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烟叶
作者:赵树理
这个中学的学生自习,都是在课堂上做的。上年快放寒假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在课堂上做自习,团支部叫王兰谈话去了,过了一阵,王兰附近桌子上一位男同学想借王兰的尺子用一下,就拉开抽斗去取。贾鸿年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架住他的手说:"你有什么资格翻人家的抽斗?"那个男生的功课做得不太好,见是贾鸿年这位常被老师称赞、又是王兰朋友的高材生,觉着不便较量,就缩回手去归了座。贾鸿年正去替王兰关抽斗,忽然看见王兰的笔记簿在抽斗里,就随手把笔记簿抓出来。偷看人家的笔记簿本来就够不应该了,可是他还偏要摆个特别的架势来看--他把抽斗关回去,一纵身坐到桌子上,右脚蹬住王兰的座位,把左腿架到右膝上,双手揭开笔记簿向前一伸,堂堂正正地看起来。叫他不够十分得意的是:他刚刚把笔记簿揭开,王兰气冲冲地一开门走进来了。贾鸿年听到门响,把眼光从笔记簿上移开一看,见是王兰,就跟屁股上安装着滑轮一样,一骨碌从桌子上溜下来--不过他也没有马上走开,只是拿着笔记本规规矩矩地站在桌子横头候命。王兰连看也没有看他,只是拉开抽斗看了看说:"谁翻我的抽斗?"前边桌子上一位女同学和她开玩笑说:"有资格人士!"王兰气忿地说:"谁敢有这资格?"那位女同学仿着她平常的口气说:"反正总得有个有资格的!"贾鸿年觉着这会儿正是自己表示资格的时候,就恭恭敬敬把笔记本递过去,虽说没有开口,意思好像是说:"要不是有我保护,你的抽斗早被别人翻了!"可是他得到的效果并不够理想--王兰气冲冲地把笔记簿夺过来摔进抽斗,"砰"地一声把抽斗关上了。原来当贾鸿年架住那个男同学的手那时候王兰就回来到教室外边了,因为夜间屋子里有灯的时候,里边看不见外边,外边却能看见里边。王兰在这情况下初次发现贾鸿年对同学如此无礼,想观察一下,所以没有马上进来,及至看到他翻阅自己的笔记簿那种傲慢的态度,实在觉得忍无可忍了才走进来。
从这以后,王兰对贾鸿年才事事留神,过了一些时候果然发现和团支书所说的一样。她每发现一件事都要和贾鸿年闹一场气,不过是背地里闹的多,当众闹的少。她开始和贾鸿年闹气的时候,只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情,以为只要跟他闹一下,他以后就不敢犯了。贾鸿年随机应变的鬼本领是很出色的:每当王兰和他闹起来,他觉得能抵赖过去的就千方百计地抵赖,抵赖不过去的就低声下气求饶,"誓死不再犯"的话说过千百遍,可是"再犯"的次数要比"誓死"的次数多得多。贾鸿年揣摸透了王兰一种规律,那就是每向她表示一次悔过,就能把她的感情拉得更接近一点,因此不但不怕她闹,并且在较长时间里不闹的时候还故意出一点小错挑得她来闹一闹。王兰就在他这个圈子里和他越闹关系越深,发现的毛病越多反而越不容易一刀两断。王兰自从抛不开贾鸿年之后,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心直口快"了--例如在李老师面前对贾鸿年的小错误虽然也常常指责,可是遇上比较大的错误反而会给他隐瞒,比起以前来,就不够直爽了。李老师不知道详情,所以往往以为他们是犯了小孩子脾气,有时候还替他们排解。
创 作 忙
在本年上半年,贾鸿年写了一本二十来万字的长篇小说稿,写的是他们大队前任大队长。他把稿子拿给李老师看了,李老师说不行,说主要问题是不像--写大队长当长工时期的生活不像个长工,写他当民兵又不像民兵,写他当支部书记又没写具体场面,写土改又是把别人的小说改头换面抄过来的。他请李老师提修改的意见,李老师说不是技术问题,而是没有社会生活知识问题。并且告他说:"写自己不懂的事谁也写不好。"但是他不甘心放弃,老是在自习时间里改来改去。他这位高材生上不了大学,与这事大有关系。
他和其他考大学没有被取上的同学们一样表示过要回家参加农业生产,做一个有文化有知识的劳动者,可是一回到村子里,有了和那位前任大队长长期接触的机会,又唤起了他重新修改那本长篇小说的念头。他起初是一有空儿就找这位大队长问长问短,后来干脆误上整工找人家谈细节。
这位前任大队长,已经有六十多岁年纪,身体又不大好,家里又不缺劳力,按一般习惯,就是不再上地,也不会有人责怪他。不过这老人有很浓厚的类似封建时代的功臣思想--觉着自己是长工出身,一九三八年入党的老党员,领导过本村的土改,当过支部书记兼民兵指导员,合作化初期试办过初级农业社,高级化以后还是社长,公社化后又当了一年大队长,如今虽然因为年老体弱光荣地退休了,可是家里儿孙满堂、人财两旺,很足以尽天伦之乐,因此逢戏就看,逢集就赶,每逢春暖花开的时候,买个车票到省里或京里游游名胜古迹,找几位攀得上关系的高级干部合拍几张照片……以为一个人得着了这样幸福的结局,也算罢了;现在贾鸿年要把他这光荣的历史写成书,在他看来更是一件锦上添花的好事--觉着自己现在已是盛极一时,那样就还可以留芳千古,所以十分乐意和贾鸿年合作。
这样一老一少便忙忙碌碌共同搞起创作来。贾鸿年对这位老队长几十年的生活史,考问得十分详尽,几乎连一天也不肯放过。例如谈到老队长九岁上给人家某富农放牛,就要问放了几个什么样的牛,穿什么样衣服,戴什么样的草帽,拿什么样的割草镰刀,在什么样的山坡上放……问到给地主当长工算工资的一段,又要问在什么样的房间里,房里摆着些什么家具,地主坐在什么位置上,自己蹲在哪一块儿……其中谈到了一些具体动作--像赶牛、割草、地主讲话的姿态等等,贾鸿年便要请老队长摆起个架势来,自己按照那种架势找出描写它的适当字眼儿,写成一段材料。他们两个人搞的这种工作,在别人看来像照相、像排戏、又像巫师下神。村里有个爱说快板的人给他们编了两句顺口溜说:"老功臣,少子弟,不去生产光排戏!"
村里对他们两个人的闲话太多了,党支部开会批评了这位老党员老队长,生产队长也找贾鸿年个别谈过一次话,才把他们的排练次数约束了一下--不占主要生产时间。
老队长究竟是老党员,经过批评之后,认识到自己晚年的居功享乐思想给党造成了不利的影响,所以就不再那样热衷于表现自己了。贾鸿年的急于成名思想却不那么容易纠正过来。他既不是党员又不是团员,党无法对他提出严格的要求。生产队长叫他谈话的时候,他虽然也表示过"以后一定要以参加农业生产为主,有了空闲时间再搞创作",可是在实际上他并没有真照他答应的那样做--开始的两天是白天上地劳动,夜里创作;两天之后把他搞病了就请了病假;后来对外说是"一病不起",实际上只病了一天,其余的时间是借病创作。
这样又引起一点家庭内部矛盾。他父亲是商人出身,当年和他舅舅在河南一带跑通行商,回家之后趁空子还搞点小买卖。就在他装病写作的中间,队里死了个小驴,他父亲和他舅舅买了来,明说是买来吃,实际上是合伙到一个集市上去卖腊肉,要他停下写作去帮几天忙收收钱。他说:"不行!我的事情正放不下手!""你搞那能抵钱花吗?""爹!你怎么净说钱?""白供你念了一阵子书!自己不能赚钱,又要花我的钱,可又看不起钱!我养活你叫做什么呀!""你要知道人到世上不光要活个钱呀!""你写来写去究竟写些什么高超的东西我也不懂,可是照你这样写下去,钱还得花我的呀!""就专以钱说,也要比你卖那点死驴肉弄得多!""你胡吹!谁管给你钱?"贾鸿年想:"这老人家既然只懂得钱,就只给他谈谈钱的方面吧!"他便把如何投稿、如何算稿费的规定说了一番。他父亲听了半信半疑,和他舅舅在集上谈论过一回这事,可巧有他村里人听见了,回来就传说他写的这本书至少能卖一千块钱。
这种传说给贾鸿年造成一种顾虑。他觉着这话如果传得叫王兰或者李老师知道了,自己的地位便要一落千丈,因此常常埋怨他父亲多话,父子俩便常因为这件事争吵。他觉着这种环境真不能创作,将来非改变一下不可。不过改变环境只能算以后的事,贾鸿年还是在这争吵的环境中创作下去了。
大约一个月工夫,贾鸿年写了十多万字,作为这本小说的第一部--他的计划是把全书分为四部,第一部只写那位老队长的放牛和当长工时代。他写完了这一部分,自己读了几遍,觉着非常满意。他本来想先寄给李老师看看,后来又改变了主意。他对李老师教他的创作方法大部分都接受,就是对李老师说的那"作家必须先参加社会实际生活"有怀疑。他总觉得详细的"访问"和"参加"一样。他想把稿子寄给李老师看就是想在李老师面前证明他自己的想法正确--也可以说是向李老师示威,或者说纠正李老师的"错误"观念,后来又怕李老师不相信他在没有参加社会实际生活以前能把这部作品改好,因而把他的稿子根本放起来不看,误了他早日发表,所以才改变主意先投到省人民出版社编辑部。主意一定,他便妥善加封,亲自送到邮局挂号寄出。寄出之后,日日夜夜地设想不久便要一鸣惊人的前景--像接到书、领到稿费,书送大队一本、公社一本……李老师一本、王兰一本,以及稿费如何开支等等。
万 言 书
贾鸿年把稿子寄出之后,除了想将来如何惊人之外,同时自然要想到王兰。
从夏天王兰回家伺候病人开始,他隔不了三天便要给王兰写一次信,王兰父亲病故的时候,他还亲自去慰问过一次,后来仍是不断有书信往来。近个把月来因为过度地把精力集中在创作上,竟有二十多天没有给王兰写信,从王兰对他的信任"程度"上看来,他觉得是很危险的。他想必须写一封异乎寻常的长信,才能挽回这种影响。可是要写长信,不是把时间更拖长了吗?再说亲自去看望一番吧,又是秋忙时期,王兰又不会装病,见了面谈不了几句话人家就下地了,自己又不好跟上去,仍是表不明心迹……想来想去,总算想出个好主意来:先用短信打个招呼,然后再写长信。主意一定,他便写出这样的一张信笺:
我的久别的兰兰:近来忙于秋收,多日不通音讯,按我们的关系说,我想你一定不会怪我。在这紧张的秋收中,我另外得到了一种不小于秋收的收获,其内容一言难尽。我将用万言长信把这种收获报你知道。这种收获,关系到我们俩人的前途问题,所以先给你送个节目预报。
年
九月二十八日
他给王兰写信的格式,也是经过精心研究的:为了表示亲昵,用"我的"这么两个字开头;为了表示免俗,又只称原名而不用"快乐"呀、"鸽子"呀等等古怪称呼;结尾用"敬礼"则觉太卑,"一吻"又太俗,"握手"则太平,不如什么也不用反而雅淡大方;后面签名的地方,单签一个"年"字,写得工整一点,足以表示自己高而不傲的老大哥风度。他暑假后给王兰的每封信都差不多是用这个格式。直爽的王兰,虽然也知道注意观察他的言行,而在这些微小的地方,可没有发现他也是做戏,所以看了他好多来信,反而以为他自从参加了农业劳动,比以前变得朴实了。
王兰接住他这次写的这封简短的信,猜测了半天,以为可能是他在农业生产上有了什么较大的发明创造打算、或者建设计划,需要自己和他去共同完成,及至又等了几天接到他的万言书,完全是另一回事。这一下可把王兰气坏了。
信是怎样写的呢?原信太长了,念一念也得两个钟头,这里只能扼要地谈谈它的内容。他这封信有三个要点:第一点叙述了这本书的创作过程和对这个成品的估价,第二点是改善创作环境的计划和所以那样做的正当理由,第三点是要求王兰秋后就和他结婚,以便共同安排。
他的创作过程,前边已经有那两句顺口溜可以说明,不必重复。他对他的作品估价,在这封长信里有这样一段结束语:"……同上学期你和李老师都看过的初稿几乎无一段相同,可惜投寄时候没有留下底稿,无法举例,不过我的总感觉是比现在流行的新作品都要细致一点。"为了取得王兰的信任,并且还说:"你不要怕我会再因此骄傲。自从听了你今年五月二日下午四点钟在学校体育场上那次忠告以后,在戒骄戒躁方面,我已经是无一事不加检点的了。"
这信的第一部分,虽然有末尾那些表明心迹的话,仍然引起王兰一些怀疑。在写文章方面,王兰佩服他的才华;评论起别人的作品来,王兰也相信他有一定的眼光。只是把他写的东西和现在已经流行的作品比起来,王兰觉着他那两下子还差。再一点怀疑,是他前边那封短信上说他因为秋收竟忙得连信也顾不上写,怎么会在这忙碌的一个月中,写出十万字而且还比别的作品都强的作品来呢?王兰想"一定有鬼"。
王兰接着又把这信的第二部分看了一半,才知道他在这忙碌的秋收中,除完成了十万字的小说,还有更惊人的创作。信里这样说:"……由于我们两人的结合,决定了我们今后的生活要以创作为主。一个月的创作生活告诉我,环境对于创作往往有决定的意义。我有个改善创作环境的方案,需要等你来了之后共同实现。事关你我终身大计,我需要不厌其详地写在下边,来征求你的意见。"接着便是有图有文的方案。方案开始是这样写着:"咱家(实际上还只是贾鸿年自己的家)你是来过一次的。咱家的南房后墙,是紧靠着一丈多高的土岸筑起的。南楼后墙上有已经堵死了的一个门,是和岸上的地面平着的。这地方原来也是一座院落,和咱们现在的院子是上下两院,咱们现在的南楼就是上院的北房--如图一。上院的西房是上下六间,西楼比咱们现在的南楼高一层;南边是个碾棚,和咱们的南楼一样高;东边的地势也到了岸边,没有房子,只有三尺来高一堵篱笆式的围墙。在抗日战争时期,敌人把碾棚下边堆的柴草点着了火,除把碾棚烧了,还烧了西楼的南间,直到现在也没有修复--如图二。"上边这一段只是说明房子的现状的,以下才谈他的改良计划。他说只要把上院的西楼修补一下,南边不用修复碾棚,只需修一堵围墙,留下一个通外边的大门,再把现在南楼后墙上的门窗拨开,把东边岸边上的短墙补一补就是个现成院落,并且又附了一个平面图、一个立体图、一个远视图。立体图画得很工整,画的是新式门窗。远视图画的是一张国画--他是和李老师学过几天国画的。下一段便写的是如何使用这座新居,其中有一段是这样写着:"只要一上南楼隔着门窗往院里一看,你就会产生'别有天地'之感。南边通外边的大门,除了运煤运水之外,经常可以不开,也就是陶渊明所谓'门虽设而常关'的意思。我们住到西房里,西楼就是我们的书斋。这楼是三面开窗,视界很广,远处的流水高山,近处的绿槐庭院,随时都可以供我们以诗情画意。你试想:到了夏秋之际的月朗风清之夜,我们靠着岸边的短墙设个座儿,浸润在溶溶的月光和隐隐的飞露中,望着淡淡的远山,听着潺潺的流水,该是多么有益于我们的创作心境哩!至于北房也就是现在的南楼--的用法,我有这样个打算,不知你是否同意。我想你来了之后,老岳母一个人呆在你们村子里也没有什么意思,不如干脆接到咱们家里来住,咱们照顾起来也方便一点。"
王兰在看他这封信的第一部分时候,虽然对他的创作成绩有所怀疑,可是看这第二部分看到这里的时候,和自己以前亲自看见的他那个环境一对照,可又不得不佩服他的设计才能。她觉着就那个现有的状况说来,这真是个花费不多、收效不小的改造方案。她一边想着一边又去看那说明现状的第一图和第二图,联系着回忆到她到贾鸿年家去的那一次所了解的情况,又发现了个可疑之处。她记得贾鸿年说过他家只有现在住的那些房子,为什么又多出一个"上院"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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