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烟叶
作者：赵树理
现在我国南方的农村，在文化娱乐活动方面，增加了"说故事"一个项目。那种场面我还没亲自参加过，据说那种"说法"类似说评书，却比评书说得简单一点，内容则多取材于现在流行的新小说。我觉得"故事"、"评书"、"小说"三者之间没有严格的界限。例如用评书形式写成的《水浒传》，一向被称为"小说"；读了《水浒传》的人向没有读过的人叙述起这书的内容来，就变成了"说故事"。
我写的东西，一向虽被列在小说里，但在我写的时候却有个想叫农村读者当做故事说的意图，现在既然出现了"说故事"这种文娱活动形式，就应该更向这方面努力了。闲话少说，让我先写一个卖烟叶的故事，试试灵不灵。
秋末冬初，正是华北某些零星产烟区收购烟叶的时候。
有个名叫王兰的姑娘，在一个星期天，给他们的生产队到县城里收购站去交售烟叶。因为到得晚，交了货天就黑了，只好赶着空车下店住了宿。这姑娘是个高中学生，学习成绩和他们班里的几十个同学比起来，是数一数二的。她本来在这一年(一九六三年)暑假就该毕业，不幸她的父亲在这年夏天病故，她连照顾病人带打发死人，前后误了两个多月课，事情忙完了，连毕业考试也误了，所以只好休学一年。
她要是没有别的事，星期日卖了烟叶，星期一早晨就该回去了。不过她还有点小事需要耽搁一会。她原来就在这县立第一中学上学。在她上学的后三年(高中时期)，有个教语文的李光华老师很器重她，和她师生感情很好，她想顺便去看望一下这位李老师。
第二天，大约九点钟的时候，她走到学校大门口，正碰上李老师提着个小书包从门里走出来。这位李光华老师大约有六十四五岁的年纪，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蓝布制服，两袖和胸前带着粉笔灰。凡是熟识他的人，都知道他这衣服是四季不变色的，两袖和胸前的粉笔灰也是有永久性的。学生们有时候提醒他说："李老师!看你胸前那粉笔灰!"他常回答说："没关系!粉笔灰是干净的!"有时候也许顺手拂打两下子，不过结果往往是除了没有拂打掉，反而增加两个白道道儿。这不过是李光华老师一点表面特点。李老师的特点多得很，不过我不打算在他刚出学校大门时候多做交代，待一会让故事里的一个人替我介绍吧。
王兰看见李老师一出门，便跑到他身边和他打招呼。李老师是个大个子，王兰的个子只能打到他的腋下。他看见王兰穿着一件农村妇女们常穿的有大襟的夹袄走近了他，一时没有认出来是谁，不过听到王兰叫他李老师，便认得是王兰的声音了。"小兰!好孩子!你外表上已经打扮得像个农民了!""李老师!不止是外表，我已经学会赶车了!""那自然更好了!到家里玩玩去!""好!"
李老师的家，王兰是常去的，所以走在前边。李老师是党的县委会委员，住在县委会家属宿舍里。他和两个县委书记三家共住着一排房子，每家三间--两间宿舍，一间厨房，他占的是中间那三间。他的孩子们都在别处做事，家里只有个六十来岁的老伴。王兰和这位老太太也熟识得很，一进门打过了招呼，便和李老师对坐在书桌旁边谈起话来。
李老师虽然也看过王兰的休学申请书，见了面还是想问一问她家庭的情况。这倒不是客套。前边提过，李老师对这个学生是很器重的。李老师问过她的家庭情况之后，慨叹了一会便嘱咐她说："在农业上锻炼锻炼也好，不过要瞅空儿温习功课，特别是数、理、化和外文，一丢开就非常难补……""李老师!我不想再上学了!""为什么?""我今年就已经二十岁了……""从你们那一班往前倒数，学生们的年龄都大一点!这是战争环境造成的，大一点又有什么关系?是不是因为贾鸿年考大学没有被取上，你们要结婚了?"王兰突然把她的两道长眉一攒说："李老师!快不要提他!我生他的气!"李老师说："二十岁大姑娘了还是那样孩子气!又是因为从前那些小误会吗?""一点也不是误会!从前的也不是!"
话说到这里，外边有人叩了三下门。这种叩门的叩法有点别致：速度是不紧不慢的，声音是不大不小的。王兰一怔，低声说："说曹操曹操就到!这是贾鸿年!"李老师也说："像!"王兰把声音放得更低一点说："他只有叩你的门才是这样叩法!"李老师正要答话，外边又照样叩了三声。李老师说："进来!"
李老师的三间屋子，除了厨房是另开门以外，这两间共一个门，坐北向南，西一间是套间，东一间就是李老师和王兰正在谈话的这一间，一窗一门并列着，门在东，窗在西，靠窗就是李老师的书桌，左右两头放着两把椅子，李老师在左，王兰在右，面对面坐着；另有一个茶几放在和书桌对过的后墙根，茶几旁边只有左方放着一把柳木躺椅--这种椅子比普通椅子要低差不多半尺，背上带着个大木圈子，靠背就镶在圈子里，在工作时候不能坐，只能斜躺下休息。
门开了，走进来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学生，穿的衣服除了没有粉笔灰，几乎完全和李老师的制服一样。这个人，从体格上看，和一般男青年没有什么不同，不过从他一进门迈的那两下脚步和他脸上那毕恭毕敬的神情上看，那种老成持重的样子，和他的岁数实在不相称。这个人正是王兰料定的那个贾鸿年。
这时候，李老太太已经回套间里去了，屋里只剩下李老师和王兰。贾鸿年一进门，朝西一扭头，自然是先和李老师碰面，不过同时也能看到王兰的脊背。王兰本来不愿见贾鸿年，可是碰上了也和军事上的"遭遇战"一样，想躲也没法躲，所以暂且用两手托住头，把身子略伏下去，准备等对方和自己接话的时候随便支吾几句，找个空子走开了事。贾鸿年进门来定住身扭头朝着李老师一看，好像亮了个相，然后把身一转、把腰一躬，紧紧走了几步来到书桌边，行了个九十度的鞠躬礼说："李老师，你好!"要是当一个话剧演员的话，他这一串又恭敬又热情的动作，和最后说那句台词的速度、声调，都可以打个八九十分。李老师点头答应着，并且指了指茶几旁边那张柳木躺椅说："坐下!"贾鸿年转回身去，规规矩矩迈了两步走到椅子跟前，又规规矩矩转过身来坐下去--因为椅子低，他把小腿略屈回去一点，两肘放在膝盖上，屁股刚沾了个椅子边--眼神仍然又对住李老师，不过因为距离远了点，看得全面一点，才看见李老师对面坐的是王兰。
从贾鸿年坐下去之后马上伸着脖子面对李老师那股神气来看，他好像急需要向李老师提出什么特别庄严的问题，可是就在这时候猛然发现了王兰，他的神气就又发生了变化。"王兰?"他先这样带着疑惑的口气叫了一声--好像是说"原来是你呀"，可是他下边的话和叫的这一声接起来，好像有点前言不照后语。他说："我早断定你是到这里来了!"王兰觉着有点奇怪，便问他说："你听谁说的?"要是在别处，贾鸿年一定会说："你猜?"可是他觉得对着李老师这样说不大合适，所以便用正经口气回答说："同学!"王兰可不考虑口气问题，听到他这样回答便气忿忿地说："你见鬼!我连一个同学也没有碰上过!"贾鸿年正要答话，外边窗台上的电话铃响了。
李老师的窗子上只有一块一尺见方的玻璃，剩下都是纸糊的，不隔音，只要电话铃一响，里边就不用再想谈话。铃响了一阵没有人接，李老师正要去接，走到门边就听得有个小姑娘接住了说："要谁呀?"停了一下便喊："马大娘!电话!"李老师见不是叫自己的，便仍旧返回去坐到他的位子上。贾鸿年又正要说话，那位马大娘在窗外说话了："三嫂?你几时来的?三哥来了没有……好!你那些孩子们也好吧……来吧……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呀……你打那里往北，碰上一个山货店就往西拐，过两个门，路北有棵槐树，那里有个小胡同……"这位老太太左一弯、右一拐地说了半天，又重复了两遍，好容易才把她要说的那条路线说清，然后把电话挂上。贾鸿年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好容易等窗外静下来，便向李老师说："这电话是才安装的吧!怎么安装到你的窗台上?这样子吵着还能工作?"李老师满不在乎地说："没关系!反正总得有个地方安装!"贾鸿年转向王兰笑了笑说："原来你那些话都是学着李老师说的呀?"王兰说："就算我是学李老师，学的也是好事!李老师要像你的话，就要叫把电话安装到别人的窗台上，吵别人去!"贾鸿年说："我没有那个意思!你不要咬住我那一两句话乱引申!咱们对着老师不可以这样开玩笑!你拿什么事实能证明我是那样一种人?"他这段话说得像炒豆儿那样急，完全失掉了他刚来时候叩门的那种风度。
李老师说："算了算了!不要常为这些小事情争吵!"王兰没有再接话，贾鸿年恭恭敬敬点头答应了个"是"。王兰看到这是个抽身的机会，便向李老师说："李老师，你们谈，我要回去了!牲口还在店里站着哩!"李老师还未答话，贾鸿年抢着说："那也好!"又转向王兰把语调放得很温和地说："王兰!我求求你!你住哪个店里?请你在店里等我一小会儿好吗?"王兰说："不行!现在已经九点多了，牲口又不太快，还有六七十里路哩!"李老师觉得王兰说得有理，便向王兰说："也对!净是山路，天黑了不好走!"王兰站起来正要动身，李老师又补充着说："记住我前面和你说的话!要趁空儿经常温课!"王兰说："课我倒是常温习着的。本来学的东西就不多，丢了很可惜；不过，李老师，我真不能复学了!""为什么?""我爹去世后，家里就只有我妈和我两个人了!""你母亲不能劳动了吗?""能劳动也只能顾住她自己，怎么还能供我上学呢?""你队里没有助学金吗?""助学金只有两个名额，我要了别人就得不着了!我不去争那个!反正总要有得不着的哩!"说着便向李老师点头告别。李老师说："等一下!除了经济问题再没有别的问题了吧?"王兰又略略考虑了一下，贾鸿年却趁空儿向李老师说："李老师，我也要走了!我有个要紧的事想求求你，又觉得不应该再给你添麻烦，不过再三踌躇，还只得求求你--因为除过老师你，别人一来没有那力量，二来也不会真心帮助我!""什么事?你直截说好不好?""对不起!前天给我们队里买骡子借你那一百块钱……""那没有什么!为集体的事嘛!我又不等着花!不现成以后有了捎来好了!""不不不!事情比那严重的多!昨天我给队里来交售了五百斤烟叶，一共得了三百块钱。钱拿到手，我就要先来还你那一百块，可是走过集上，因为星期天人太多，好挤了一阵才挤过来，赶走到人稀的地方向口袋里一摸，三百块钱一齐不见了!""丢了?"贾鸿年很丧气地说："嗯!没有想到社会主义社会，还有人敢在别人的口袋里往外掏钱!""唉!这都怨你没有真正尊重党中央和毛主席的话，党中央和毛主席不是多次提醒大家说整个社会主义历史时期还存在着阶级斗争吗?现在你打算怎么办?""丢就是丢了，'钱'又没个记号，找是找不着的。我妈妈还有一对陪嫁的大柜，我想回去抬到县里来卖了赔出来，只是队里初次托我办事，我不想担那没出息的名儿，因此想请老师再借给我二百块钱，等我卖了柜一并还你!"李老师没有马上答应，只是扬起头来考虑。
就在这时候，院里的电话铃又响了，还是那个小女孩接住问了一下，然后朝里边说："李老师!你的电话!"李老师只得放下他们两个人去接电话。
李老师出去之后，贾鸿年觉着正是争取王兰一点同情的时候。他看了看王兰，见王兰没有什么表示，便主动地从自己坐的那把躺椅上起来，移到李老师坐的那把椅子上去。窗外李老师的话，只是些不接连的"嗯……是……有来……"等等声音，贾鸿年把头伸到王兰的耳朵边轻轻地说："你看这多么倒霉呀!"王兰把身子往后一仰躲开他，低低地可是恨恨地说："谁知道你搞什么鬼!"贾鸿年说："我又怎么得罪下你了?九月份写给你那么长的信，就连你个纸条也得不着；这回碰上我遭这么大的事，你不只幸灾乐祸，还要疑神疑鬼!这都从哪里说起呢?"王兰真想马上走开，可是李老师问自己的话自己还没有回答，走开了太不礼貌，所以仍耐着性子待下来，不过她也不再准备正面回答贾鸿年问她的话，只简单回答说："我爱怎么做、怎么想，都有我的自由权，没有向你说的义务!"贾鸿年又把语气转得更温和地说："我的兰兰!难道我们的关系已经变得这样简单了吗?就是真要散场，总也还得吹个'尾声'吧?兰兰!你对我这样胡猜乱想是很危险的!我求求你：咱们不要在老师这里闹，待一会儿我到你住的店里……""干白菜?没有!"李老师在打电话中间提到了个"干白菜"，贾鸿年吃了一惊。这时候的贾鸿年再顾不上向王兰提要求，也再顾不上考虑对王兰应该表现什么风度，干脆把耳朵贴到纸窗上听李老师打电话，嘴张得像在皮球上挖了个窟窿。
院里的李老师，仍然继续打电话："嗯……听谁说的……没有想到……六十多斤……他还在我这里!你派个人来吧!"院里的李老师把电话机一挂上，里边的贾鸿年的腿一软便跌坐到椅子上。李老师怒气冲冲地走回来向着贾鸿年盯了一眼，贾鸿年把头低到肚子上"呜呜"地号哭起来。王兰料定贾鸿年有鬼，可也不知道鬼在什么地方。
贾鸿年究竟在什么地方弄鬼，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的。为了把原因交代明白，只好让他多哭一阵子。
以下我便要交代他哭的原因了。
智取王兰
王兰和贾鸿年在高中同班，本来都该在本年暑假毕业，后来王兰因事休学，贾鸿年一个人毕业了。他们两个都是高材生，特别是文章作得好，李老师很器重他们，以为不可多得之才。他们两个又都爱文学，李老师又是个业余作家，因此他们常好到李老师家里来请教，并且就因为在这请教中常碰头，才产生了彼此爱慕之意。后来关系深了，就在李老师面前也不避忌--不但不避忌，有时候有点小磨擦，李老师还替他们排解。
贾鸿年读的文学书籍比王兰多一些，文章也写得比王兰更好一些，在一些纪念节日或者班里的会议场面上讲起话来，也要比王兰讲得更热情、更全面、更有政治风度。王兰对他很钦佩、很信任。
他们两个人同时申请入共产主义青年团，王兰被批准了，贾鸿年却没有被批准。据团支部了解：王兰的特点是"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心直口快、有甚说甚"。例如每个学期开学，集体买回来的课本、文具，总难免有有缺点的。这有缺点的东西，发到别人手里，往往还要争着换一换；发到王兰手里，王兰便一声不响地收起来--要是有人提醒她去换，她便会说"反正总得有个人要"。年关节日大扫除、布置会场，做脏活、重活常是她带头--有人为她鸣不平，她便要说"反正总得有个人做"。团支部了解贾鸿年的特点则正和王兰相反。贾鸿年的特点是"看客下菜、看风驶船，明似谦恭、实则傲慢"。例如见了李老师就温文儒雅地谈文学，见了班主任就严正其辞地谈班风；叩李老师的门是不紧不慢、不轻不重地叩三下，回到自己宿舍则是不管门里有人无人，把门一脚蹬开，先来个武生亮相。
王兰入团之后，贾鸿年又提出第二次申请。团支书派王兰帮助贾鸿年克服缺点，及至把贾鸿年的缺点说给她，她反替贾鸿年辩护说那都不是事实；团支书批评她看事物不够客观，她还有点不服气。其实当时也很难怪她。贾鸿年的缺点，绝大部分是不会暴露给她看的。不过每个人的缺点，都不能在熟人面前长期保密，贾鸿年对王兰自然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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