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烟叶
作者:赵树理
周天霞见话正好转入正题,便问她说:"我们村里人也听说你在大会上宣布过一辈子不离本村的话。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决定!""你不是也说这里好吗?""兰姐!说正经的!贾鸿年又和你闹过吗?""天霞!咱们不要说别人的事吧!我也是和你说正经话的!你看:对过阴坡上那小松树林,完全是才长到十年的小树;半山腰里那两攒红叶子是两棵老柿树;从那以下越来越多的红叶,都是小柿树,和松树的年纪一般大,才结了柿;下边沟里那条小流水……""兰姐,兰姐!我不是来看风景的!你怎么把你自己的事说成是别人的事呢?""我也不是给你讲风景,这才是我自己的事哩!""兰姐!咱们不要越说越远!你只当给我解个谜:你和鸿年的关系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你要是半个月以前来的话,你就是不想和我谈那个,我也要强和你谈;如今我已经把它放下了,再翻出来谈还有什么意思呢?"
王兰妈妈这时候从院里出来了。她一看到两个人都在槐树底,便叫王兰说:"小兰!怎么不和天霞回屋里来坐!回来吧!快吃饭了!"王兰说:"好!就来!"回头向周天霞说:"咱们到里边去吧!"说着拾起鞭子来和周天霞回到房子里。
离吃中午饭还有一阵子,周天霞又要求王兰谈她与贾鸿年的关系。王兰说:"一定要谈就不能轻描淡写!"说着到自己的柜子里拿出两个纸夹子来放在桌上。王兰先把一个夹子揭开向周天霞说:"这是他给我的所有的信件。这些信,除了一部分我当时不愿让你知道的和我休学以后的,其余大部分给你看过。这是所有他给我的纪念品--还有些这里夹不下的,只编了个号,写明另存。这人可以说是纪念专家,一张邮票、一片树叶都签了名作为纪念送我。这一叠稿是从我自己的日记中抄出来的,都是他当时说过的话;所有这些,大小一共二百五十五件,是按日期先后编出号来的,每件上差不多都有我标过的线和简短的批语,每个段落又都附有我的概括说明。你要想了解他是个什么人、我该不该抛开他,看了这些自然会明白!"周天霞说:"我的兰姐!你是不是想留我住几天呢?"王兰说:"我是和你说着玩的!怎么会那样折磨你呢?我可以给你做个总的说明,弄不清的再让你看原件。"说着便从夹子里拿出个目录单来继续说:"这一切,几乎无例外地都是耍小手段,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我跟着他走,为他服务。例如前年他在要求入团之前,不论是说话、不论是写信,到处引用毛主席的话、引用李老师的话……"说着随手翻出有关原件,一一指着上边标出的红线给周天霞看了说:"……等团里回答他没有批准之后,以后的写信、谈话,这些词句就很少出现了。又如去年暑假之前,不论来信、谈话、送东西,都提到他的家乡风景如何开朗、物产如何丰盛……"随手又翻出有关原件指给周天霞看了说:"……然后向我提出请到他家玩一次。以后差不多一年没有提到他的家乡可爱,可是今年暑假的信件中,写他家乡的可爱又超过去年,写过几次家乡可爱之后,便要我考虑结婚问题,以后一步逼紧一步,终于骗得我回过他一封信说'秋后再说'。半个月之前,接到这封万言长信,也就是最后的一封信。别的信内容可以不谈,这封信却非谈不可!"接着就把那封"万言书"中所透露的思想和适得其反的效果说了一遍,又把那些附图翻出来指着说:"尽管他在出头露面的热闹场面上、在作文和写信的字面上把'以忘我的精神参加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话说得烂熟,最终的目的不过是想做这么个笼子把我装起来叫他玩。过去我所以把这些废纸片当作宝贝似的保存着,有时候还当作宝贝给你欣赏,就是因为对这个人没有做过系统分析,所以才上了当;好在上当没有上到底,在法律上没有履行过订婚手续,还算没有和他拴在一起!"这一部分材料已经说服了周天霞。周天霞说:"兰姐!我真佩服你!没有想到你能像做功课一样下工夫来整理这个!"王兰叹了口气说:"你以为我有兴趣做这门功课吗?这都正是我为了私人感情放弃政治原则造成的苦果。天霞!看人要全面看,千万不要轻信他说的漂亮话,也不要把他表演给人看的局部行为作为全面行为!希望所有诚实的同学们谁也不再来做这一门倒霉的功课!"王兰说到这里有点伤心,不过还勉强忍住了眼泪。
这时候,就听得王兰的妈妈在厨房里喊叫说:"小兰!端饭来!"她们两个便共同洗了洗手吃饭去了。
特殊功课(二)
周天霞从来没有想到贾鸿年这样个青年小伙子,思想会这样复杂。她吃着饭,认真考虑着这件事。她认为从那一包材料上看,这人实在可恨,可是联想到具体的人,又不知道为什么觉着不至于那样坏。吃完饭,她又向王兰提出个疑问:"难道他已经坏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了吗?人不是可以改造的吗?"王兰指着另一个夹子说:"这一包材料正是说明这个问题的!"周天霞拦住她说:"兰姐!你可不要再让我看那么多了,要不我就走不了了!""我也只给你说个大概!"她摊开夹子,里边只有大小五本日记和她决定与贾鸿年断绝关系时候给团里写的报告。她果然没有先翻材料,只把左手按在一叠子日记簿上先向周天霞说:"我自从结识了这个人之后,有时候和人家高谈阔论,有时候和人家书信往来;有时候和和气气,有时候别别扭扭,终朝每日总以为是正在影响着人家,改造着人家,可是实际结果怎么样呢?"王兰叹了口气,翻开一本日记指着上边标的红线说:"这红线是标明与我原来的理想、原来的前途打算有关系的部分……"又翻了几页,指着上边标的一条黑线说:"这黑线是标明我和他认识之后,我的思想、打算改变了的部分……又把这本日记拿起来对着周天霞忒楞了一遍说:"你看前边净红线,自从有了黑线之后,红的逐渐少,黑的逐渐多起来!"她放下这一本又拿起第二本来忒楞,一本本都忒楞完了,便接着向周天霞说:"最后连一条红线也没有了,你看这是谁改造了谁?正因为从检查我自己的日记引起了警惕,我才向团支部写检查思想的报告,提出我不离山村的要求。"她又翻开报告稿纸说:"在报告中我对我自己思想变化作了这样的总结:'按着我原来的前途打算,我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社会主义建设者,会和大家一起把我们的山区改变得更加美好;自和贾鸿年认识之后,我逐渐变成了个个人主义的依附者,要不立刻割断关系,不久就更会变成他一个私人秘书……"她把夹子合上,然后接着说:"不止前途打算变了,趣味也变了:在一个课堂上上课却还要天天写信,这算是什么样人的趣味呢?东一个纪念品,西一个纪念品,一个刚刚活了二十岁的人,又不是明天就死了,要那么多的纪念品干什么?我和我们小学的同学由老师领着在荒山上播种的松树已经成了林,我记得的黄沙河滩闸成的滩地,种出来的烟叶已经够拉几大车,放着这些都不曾当作纪念,偏会把他从校园里捡来的几片干树叶当成宝贝保存起来,这又是哪里来的趣味呢?这都又算是谁改造了谁呢?这等人,让他慢慢在我们新社会的大熔炉里改造吧!我已经领教不少了,万万不能再和他拴在一起了!"
周天霞听了王兰这篇"论改造"的讲话,又扬起头考虑了很久说:"兰姐!我已经佩服了你对自己生活态度的认真,只是还有一事不明:你当初和这个人是怎么接近起来的呢?据你从前说,你和他是从爱好文学上接近起来的。是不是一个人爱好了文学就会变成个人主义者?我和你也都爱好文学,以后还敢不敢爱好下去呢?"王兰说:"不!今年五月初,他在一次谈写作时候,暴露过一次个人名利思想,我批评了他。后来他和我在李老师那里遇上了,他故意问李老师说:'是不是爱好写作的人都是为名为利呢?'李老师说:'各行各业都一样,抱着个人目的做什么事也是为名为利,抱着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共产主义目的做什么事也是为共产主义。'我觉得李老师的话是对的,可惜我当时护着他,没有把他的可耻的思想揭露给李老师听,骗得李老师仍然以为他是优秀生。我们为什么不敢爱好文学呢?当了社会主义建设者,以后不是正有了写的了吗?"
"至于他的坏思想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我这里还没有材料。这个人就是有点做假的本领:通过了无数次的写信、谈话,他把我的家庭生活情况什么都摸透了,可是一字也没有透露过他的家庭生活情况。我当时也真傻,从来没有想考查一下他的家庭--每逢谈到那地方,他总有办法把话引到别的大事上去。在他申请入团那一次,表上填的是个'中农'成份,可是我到他家里去的那一次,看不到他家里有什么农民气象。我还以为是富庶地区的农民生活和山区不同哩,现在才怀疑到他家可能根本不是农民传统,不过既然和他断了关系,也就无心再追究它了。"
周天霞说:"我的天呀!认识一个人这样不容易吗?"王兰说:"一开头知道不容易就上不了当,开头看得容易了就要做我现在做的这门倒霉功课!我劝你千万不要在学生时期解决婚姻问题。一个人的进步是真是假,参加了社会生活才容易看得更准确。"
话谈到这里,周天霞要走了。王兰说:"我也该上工了!"说罢依旧盘起辫子、束起腰、拿上鞭子,和周天霞同时走出门来。在握手作别时候,周天霞又问王兰说:"万一以后碰上贾鸿年,问起你的消息来,我该怎么回答呢?"王兰想了想说:"他非常可能专为这事去找你!他要问起我来的话,你就说你最近没有见到我,只听说我宣布过一辈子不离本村的决心,让他死了这条心算拉倒。""那不是让我当面说谎吗?""好妹妹!对他这种人以后再也不可以推心置腹了!你和他讲了真话,他是会利用你的话打什么坏主意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不对的,不过我们过去犯的错误恰好和这相反--我们对他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了!他让我们非向他说瞎话不可,我们也只好说!""难道这个人以后肯定不会再变好了吗?""那是以后的事!让新社会的大熔炉去完成这个任务吧!我们村里的学生组织已经把他的材料转到他村子里去了!变好了社会上多一个好公民,自然也是好事,只是现在千万不要和他再谈我的情况,否则我那两个夹子里就又会增加材料了!"
果不出王兰所料,过了两星期,贾鸿年去找李老师借钱的时候,就去找周天霞打听王兰的消息,所以周天霞便照王兰的主意把他推走。
贾鸿年从学校推了车子走出来,几乎连买房子的心事也没有了。他勉强跨上车,失魂落魄地蹬着,有好几次差一点撞了人。他一阵恨着王兰想:"小王兰!你不要调皮!我总有本领把你弄到手!"一阵又放开王兰想:"去你的吧!算老子白下了一番工夫!"最后仍然想到买房子上。他想:"只要把环境建设好了,你王兰来了算你有福,你王兰不来,好姑娘有的是!"想到得意处,车子便又快起来。他快到公社所在的村子里,碰上了一辆拉花椒的大车,从装花椒的麻袋上才想到忘了买麻袋,便到公社供销社去买。
他走进公社供销社,正好没有一个熟人碰上,便抓紧时间向售货员要麻袋。售货员把两条麻袋递给他,他连好歹也没有看,便掏出钱来付款,忽听背后有个人说:"鸿年真发财呀!"他回头一看,见是村里一个青年,便后悔不该把借来的一百块钱都拿出来。那个人接着随便问他说:"买麻袋装什么?"他很快就编好了瞎话,也装作很随便地答应说:"一位老师托我给人家买些干白菜!"
两头泄气
石三友自从这天早晨装起病来,就一阵一阵瞎哼哼。一会儿,大夫来了。大夫问他哪里不好受,他说肚子疼。大夫给他测了测体温,体温不高;按了按肚子,按一下他叫一声。大夫判不明病情,只得给他注射了些镇痛剂,留了点镇静药片走了。大夫走后他的哼哼仍没有停--上午哼得轻,下午哼得重,晚上一直叫要命。
晚上十点钟左右,生产队刚刚记完了工还没有散,石三友老婆便去找队长。她说石三友病得厉害,明天要送到县里医院去治,要队里借给一头牲口,并且再替贾鸿年请一天假让贾鸿年去送。
队长还没有答话,记工的人群里就纷纷议论起来,都说在杀地和铡草两项工作挤在一块正忙的时候,不可以再把青年劳力放走。有人向队长建议说:"他爹贾连升也不会杀地、也不会铡草,还不能让他去送一送他的大舅子?"队长考虑了一阵子说:"还是让贾鸿年去了好!"有个老汉说:"对!不要让他爹去!把那两个'宝贝'弄到一块,又不知道会出什么鬼事!"另一个人说:"也不怕!队里再没有死驴叫他们卖了!"队长转向石三友老婆说:"你回去让贾鸿年来一下!"
一会儿,贾鸿年来了。队长说:"队里正杀地,牲口忙得撤不出来。三队的大车明天到窑上拉煤,去的时候给咱们队里捎二三百斤烟叶,就让你舅舅也坐那个车去好了。你要去,我就不派会计去了:咱们交了这批烟叶,全年任务就完成了,你可以替咱们队里和收购站结一下账,把站上该找咱们的二百来块钱连清单一起拿回来!"
第二天队长领着人在谷场上铡草,其他各队也都有在场上铡草的。
北方农村秋后的铡草工作,是一项紧张活泼的有趣工作。这种工作,不能单干,就是在农业合作化以前,也是由几户自由组成变工队干的。这是一种重劳动。参加这种劳动的每天要吃够五顿饭,上午下午各有一顿饭是在场上吃,名叫"贴晌",吃的是些黄蒸、煎饼之类的干食品。吃贴晌的时候是大休息。在这时候,不论青年老年都爱谈谈笑笑,喧闹之声此起彼落。
这一天,各队场上的谈笑话题无形中都集中在石三友身上--可能是他头一天哼哼了一天的结果。青年们好多人不知道石三友的来历,见老年人笑起来觉着莫名其妙,有些老年人便讲解给他们听。石三友的外号叫"十三么"。有人给青年解释这个外号说:"'十三么'是打麻雀牌时候一种最大的成牌法,要是没有满贯的限制,'十三么'要算十三翻,见一块钱要翻到八千一百九十二块,在从前兴赌博的时候,小户人家连那么一牌也输不起。人们所以给石三友送这个外号,就是说他的翻腾劲过大。"有人接着补充说:"人家在当年做生意的时候,使用的东西和买卖的货物常不分家,只要价钱合适,把腿上穿的裤子脱下来卖了也行!"又有人揭他倒霉的底子说:"要是不会翻的话还来不到咱们村子哩!他有一次翻塌了锅,赔了个扫地出门,才托他妹夫贾连升给他在咱们村子里弄了几间房子搬过来。"还有个人接着打趣说:"要不咱们村子里就会缺这么一块料!"
石三友他们自己的队里,开始议论的仍是贾鸿年请假问题,后来就转到石三友病情的真假,最后扯出个严重问题来。有个青年说:"贾鸿年尽躲重活,这次铡草又被他躲过了!依我说,另换一个人去照顾石三友,也应该把他留下来铡草!"队长说:"这个我也想来,不合适:留下个贾鸿年叫他输(念'如'的音)吧他不会,叫他铡吧铡不动,虽说是个青年,抵不住个正经劳力用,要换可就得换出个干得了活的,比起来还不如让他去了省事!"那个青年说:"不会干就学嘛!我们村里二十多个中学毕业生都学得会,他为什么就学不会?照他那样,不是越不想劳动越能躲清静吗?"有个年纪大一点的人说:"我看石三友那病,照顾不照顾都死不了!"又有人说:"依我说他那病根本就是装的,可能是他前天在大队里买了些什么冷货,想拿到城里去倒腾倒腾!"还有个人接着说:"他们两家向来是'贾不离石、石不离贾',说不定贾鸿年也是跟他去倒腾买卖去了!"队长说:"我看还不至于是那样!贾鸿年在劳动上虽说轻浮一点,可是也不同意他爹搞投机买卖!"一个从来不多说话的人忽然开口说:"不至于?也说不定!贾鸿年他娘昨天晚上买了我三斤自用烟叶,说是给他一个亲戚买的,也许是想捎到城里卖一卖赶个零花钱!"有人问:"三斤烟叶能卖几个钱?"另一个人说:"你怎么知道没有买别人的呢?"那个青年向各队的场上一看,见有好几个队的人也都正吃贴晌,就向队长说:"让我去打听一下!"说着就跑到别的场里去了。吃过了贴晌,大休息过后又要做活了,那个青年跑回来报告队长说:"就是有鬼!又调查着五户,一共卖给他家二十二斤烟叶,是他们老两口子分头去买的,都说是给他一个亲戚买'几斤'--这家'几斤',那家'几斤',就查出那么多来!很可能还有买别人的!"队长拍着膝盖说:"鬼、鬼、鬼!没有想到!你给我开个单子,马上报告大队一下!"大家又纷纷议论起来:"这才像他们两家做的事!""我说凤凰不落无宝之地嘛!"……那个青年从日记簿上撕下一块纸来给队长开了个单子,队长拿去报告大队,其余的人都铡起草来。
大队听到了这个生产队的报告,中午召集各个生产队长碰了一下头,让大家马上继续调查一下还有没有更多的情况。一会,各队断断续续又报了几户,接着就有第三队队长领着一个饲养员来报告另一个情况。饲养员说:"大车起身的时候,贾鸿年拿出两麻袋东西来,说是给他一个老师捎的干白菜,我看不像:一来白菜是一百斤湿的才落五斤干的,两麻袋不过装二十来斤,不应该是那样沉甸甸的;二来鲜白菜在城里满街都摆的是,谁偏要吃干菜;三来他家没有种自留白菜,又没有见他买别人的!"大队长听了这个情况,和前边买烟叶的情况对在一块,很明显地能看出他们是倒卖烟叶的。大队长和支书一商量,先打电话给公社把这情况报告一下,然后继续调查,决定到晚上再找贾连升到大队来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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