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烟叶
作者:赵树理
不过贾鸿年早就知道她会想到这一点,所以在信中接着便叙述上院的来历。信中是这样写的:"这个方案实现起来,预料是会很顺利的,不过也还存在着个不难解决的小问题;这上下院原来都是咱们家里的祖业,可是在我爷爷手里把上院的西房卖出去了。现在这座房子的主人,就是咱们学校初中二年级名叫贾松年的小同学的父亲。这位老远房叔叔,去年因为出丧长支下了队里二百多块钱,想把这座破房子卖了归还队里,可是一年多了也卖不出去。我想过几天我的稿费寄来了……
"呸!稿费还没有拿到手就先想到要吞并别人的房子呀!"王兰看到这里看不下去了,便把手里剩下的几张信纸摔在桌子上。她扬着头发了一阵呆,又自言自语说:"我真傻!这封信一开始就把他这该死的思想暴露出来了,我为什么一直看到这里才发现呢?"其实王兰偏是看到这里发现问题也是有原因的--因为给她父亲买棺材也借用了队里一百多块钱还没有着落。隔了一阵,王兰又把扔下的信拿起来说:"我看你下边还要放些什么屁?"
贾鸿年这小子真算摸着了王兰的脾气。这信下边除接着写出他对稿费数字和买房、修补工料等数字的估计外,又单独写了一段他所以要那样做的正当理由。理由是这样:"你会不会以为我是自私自利、谋产霸业呢?兰兰!考虑问题要全面:我这位远房叔叔这座破房子愁的是卖不出去,咱们不还价买了他的,他不但不会怀恨而且还要感激哩!至于咱们扩充房子为的是改良创作环境。创作不是自私自利,而是为人民而创作--也就是为了'以共产主义精神教育人民'……"
"呸!呸!你再有天大的理由我也不愿再往下看了!"王兰说着干脆把剩下来的信纸揉成一团扔下桌底去。"一刀斩断!"王兰拿过自己的纸来给贾鸿年写回信:
"贾鸿年!你这可耻的鬼魂!不许侮辱'共产主义'!凭你那肮脏'精神',怎么竟敢说你还要'教育人民'?作家是'灵魂工程师'。凭你那臭鬼魂就写出高于'现在流行'的东西来了吗?真要有个瞎眼编辑让你那臭东西'流行'起来,还不知道要毒害多少纯洁的灵魂哩!你为了结婚想把人家贾松年家的房子谋到手来建造你的'空中楼阁',还要让人家感激你呀!人家贾松年长到结婚时候没有房子只会骂死你!你要真成了作家,得到了更多的稿费,还不想把你所欣赏的那些'绿槐庭院'都买了来改建洋楼才算怪……"
王兰一鼓气写到这里忽然把笔停住了。因为她想起今年上半年快要离开学校时候--也就是贾鸿年说的那五月二日下午四点钟--责骂贾鸿年那次,用过这种口气,结果是贾鸿年哭哭啼啼表示了一次"大彻大悟"作为了事。她想这次给他寄去这封信,要是招惹得他亲自来到家里再表示一回"大彻大悟",又该怎么办呢?"算了!这种戏我看够了!真要断只有一个简单办法:不理!再来一千封信也不理!亲自来了躲开,仍不要理!对!就这么办!"她独自一个说罢,就把她刚才未写完的那张纸揉了一下也扔到桌底去。
特种家风
贾鸿年一样和王兰上学,又都是高材生,为什么在品质方面和王兰那样不同呢?这和他的家庭习惯有很大关系。前边提过:贾鸿年的父亲和他舅舅是两个投机商人,直到如今还好偷偷摸摸搞点小投机买卖,因此他们的处世做人、言谈举动都有一套特殊的习惯。比方说:一般劳动人民,偶尔占了别人一点什么便宜,总觉得是对不起人的事,而他们则恰好与这相反。他们占了别人的便宜,不论是偷来的、摸来的,只要没有被人夺回就算"胜利";谈到自己的历史,不论是拐了人、骗了人,只要得过实际利益全当"光荣";三天不哄人,就觉着什么任务没有完成;一次不得手,也好像有了亏耗还须补偿:村里人常说他们是"未出窝的麻雀嘴朝外,挨着了就吃"。贾鸿年就是在这种家庭里长大的,所以秉承了这种家风。
难道贾鸿年受了多年学校教育,思想上就没有点变化吗?有是有来,只是还远远没有达到脱胎换骨的程度。一个人的思想改造,有个决定性的界限,那就是有没有决心做个合乎社会主义公民标准的新人。谁要是没有过了这一关,他的基本行为就仍是旧思想指导着,学得的一些新词汇、新道理,恰好能给自己的旧思想、坏打算做个伪装、打个掩护,让别人一时摸不透他的底。贾鸿年正是这一种人。
贾鸿年和他爹贾连升也有矛盾,不过那种矛盾是假的。他爹贾连升和他舅舅石三友一样,都是不涂不抹赤裸裸的投机分子。而贾鸿年要达到什么个人打算,可要把拿得到人前的表面过场做个够。从表面上看来,他们父子们好像不能共事,其实是一窝老鼠不嫌骚,只要利害一致了,互相体谅着一点,还是可以合作的。当贾鸿年把给王兰写的"万言书"寄出去个把月之后,他们父子们发生了一次小小的纠纷,正好说明这种假矛盾的性质。
大队里清理仓库,有一批历年积累下来的奖品--原来是政府奖给大队集体的,却又是些私人用品,像暖水瓶、自行车等--要按人按户分配,东西少,分不过来;要继续积存下去,有些东西就要生锈或者霉烂,最后想了个办法是把东西卖给社员,把卖来的钱并入公积金。在卖的时候还有个困难:冷货会没人要,热货会有人争。大队为这规定了个办法是:凡有两个以上的买主争一件东西,要比一比需要,卖给最需要的。贾连升和石三友这两个无孔不入的宝贝,碰上这种机会自然不肯放过,就各自拿了手里的现款到场去抢便宜。有一条毛毡,好几个人都想要,大队要他们比一比谁最急需,贾连升便说贾鸿年要结婚,于是就把这条毛毡买到手。说贾鸿年结婚也不是他编造的瞎话,是贾鸿年向他说的,不过贾鸿年向他说的时候,要求他不要向外人说,而他却偏找了这么个热闹地方说出来了。
贾鸿年这一天往哪里去了呢?贾鸿年自从把小说稿子和万言书寄出去之后,日日夜夜盼望着两头的来信,每星期总要借故请假往公社跑一两次。这一天,他又往公社的邮寄代办所去打听来信,结果是王兰仍没有一字回音,稿子被出版社退回来了。他取了退稿,回到半路上打开封皮看了一下里边附的退稿信,信上仍说他对战争时期的生活不熟悉,写得不像,并且劝他不要写自己不熟悉的历史题材,而要努力参加建设社会主义社会的工作,以便从中吸取养料、丰富自己。他看了这信非常厌烦,以为这位阅稿的编辑简直是和李老师一鼻孔出气。为了不让本村参加生产的中学生碰上了找麻烦,他掏出手绢来又在那纸封皮外加了一层布封皮,压在车架上。不巧的是他回去得晚了点,到了村边要上一道小坡的地方,刚跳下车来推着走了几步,旁边一股小道上走来一些晚上收工回家的人,其中偏又有个爱和他开玩笑的中学生。这个学生指着他车架上那个小包说:"鸿年!我可能猜着你这是一包什么东西!一定是结婚用品!""不要瞎说!谁说我要结婚?""老封建!这还瞒什么?你爹在大队说的还会有错?"贾鸿年有点着急,但是也不想再做什么解释,只好回家和他爹生气去。
前边提过,贾鸿年家和他舅舅家,都是以占了便宜为光荣的。这天晚上,贾鸿年一回到家,就碰上他爹和他舅舅在灯下欣赏那条刚买来的便宜毛毡,贾鸿年和他们连招呼也不打,黑丧着脸进了套间里。一会,他娘出来埋怨他爹说:"你在大队说鸿年什么话来,惹得他回来连饭也不想吃了!""我没有说什么呀!""你提他要结婚的事来?""那个呀?那也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提结婚,人家怎么会把这么好的毛毡三十块钱卖给咱们呢?"贾鸿年在套间里接话说:"我不要那个行不行?"他爹说:"这倒不是亏人物!你真不要的话,我拿到别的地方,不会卖也卖它五十块!"他爹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愿把结婚的消息传扬出去,他也不便向他爹说明王兰那一头还没有来信,所以想吵也吵不起来,只好各自纳闷。他舅舅趁势劝了几句,见都不说话了,还以为是自己的话发生了效果,便把话头仍转到倒腾小买卖上,提出个贩卖烟叶的诡计来。
有个情况需要在这里交代一下:种植烟叶的地区,生产队除了按合同完成了交售给国家的任务之外,往往还留一点自用的,平均卖给吸烟的队员。这些吸烟的队员们,有的吸得多,有的吸得少。吸得少的,或者根本不吸的有了剩余,往往把剩余下来的送人或者出让给别人。贾连升和石三友,正是利用这种空子来搞鬼。
石三友的具体计划究竟怎么样,等说到他露了馅的时候,大家自然会知道,此处不细交代。他放低了声音对着贾连升的耳朵说出他的办法之后,又放大了一点嗓门说:"你看怎么样?翻得好了三五次就能翻他几百块!你要有意的话,拿出个百把块钱来咱们再去倒腾他一下子!"贾连升指着毛毡和其他买来的东西说:"都买了这些了,哪里还有现钱?"石三友见说没有现钱,也就无心再谈下去,又随便应酬了几句就走了。
贾鸿年躺在套间里把他舅舅说那"能翻几百块"的话听在心上,刚回来时候那一点怨气也被这话打消了。他有他的计划。他从从容容走到外间来向他爹说:"爹!只要你能答应我一件事,我明天可以给你借到一百块钱!"贾连升一怔。他想:"咦!这孩子怎么忽然开了窍了?"为了鼓励孩子参与自己的鬼事,他便慷慨地说:"你说吧!只要是能答应的爹都答应你!"贾鸿年说:"你要是赚了钱,请你把上院那座西房买过来,修理修理让我以后住!""你也会想到这个?咱父子们想到一股路上去了!我前几天还想:要是把那座西房买下了修理修理,再把咱南楼后墙上的门窗拨开,再把南边修上一堵围墙,就是现现成成一个小院!"贾鸿年听到这里,自然是眉开眼笑;为了证明自己的谋略不比他爹差,便跑回自己住的房间里,把当日附在万言书中那张立体图底稿取得来给他爹看。他爹看了笑着递给他娘说:"你看这!谁敢说咱这孩子傻?"回头又向贾鸿年说:"可是你到哪里借这一百块钱去哩?"贾鸿年说:"去找我们李老师借!""人家肯借给吗?""话说对了是能借得来的!"
这样一来,父子们的矛盾就完全烟消云散了。他们没有真矛盾:不要看贾鸿年瞧不起一条便宜的毛毡,像一座房子那样大的便宜他便不肯放过去。他说找李老师借钱要把"话说对了",并非要说真话。按他们的家庭习惯,说真话不能算是说"对"了,而是要骗得对方相信才能算"对"了的。在这些地方,他们父子们可以"心照不宣",彼此无须再作解释。
贾鸿年他娘说:"我鸿儿办得了事!我说等他借回钱来,就让他和他舅舅去干好了!"贾鸿年着急地说:"不不不!除了借钱,别的我不参加!"他爹说:"你说得对!除了借钱,别的什么事也不让你管!"回头埋怨老婆说:"你尽说废话!孩子以后是要在'有头有面'的人们中间'混'事的,怎么能和我们这些快要死的老骨头去倒腾那个呢?"
父子们由谅解而合作了。贾连升最后的话,完全说到贾鸿年心上。贾连升所说的"有头有面"的人们,是指我们县里的一些领导干部,不过他不会懂得今天的干部是在实际工作中久经锻炼、久经考验的,而以为还和旧时的做官人一样,是在官场中"混"来的。贾鸿年也不比他爹高明多少:老革命干部的传记、回忆录他是看过好多的,不过从来也不打算和自己的思想、行动联系一下;至于他自己,则按家教办事--多方找门路"混"。回乡参加农业生产根本不是他的打算,不过是在热潮中不得不应付一下,只要有一点机会,就要出去"混"去。他所以不愿参加卖烟叶的勾当,并非以为那是坏事,而是怕妨碍以后"混"的前途。难道哄骗着老师借投机资本还不算是参加了吗?
贾连升见资本有了着落,马上便去找石三友计划进行程序。一会儿,贾连升回来和贾鸿年说:"你早点睡觉,明天一早起来吃顿饭就进城去!"贾鸿年说:"还没有向队里请假哩!""已经安排了!明天绝早让你妗母到队里替你请假去,就说你舅舅病了,要你到公社替他请大夫!""请大夫不是要跟大夫回来吗?""傻鬼!跟大夫相跟出来,不会说你还要找个人,让他先走一步吗?"在他们家里,这样公然教孩子说瞎话是很平常的。
特殊功课(一)
第二天早晨,贾石两家按原计划进行:石三友老婆给贾鸿年请假没有发生问题--石家没有孩子,有事就是靠外甥们帮忙的。贾鸿年去请大夫也没有发生问题--和大夫骑着车子走了一段路,就推说要回去找个人,丢开大夫回头往城里来了。他找李老师借钱也很顺利--他知道李老师对集体事业乐于协助,就编造着说生产队在牲口集市买了一头骡子,还差一百块钱,要李老师暂借一下,三两天就送来。在他说来,这算把话说"对"了,所以骗得了李老师的信任,把钱借给了他。
不过他在这一次进城中间,也还发生了点小小意外。他临起身时候,他爹托过他代买两条麻袋,要是借到钱随手就买的话,也就买上了,不巧的是他照顾了一下别的事情,把这事耽搁下来。
事情是这样:他对王兰是不能放手的。他借到钱之后,正是上午十一点半钟。这时候,他有心去找王兰,一来时间来不及了,二来又怕有什么意见当面弄僵了,所以便改变了个主意,利用这个时间去找王兰的女朋友探探口气。
王兰这个女朋友叫周天霞,家和王兰是邻村,又同在一座中学上学,王兰比她早一年级。现在她是高中二年级生。贾鸿年和王兰的关系早已不避忌她,有时候闹了纠纷她也往往替他们调解。贾鸿年以为这是个很好利用的对象,便趁她在中午吃饭之后去找她。
出乎贾鸿年意料之外:周天霞和他略寒暄了几句便主动地问他说:"你和兰姐闹了什么意见吗?"贾鸿年见对方主动提出来了,便故装不知地说:"没有!你听谁说的?""听她村里人说,她给大队赶了大车,并且在群众大会上宣布说她'今生今世也不离开本村',要和本村人共同进行生产建设,直到进入共产主义!"贾鸿年听了这话好像挨了一棒子,再往下问,周天霞说她不了解别的情况;求周天霞替他去问询,周天霞说一来刚回过家不便请假,二来去了也碰不上她在家。问来问去得不着要领,上课铃响了,只得辞出。
王兰的情况周天霞几乎全部知道,可是周天霞这次偏也说了瞎话。这不能埋怨周天霞,瞎话仍不能不说,也可以说是贾鸿年要她说的。
两星期以前,周天霞请假回过一次家,返校的时候去找过一次王兰。那天她到王兰家是上午十点多钟。王兰不在家,她问了王兰妈妈,知道王兰赶着车往地里送粪,便歇下来等。她到王兰家是很熟惯的。她问王兰妈妈说:"兰姐怎么学了赶车?"王兰妈妈说:"她自己在大会上报了名,支书、队长批准了,就干起来了。"这老人家对王兰赶车看来十分满意。她向周天霞好像有点夸女儿的样子继续说:"小兰可真有两下子,把几头骡子使得像玩猫一样随便!快回来了,你可以出去看她赶得怎么样!"周天霞也很有兴致,和老人家说了一声便跑出大门去,不过没有赶上看,王兰已把骡子卸了送回圈去,拿着一条空鞭子回来了--原因是牲畜收工要比人早个把钟头,以便让它吃饱。
周天霞紧跑了几步,在大门外的一棵大槐树下迎着了王兰,用双手握住王兰的左手--因为右手拿着鞭子。王兰急忙缩手也没有赶上,便说:"手上有粪,等洗了再握!"周天霞笑着说:"那就失去了握手的作用了!咱们回去一起洗!"周天霞见王兰把辫子盘在头顶上,束着腰,挽着袖,拿着鞭子,便上下端详了一会说:"这装束有点像古装戏上的女兵!"两个人又相对一笑,王兰便放下鞭子,解下腰带来拂打了身上的尘土,又把辫子解开往背后一扔说:"这个女兵又结束了一次战斗!咱们到屋里坐去吧!"周天霞想到回去对着王兰妈妈,可能有些话谈起来不方便,就要求王兰说:"咱们就在这外边玩一会儿再进去好不好?""可以!""你家这院子的地势真好,在这山腰里,站得高看得远!""天霞!你说得完全正确!要不我就宣布过一辈子不离开这里哩?"
首页 2
3 4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