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兴安岭

作者：朋斯克[蒙古族]

目的地快到了，东北方远远传来阵阵狼嚎，草地上声波传得很远，十里外能够听得清：“呜……”狼嚎的那么难听，真像鬼哭似的。走了一气，越过一个大坡，到达了一片不大的平原边，那顺乌力吉凑过来说：“这就是朝何日坡，乌珠慕尔沁王子马病死的地方。”前头尖兵跳下马来，靠着草顶静听，草原被风卷得哗哗响。部队成了温散的横队都赶到前边来，静听草原里的动静。
　　“别乱动弹，仔细听一下!”
　　“听听!”一些人屏住呼吸说着。
　　“嗳，好像有马蹄子声。”
　　“哪里，这是咱们后边马蹄子声。”
　　偶然，朦朦胧胧约离二三里地的草地中部，细弱的绿色火光闪了一下，以后观察良久，毫无动静。巴雅尔咬了咬牙，下定决心揍一揍看看，低声喊道：“向后转!准备冲锋!”这一下，寒冷困倦老早跑掉啦，全连悄悄分两下出动，开始慢步，接着纵开了马，十分钟后，从北拐进的一、二排射出了一排红红绿绿晃眼的曳光弹。这时，部队距目标半里多地了，“阿拉阿拉”喊声突然爆发起来，马蹄迸发着火星、马刀闪烁……最先一排人勇猛扑过去，里面鸦雀无声，到最近才发现扑了空。
　　“别打了!咱们扑空啦!”喊声四处传开。
　　秋风轻轻地在光秃秃的平地上回旋，有几个牛羊骨头被吹得楞楞作响。全连都聚到平地上，抖落鞍子，抽烟，休息了十分钟。巴雅尔连长赌气地咕囔：“见了鬼!见了鬼!”从靠囊里拿出地图，用毛电筒照亮了，和察干蹲下去看：紧挨着朝何日北边是阿拉坦阿雅嘎前缘布尔罕阿古拉山。他们按着计划，决定去那儿搜索。摸着黑走了半夜，早晨六点钟接近了巍巍峨峨的大山布尔罕阿古拉。它黑咕洞洞的，远远看起来好像天塌了半节用煤堆起了似的。山高林密必有虎，不能不格外小心，战士们紧持着缰绳单挎着枪，重火器在后分两下顺着抵洼的地方钳住大山，仍然不见动静。到了山脚一看，他妈的，连马印都没有，多大的失望呵!他们整一天一宿没吃饭，连饿带乏浑身软松松的，带来的干粮也不多啦，连的领导怕吃净了一时运不上来，就下令拌着哈拉嘎菜煮粥，小米只占五分之一。这出奇的行军粥也够难吃啦，捡来的树枝、牛粪、骆驼粪，也不大容易烧着；人多锅少，饭有时也夹生，很多同志都拉稀，脸也肿啦。很早补修过的马靴底子有的也坏了，在这人烟绝少的地方，也无法补修呀。马也够呛，虽然水草是够，可是喂豆饼吃谷草长大的一下受不了，有的瘦成“荞麦粒”——三角形了。马放了青，人吃了饭，搭上帐蓬睡觉的睡觉，也有到小河边洗脸的。太阳越高天气越暖了，真是难得的天气呵!小伙子们休息一会精力就恢复过来，好些人上山顶眺望。四面山岭起伏，金黄一片，堆满杂乱石头的山头上响着风声。
　　草地气候像是专跟人作对，他们没有休息了四小时，天空就布满了黑云，大粒秋雨下起来，山风呜呜刮歪了帐篷，大家慌乱抓马、备马，收拾了东西往北部走。大雨下了整整一个下午还不停歇，到了晚上，雷雨交加，山地像沸腾了的海洋，昏黑一片。他们又被雨浇了一夜。天亮以后，雨稍停了一些，每个人被浇得水淋淋的像落汤鸡。雨还在滴滴答答地下，雷声远了，隐约地好像在遥远的地方进行炮战。过不完的山岭，可喜的是下边净是乱草碎石，不像走泥沼地那样费劲。缴获过来驮东西的骆驼，蹄子都磨破了，痛得嗥嗥怪叫，粮食、帐篷都湿透了，奇形怪状地凸凹在驮架上。马晃着水淋淋的头打喷嚏。湿透的棉袄、武器沉重地压在背上，人困马乏，这时候多么希望暖烘烘的太阳啊!
　　雨稍停，云彩也裂了缝。部队休息了十分钟，人们整理着马鞍，拧干了衣服……前去搜索的尖兵班一个战士，突然纵着气喘喘的马，噗噔劈噔跑过来，敏捷地下了马，潮湿的马靴后跟呱吱一碰敬了个礼。
　　“报告连长，山脚下有个爱里。”
　　“多远?”
　　“有五六里地。”
　　住宿有希望了，战士们上了马，巴雅尔抖擞精神挥着手喊：
　　“颠步——走——!”拉长的声音在潮湿的空气中不大响亮。
　　这爱里共有二十来座蒙古包。部队到达后首先探听胡子踪迹，爱里牧民一点也不知道，敌人最近根本没有到过这里。这是很大苦恼，经研究决定：既然老乡不大清楚，就得去找踪迹，命令侦察班休息一天以后，到阿拉坦阿雅嘎山去找每一个可疑的马蹄印。
　　六
　　搜查胡子踪迹的任务交给侦察班以后，大家乐的像放青的儿马子，又跳又蹦，哈尔夫闯进帐篷来挥着手呵呵的念起“好力宝”：“英勇善战侦察班，好比猛虎下山岗，抓完了特务撵胡子，胡子吓得一溜烟……”没等念他完，大家七嘴八舌哄笑着骂着，把他不很顺嘴的“好力宝”顶回去了。另一个熟悉的歌声却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海骝马哟嗳，
　　大马刀呀嘿，
　　追上了胡子砍断他——倭瓜脑袋，嘿嘿!
　　
　　小李边唱边喊赶着全班马匹飞也似地过来了，苹果般红脸蛋冒着腾腾汗气。大家忙着抓马、备马，十五分钟后出发了。那顺乌力吉在头里照旧直立着身子，用乌珠慕尔沁人特有的骑马姿势，边走边听这帮东蒙青年战士谈话；他自己呢，不大爱吱声，可是愿意听他们讲。这时哈尔夫满有神气地歪坐在鞍座上，比比画画地向鄂文祥他们讲着去年辽沈战役出的一段笑话：
　　“……任务来的急，赶忙去阻击突围的敌人，不着忙也不成呀，正赶上那下晚漆黑一片，伸手不见掌，咱们巴根老兄原来就有点粘巴，加上行军累得也够呛，他最后一个拖着鞍子出去备马。排长一个劲督促：‘快备——’嗒，咱老哥备完了鞍子去拉肚带，怎么也够不上，他寻思马吃多了料胀啦，等到上嚼子时，一摸马脑袋，马长角啦!这才吓了一跳——费了半天劲，原来备上了老乡的牛。”
　　“哈……”一片大笑。巴特尔笑得前仰后合，小李笑弯了腰，连那顺乌力吉也笑出了眼泪。他这笑话一开头，引起了大家你三言他两语地讲开来了，结果笑话连天，层出不穷。特木尔巴根讲起他封锁新民县时的笑话：
　　“封锁任务很紧，一点也马虎不得。碰巧有一天下晚，我站岗的时候，团长来查哨，我离老远看出团长高个儿，心里准备着神气地问一下口令，谁知道过于紧张啦，一收不住嘴，偏喊了声：‘命令!’当时脸红脖子粗臊得可蝎虎。”
　　大家笑了一阵说了一阵，末了，巴特尔向那顺乌力吉笑着说：“老大爷，你有什么笑话进给我们听呢?”
　　那顺乌力吉微微笑了笑，叹了一口气很安静地说：“唉，受了一辈子苦，独儿又被胡子杀害，哪有什么心思讲。”苍老的脸上更增加了皱纹，摇了摇头。笑话中止了，大家突然严肃起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沉默继续了几分钟，还是巴特尔打破了这沉默的空气：“老大爷，请你把儿子被杀害的经过讲给我们吧。”
　　说起这位长者身世，光解放后就有一段沉痛的遭遇。他家住在人烟不到的楚鲁浩特，从小放牧为生，老两口子只有个儿子叫满都拉图，年纪才二十二岁，是个棒小伙子，放马、套马、调牧马不论哪种活儿都有两手。去年包俊峰由辽西突围逃窜到草地后，东蒙逃亡到乌珠慕尔沁草地的地主、警察和活动在锡察盟边界的“反共游击队”像被磁石吸住般靠拢了他，猖狂起来。去年十二月一天晚上，狗吠得特别厉害，不久外面马蹄声、粗野叫骂声响得像一锅乱粥，闯进几个人，最前头一个穿缎子长袍的家伙，持着嵌银花的粗藤子，龇牙咧嘴喊了一声“捆”!七手八脚把满都拉图捆上了，过了一会儿才知道那就是苏尼特王子的小管事的哈日其格。他凶残地聚集全浩特家长开了腔：“包司令爷天下有我哈日其格一份，今天和哈尔沁八路誓不两立，因此你们得跟着我走，谁有一差二错那对不起——”他拍着腰间的驳壳枪，指着满都拉图：“年轻力壮的都得入伙，就像这家伙一样。”
　　老两口子眼巴巴看着他长大，像掌上明珠，含在嘴里都怕化了，怎么能放走呀!两口子只得苦苦哀求，“大少爷，饶了他吧，老两口就这么点血肉呀!”满都拉图年轻直性火气大，憋不住劲就顶起嘴来：“什么他妈包司令李司令，你瞪着两个眼珠看不着，家里没吃没喝，谁像你们整天吃羊羔肉、喝奶子酒……”哈日其格蹦起来没头没脑抽了满都拉图几藤子，五花大绑推着走了。
　　半年没有消息，四月初满都拉图逃出来了，乐的老婆不住地念佛，抱着儿子晕倒了。刚过一天，东山上出来了十三四个骑马的，发狂似地奔上来。“撵我来的!”满都拉图骑上光背马往南跑，本来他从小骑“生格子马”惯了的，尤其他骑的马快，可以跑出去，可是他没有枪不能还手，后边十来多个人并排打着枪；老婆站在包前跺着脚不住地念“佛爷保佑”，心跟着枪声蹦跳。一阵枪声把满都拉图骑的马打倒了，远远看得见把满都拉图赶在马前撵回来。
　　“这回算完了!”她心里像碎了一样绞痛。老两口跪在哈日其格马前求饶，哈日其格绷着脸连看都不看，瞪着水牛眼睛，嘴里冒着白沫，绿绸子宽带插着驳壳枪，吆喝着集合了全浩特人宣布说：
　　“还是那句老话，包司令爷天下没有奴才们权利，谁反抗谁倒霉，拿着当哈尔沁八路论罪。你们寻思包司令吃了败伏啦?胜败是兵家的常事，等着!第三次世纪大战爆发以后，全乌珠慕尔沁、全锡林郭勒、内蒙古，都是包司令爷的天下。今天先叫你们看看满都拉图下场。”说着抽出枪顶上了火。
　　“啊呀，你……你不能害他!”老婆没命地跑上去，抓住高头大白马缰绳，嘶哑着嗓子哀求。狼是残忍的，哈日其格举起粗藤狠狠抽了一下，她上了岁数没顶得住，一口气没接上，晕倒了；求饶的老头也被狗腿子拖住不能动弹。年轻的满都拉图知道活不了，他没掉眼泪也没哀求，镇静地站着，倔强的人在最困难面前也不会低头的，大声说：“爸爸妈妈!儿子再也不能在你们面前尽孝了，我死的屈、死的冤，连哈尔沁八路见都没见过；就因为不给这些家伙替死，家里没人，逃回来就犯了杀身大罪。爸爸妈妈、乡亲们不要难过，记着这个仇恨，终有见太阳的日子!”
　　“好奴才，还敢耍嘴!”枪声一响，满都拉图痉挛地倒下去了，微微伸展了一下身子，出了口长气，再也没有动弹。
　　部队到他们浩特找向导，那顺乌力吉老头经过几番考虑，最后下了决心要给部队作向导。他拉来唯一的一匹细长的乌珠慕尔沁灰马，备上狭小鞍桥的多伦制鞍子说：“全乌珠慕尔沁地盘，咱不是吹，闭着眼睛能找到；别的不行，领个道儿还算顶个人。”老婆哭天抹泪来送他：“老头啊，你上阵啦，本不该哭，该说句吉利话，抓住狼崽子哈日其格要亲手杀呀!”又对战士们说：“他上了年纪啦，又有老病，得多照管点呀!”那顺乌力吉这年过五十的老大爷咬着牙吱吱作响，敏捷地上了马。从此他就给部队做向导，二连换防又到一连。
　　侦察班在阿拉坦阿雅嘎山四周巡回搜查胡子踪迹，到了第三天下午，在一个不知名的山坡跟前，突然发现焦黄的草丛中有一条被马匹蹂躏过去的小道。大家看了又看，那顺乌力吉伶俐的如获珍珠般喊起来：“佛爷保佑，这回有窍门啦!”他立刻像年轻了十岁，活泼地跳下马，指点着马蹄印说：“小伙子们，看出了秘诀没有?挂掌的，在草地上除了你们的马，就是胡子的，你们看这走的多急，像屁股眼里钻了蛇一样……”
　　侦察班战士快乐地哄笑起来，立刻飞马报告连主力。
　　察干、巴雅尔亲自领头陪着那顺乌力吉，紧跟着那几个马蹄印不放。那顺乌力吉在最头前哈起腰，纵着细长的乌珠慕尔沁灰马，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得到踪迹后，他乐得眉开眼笑，话也多起来啦，眯细着眼睛捋着白花花的小胡子对察干说：“老头在，马印儿在，管保撵他个‘入海钻到水晶宫，上天追进灵霄殿’。”
　　这位有一辈子放牧经验的老牧民，打起眼遮来可以分辨到二三里外骑马疾驰的人的色状和形状，几百头牛马群中能够认出自己牲口的蹄印子。这次，在马颠步的速度上，他也可以丝毫不差地跟着那几只马蹄印追踪。
　　往西跟了百十来里地，马蹄印有时增到二三十个，有时分散成几个。巴雅尔下了决心，无论如何坚持到底，眼下虽然人困马乏，可是他估计到离敌人也不会远啦。到了一座高山跟前，前后剩下的几只马蹄印突然模糊不清了。巴雅尔首先跳下马来仔细寻找，硬邦邦的石头地连点痕迹都没有。侦察班战士找的一个个满头大汗，巴特尔到处看，哈尔夫赌气地来回跑，连“藏到你妈肚子里，老子也能扯出来”这句话也不讲啦。那顺乌力吉老头费了很大劲，从翻个的石块上肯定证明胡子从这山上越过去了。察干为首下了马上山，很多人靴底都破了，脚打了泡或磨破了脚皮，沙子粘在脚下，加上沉重的武器，脚分外地痛。行军、累、痛、失眠、饿都加在每个人身上，有的人又闹了眼病。不管怎么样，每个战士仍然顽强地前进。刚越过几个山头，突然在流山水的渠沟里发现三匹胡子遗弃的汗渍污黑的瘦马，衰弱无力地喘粗气。这像是碰着巨大炮弹的信管一样，漫山轰然响起来：
　　“敌人不远啦!”
　　“队形密集起来!”
　　“跟上!跟上!”
　　“准备战斗!”
　　七
　　太阳红红的露了头。尖兵发现山底下人喊马叫、缕缕青烟……胡子也刚到这儿集中宿营。巴雅尔和察干隐蔽在山顶上，用望远镜观察着。胡子约有四百多名，散布在方圆四百多公尺的平地上，扎下帐篷，正当中有一座规模最大的黄布军用帐篷，显然是所谓“包司令”住的。靠近帐篷右面的高地上，有五六个马哨徘徊着。胡子随身骑的马匹，乱杂杂地靠近帐篷绊着脚放，其余三百多匹预备马的马群离帐篷有半里多地。
　　巴雅尔副连长绷着黑红的脸，圆圆的眼珠闪着亮，根据过去经验，他很快完成了新的进攻部署。他命令：
　　“三排从左山角底下绕过去，偷袭胡子马群，二十分钟以内把它抢过来。二排从右山脚绕过去，打响以后要迅速占领胡子西面山头。一排和连部正面冲锋!同志们要牢牢记住：三排打响以前任何人不许打枪，违犯战场纪律受严格处分。骆驼队、侦察班留这儿，战斗开始以后，胡子如果向东北山头逃跑，侦察班立刻堵住，不许放走一个胡子!”
　　接着察干政治指导员跳上马，挥舞着拳头高声地说：“同志们!我们连队是一支英雄连队、钢铁连队!几年来配合兄弟部队打垮了‘光复军’、粉碎了地主武装、消灭了国民党美械化兵团，前后得过十面锦旗，得过‘顽强铁骑’的光荣称号……今天，我们要当个阶级硬骨头，吃掉胡子呀!为千百个那顺乌力吉老大爷报仇呀!”
　　三排、二排火急地按着命令出动了；一排和连部像入膛的炮弹，焦急地等待着。条条马刀映着寒光，每匹战马翻打着前蹄，这是多么难等待的几分钟呵!
　　察干瞧着战士们风吹雨打晒黑了的面孔，瞧着许多兴奋急躁的眼光，他自己也像每个战士一样感情沸腾起来。他把白马交给通讯员，又拿起望远镜靠着山头了望，胡子倒越发安静起来，大概都累垮了吧。
　　三排成散兵线一字儿排开，向马群前进。昏庸的胡子马哨也许是张望远处忽略了山脚，也许是奶子酒冲昏了头脑。三排飞快地越过山脚、冲出深深的草丛，离敌人马群一千多公尺的时候，枪声才凌乱地叫起来。三排长抽出水银般明晃夺目的马刀，犯地挥舞了一圈，斩钉截铁般喊：
　　“死在马上，活在马上!马刀见血!同志们!冲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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