钱买烟叶?又有人说贾鸿年在公社供销社买麻袋时候,掏出一叠票子来,大约有一百来块。又有人听说他能在城里一位李老师那里借钱,说他到公社请大夫就走了一整天,可能是到城里向那位老师借钱去来。又有人因此怀疑到这位老师既然能借钱给他让他倒买卖,说不定是入着股和他们合伙干的。
这天早晨八点钟,这位公安干事骑着车子赶到县里来向局长汇报。局长听完了全部情况之后说:"一切情况大体上都和这里已经有的材料符合,就是怀疑这里的李老师入股的事没有可能性,还需要你将来到那里向群众作个解释。"
他先向这位干事解释说:"第一中学的老师们只有一个姓李的,名字叫李光华。这是一位老革命同志,在旧社会里因为发表革命的文章坐过牢,抗日战争开始,他在省里一个中学里教书,带着一批进步学生参加了八路军。我就是在那时候认识他的,和他带来的一个学生编在一个班里。那时候部队分配他做宣传工作,老根据地成立中学的时候又调他出来教书,直到省城解放了,他才随着学校搬回到省城里去。
"他是个业余作家,常爱写文章。省文联想请他去编刊物他没有答应。他说他教惯了学生,最好还是专干教学这一种熟悉的业务。
"他的生活永远是那样简朴,仿佛一辈子永远穿的是那一套衣服。他经常有些稿费收入,不过什么时候也不见他有多余的存款,常常资助一些社会事业和穷苦的学生,不过他有点轻于相信人们说进步话,往往也有被人骗了的时候。
"一九五八年各地方的高中班次增多了,要从省里往下调老师,有些老师对省城的生活有些留恋,将近六十岁的李老师便首先要求下放,这才被调到咱们县里来。被调来的其他老师,往往还有点大地方来的架子,李老师仍然和他从前参军时候的习惯一样,不论学习、不论劳动,事事都走在他们前边,后来被选为党代表出席县里的党代大会,在会上又当选为县委会的委员。"
局长把李老师的为人、行事介绍到这里,就提出他自己的见解说:"像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和别人合伙去投机倒把弄钱去呢?"
那位干事听了,也觉着不应该让群众怀疑这样一位老同志,不过他觉得还有个问题须得弄清楚了才好向群众解释。他问局长说:"群众要问起李老师是不是借钱给贾鸿年,要借过的话又借给他做什么用,该怎么回答呢?"局长说:"这个自然要弄清楚!我可以打电话问问李老师,你待一会再来一下!"
李老师接到电话,就是这位公安局长给打来的。局长除了把贾鸿年和他舅舅倒卖烟叶的事告诉了李老师外,又问明了:贾鸿年假托给队里买骡子借过李老师一百块钱。李老师没有要他买什么干白菜。
李老师以为是公安局要捉贾鸿年,所以最后在电话中说:"他还在我这里,你派个人来吧!"公安局长回他说:"你且让他回村去检讨吧,法院没有决定捕他!"
李老师接罢了电话回来,贾鸿年一见,不是就放声大哭起来了吗?这时候,李老师没有说话;王兰不摸详情,想劝李老师消气也无从劝起,李老太太听到了哭声,急急忙忙从套间里走出来问长问短,也问不出个所以;只有走投无路的贾鸿年还苦苦哀求李老师救他。
这样的局面持续了好大一阵子,后来还是李老师先说了话。李老师向贾鸿年说:"我怎么救你呀?我主观上一向以为你在我这里接受的是无产阶级教育,可是实际上你成了个烟叶贩子。作为你的老师,我没有尽到我的责任--没有把你的真实思想研究清楚来作针对性的教育,而却长期被你的假进步、假积极所蒙蔽,结果害了你!"王兰插话说:"李老师!我真对不起你!我本来早就发现他那一套假正经是表演给你看的,只是我当时掩护着他,没有向你报告;最近我决心和他断绝关系的时候……"贾鸿年听到这里,吃惊地看了王兰一眼,接着想到即使她以前无此决心,眼前也会临时产生,于是无可奈何地又把头低下去。王兰没有理睬他,接着说:"又想把这历史情况报告你,后来想到他既然已经离开学校,也不必惹你再生气,所以没有那样做。现在看来,假如我在一个月之前把这情况报告给你,你还许能少上一次当哩!""好孩子!你从前对他作了原则上的让步是不对的,以后又能警惕起来证明你还是懂得站稳阶级立场;至于没有向我报告我不能怪你!我对他的行为也不是一无所知:他临毕业的时候,我还建议团组织对他这个'优秀'生做一番突击性的教育,争取能在毕业之前吸收为团员,后来团支部和我谈了一次他的情况,我也觉得不行。从那时候起,我大体上对他有个了解,不过总觉得一个聪明的小伙子,经一经劳动锻炼是可以改造好的,没有想到他很快就发展到投机倒把这条路上来!"
贾鸿年听到这里,又抽抽噎噎地哭了。李老师对他说:"哭有什么用?早早地摔一跤对你有好处!你要想重新做人,就得先在群众面前把你自己的底子交代透!千万不要以为在群众中只有你自己聪明!做一件事有一件事的结果。群众是要把你所做的事的一切结果综合到一处来给你作评价的!你哄得了谁?回去向群众交底去!你才二十来岁,跌倒了爬起来重新做人有的是前途;不过要继续做'鬼'的话,那就没有人再挽救得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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