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兴安岭
作者:朋斯克[蒙古族]
“伤重,可是他上哪儿养伤去?死活就得驮着走呗。”
“‘北京喇嘛’家在什么地方?”
“他是逛北京遛‘那尔罕’的光棍喇嘛,听说他没有家。”
“嘎拉僧台吉呢?”
“听说在浩吉格尔山嘛。”
巴特尔踌躇了一会儿,他想起了忠实可靠、熟习乌珠慕尔沁地理的老向导那顺乌力吉,便走出来了。
二
“……你们要发挥人民骑兵的威力,一定把王铁山和他的窝主抓住;抓住这个坏蛋,我们就有办法寻找包俊峰流窜的线索,我们就有可能全歼这股土匪。”巴雅尔副连长最后几句话结束后,附近立刻响起一片马蹄声、铁器声,蹄火闪闪发着光亮,侦察班出发了。
侦察班班长巴特尔紧了紧马肚带,把汤姆生冲锋枪单挎在粗壮的胳膊上,轻轻一按剪得平平的马鬃跨上了马,和老向导那顺乌力吉并着肩在头里领着往西北方向走。他们这班一共十四个人。最后上马的小李把马缰一纵,双腿一夹,也赶上了队伍。
马蹄掀倒了茂草,踏翻了石块,刷刷哒哒有节奏地响着。清凉的露水沾湿了马靴,浸透了军裤,乌珠慕尔沁草原上八月的气候好凉啊!
约莫走了三十多里地,逐渐进入到更深的山岭中来了,绕过一个山又是一个山。巴特尔勒住奔放的枣红烈马,开始慢步走,他们在马上颠得很舒服,刚出来时乍醒的困倦完全消失了,开始兴高采烈地唠嗑起来。
“王铁山这家伙,有这么些花招!”小李说。
“刚看见尸体时,我还信了呢。”温都苏副班长,露出惋惜的口气。
“狼心狗肺的特务,打死部下代替了自己,真没有人味儿。”哈尔夫操着满口哈尔沁口音粗野地骂着。
“俘虏中调查出来的吗?”
“哼,王铁山可鬼啦,差不多都不知道。”
“这穷地方也怪,很少看见人影,要是在我们那里,别说王铁山,比他高明的也别想站得住脚。”哈尔夫发起牢骚来了。他稍有些不如意,就把乌珠慕尔沁骂的不像话,连山带水在他看来都不大对劲,好像他的急躁老毛病到这儿才得到了满足似的。
“这有啥奇怪,几年来胡子闹的满天飞,人们更不敢到处走了;要是在村庄多的地方,还用得上咱们骑兵吗?”巴特尔驳斥他说。
“哼,去年我们在辽西打完仗,在昭盟的工夫,胡子倒抖起来啦,什么他妈的吹着‘用套马杆子也能拖死当地小二八路’,这回怎样?”啥尔夫骄矜地纵着马,大黑马调皮地横冲直闯,像一头凶猛的狮子。他高大粗壮的身板,骑上大黑马,挂着大马刀,倒像书上的古代骑士。论身板,巴特尔和哈尔夫有点仿佛,谈性格都很直爽,勇敢也差不多,不过巴特尔说话和蔼、态度大方,有指挥员风度;哈尔夫不管这一套,好吵好闹,大吹大擂,简直是脱了缰绳的调皮马。
东方显出了鱼白色,朝霞映着山头,山岭发出和蔼而美丽的金黄色彩。后边有几个人大声唱起《哥萨克骑兵之歌》:
联队光荣,骑着马过草原,
白天黑夜,跨过山和谷,
祖国的原野,遍地开满鲜花,
骑兵在歌唱,我们的国家!
……
雄壮的歌声在沉静的山谷中振荡。
“嗳,这周围的山算是哪个山脉呢?”有人突然发问。
“兴安岭。”哈尔夫肯定在回答,接着又解释着:“这是兴安岭西南角,别看穷光溜儿,再往东北走几百里地就是大森林啦;难道你不知道‘金色兴安岭’吗?”
的确,“金色兴安岭”这五个字,对每个蒙古青年来说,多么熟悉,多么亲切,它象征着故乡美丽、可爱;以往在东蒙流行的蒙古民歌中,有多少首用“金色兴安岭”开头的啊!
巴特尔微微转过身来,熟练地侧身坐在鞍座上,对旁边温都苏说,“提起兴安岭,我有一段一辈子也忘不掉的仇恨。”
班里小李他们几个,只知道班长是农民出身,在旧社会受过很多折磨,当过劳工,但因为他从师教导队受完训分配到这个连不久,具体的情况还不知道。
“七年前,被鬼子抓去在阿尔善北边修工事,”巴特尔又说,“监工的宪兵上尉色仍,用哈尔夫缴的那样上面有字的日本战刀,砍伤了我的肩膀。那时候,我们整天刨石头、背洋灰,干着牛马活儿,吃发霉的小米粥,谁想到有今天啊!当时我们都爱唱‘达亚布尔’……”
哈尔夫兴致勃勃地紧接着说:“那可不,这歌真流行,我十三岁就学会了哩。”接着放开喉咙唱起来:
登上了兴安,金的兴安,高山上眺望噢,
好像望见了父亲的故乡,蒙古真旗哟!
走下了兴安,金的兴安,半山上眺望哟,
好像是望见了十岁的孩儿,达亚布尔哟!
歌声婉转悠扬。几年来战斗频繁的环境中谁也没唱过民歌,连想都没想到它,猛然唱起来,大家都想到了自己所熟悉的十首二十首民歌。听惯了牧歌的那顺乌力吉连连赞美,在他听来,农业地区的歌子,别有味道。
巴特尔皱了皱眉头对哈尔夫说:“这歌子的确好,可是不如你们‘兴安骑兵’里流行的歌子,‘松树摇又摇,是秋天的凉风吹。谁逼散我们老和少?是“满洲”和日本。’那说的多明确呀。”
“班长,怎么把你砍伤的?”小李同情地继续问起刚才的话题。
“经过是这样,有一次我累的实在干不动了,监工的宪兵上尉色仍劈噔叭噔走过来,偏说我磨洋工。我上火顶了几句,他骂了声‘八格牙鲁’,抽出日本刀就照我劈。我用王八锹一架,刀劈在锹头上滑下来,砍伤了右膀子;到现在连马刀都使不动。当时也太糊涂啦,心想他是蒙古人又是同乡——那家伙还是我们旗有名大地主包台吉诺颜的儿子呢——不看族面看乡面,厉害也轮不到我头上吧。没想到色仍这家伙是日本东京士官学校学生,替日本鬼子打蒙古人民共和国还得过奖励,早就跟日本鬼子一个鼻子眼通气了。他管你死活!砍伤了我还大摇大摆地说:‘死了不如一条狗,我这刀是先斩后奏。’兔崽子,连放屁也日本味了。他妈的!反正豁出来啦,给他破坏呗,有一天我自己个就刨坏四个洋镐,修理所也收拾不过来啦,鬼子和狗腿子气的鼓鼓的。”
“该!”温都苏替巴特尔出了口气。
“后来,就为这些事受刑的弟兄们可多哩。”
“解放那会儿,没揍死他呀?”小李愤恨地问。
“当然想啦,没挡住那小子腿长,穿兔子靴溜啦。”
“太便宜了他。”
“这家伙跑掉了,是狼总忘不掉吃人!一九四六年还听说过他和‘苏和巴特尔’、‘东北行营’在图什叶图、达尔罕旗活动过呢。当时虽然没抓住他本人,土改时可把他恶霸父亲斗的稀烂。”
“以后呢?”
“那可就不详细啦。”
“班长,哈尔夫那刀是胡子吓扔的,色仍可能也在胡子里吧?”小李好奇地猜想起来。
“参加诺门汗战争的伪满军官,解放后当反动派的可不少,哪有那么巧。”巴特尔对这个倒不怎么注意。温都苏纵马紧走两步,不在意地说:“他还能咋的,上万的胡子连他后台老板——国民党美械化兵团都完蛋啦,他能飞到天上去?说不定在哪块成肉饼啦。”
“真的,光是咱们连消灭他们也有他妈两千人。”哈尔夫有些吹起来了。
“这回就剩包俊峰胡子了,别看人数不多,还挺硬呢。”
“挺硬?怎么不敢见人哪?”谈话中心又很快转移到目前任务上,胡子给他们的共同感觉是:夹着尾巴跑,不好打。
天越发亮了,草丛掩没马腿,露珠闪闪发光,镫子,嚼子凝结了一层薄霜……
巴特尔勒住摇晃着头打算跑开的枣红马,卷了又粗又长的一支黄烟,点着以后使劲一夹马,马便跑开了。顺着抵洼的山谷、平坦的茅草地,十四匹马飞也似地跑着,惊跑了兔子,吓飞了山鹰。
枣红马颠步跑着,巴特尔在马上发狠地吸着烟,细弱的火星崩飞在潮湿的草丛上。他很兴奋。两周来他发过愁:一连接受剿匪任务后,由于侦察敌情非常重要,他自动要求上级,带领了他们全班担任了侦察任务(侦察班原来是三排一班)。这个强壮的侦察班长,在包俊峰受到重大挫折逃遁以后,昼夜想找出胡子隐匿的山岭,鬼知道,总是扑空。到了乌珠慕尔沁北部深山穷谷中,有时走一星期,也找不到蒙古包,仅有的几户牧民,也因为没有接触过咱们,顾虑很多,或者是真真确确不知道胡子踪迹,造成追剿上很多困难;现在从俘虏中得了王铁山受伤休养的线索,他当然高兴。
“往那个山头,跟着我来!”老向导那顺乌力吉在别致的多伦制的鞍座上,直立着身子,用草地人特有的骑马姿势走着,指引着路。
一层层起伏的山岭上面,显出稍稍耸立的尖山,山岭上边明亮起来,淡红的朝霞逐渐扩大着,染红了半边天,染红了朵朵白云,接着放射出金黄烁烁的光线。山岭间的旷地长有一人高的茂草、野蒿。池塘芦苇中偶然发出一两声蛙鸣和蟋蟀单调的声音。野雀惊飞起来吱吱叫唤。兔子吓得跑到朦胧的草丛里去,时而发出箭杆草、枳机草折碎的声音。纵横的山岭,茂盛的草丛把一班骑兵掩没了。直到跟前才能听得出马蹄儿、马喷嚏、草丛……诸多的声音。
“那顺乌力吉老大爷,浩吉格尔山还有多远呀?”小李走得不耐烦了,他恨不得马上飞过去。
“不远啦,一哈腰就差不多。”那顺乌力吉马鞭子平指着说,说完便咳咳咳嗽起来。大家知道草地是不讲究多少里的。平指是三十多里,再高一点差不多就是七八十里地;他们走了六十多里地,还有这么老远,在乌珠慕尔沁旗上找住户,多么不容易啊!
“山跟前,有很多蒙古包吗””小李打算抓住王铁山以后,痛快地吃点、喝点什么,蒙古包多呢,吃住方便一些,尽管是酸奶豆腐、奶茶也好;更希望小牧童越多越好。他和小喇嘛、小牧童很合得来,既可向他们讲点道理,又可抖拌威风。他常说着半通不通的杂拌蒙古话,意思是:“你们懂什么,得要向小八路学习。”
“义尔根小巴拉,浩吉格尔山就是秃山呵,那是兔子不拉屎的地方,附近百里以内没有过蒙古包,要不胡子头能藏到这儿来吗?”那顺乌力吉和蔼地回答,须眉上结了薄薄的一层寒霜,圆盘脸儿布满了深深的皱纹,他放下乌珠慕尔沁圆帽子的外折,竖起大衣领子,显出冷得够呛的样子。
“老大爷,你冻着了吧?”巴特尔关心地问。
“嗳嗳,穿这么老厚还冻吗,在家时候穿什么呀,这可是好玩艺儿,走道穿着,夜晚盖盖。”那顺乌力吉用瘦骨嶙嶙的手拍着部队给穿的灰色军大衣说。他敏捷地点了一袋烟,慢慢吸着,烟圈很快消失在清凉的晨气中,他皱了皱眉头,用眼光探询了一下巴特尔,他是不好吱声的稳重老人,平常总愿意沏壶浓浓的红茶,喷着烟圈凝思着什么,问他什么时,他答复的非常圆满,除此而外他不想说什么。巴特尔知道他的底细,哈尔夫等几个却毫没有理会到。今天要抓王铁山他也有点乐起来啦,但只是心里乐;听到这帮东蒙青年怪有意思的谈话,他想进一步了解了解。
“小伙子们,你们全是哪个旗的呀?”
“我是图什叶图,他是扎斯图,差不多都是兴安盟的。只有不大爱吱声的那个同志是达斡尔族人。”巴特尔介绍了大家的籍贯,又着重给介绍了鄂文祥。这性情沉默的轻机枪射手,看看那顺乌力吉,无声地微笑了一下,意思是:“我们就是这么样的人儿,看清楚了吧。”
巴特尔看着那顺乌力吉疲倦的身子,探询的眼光,心里可怜起这个老人来,心想:“看见我们说笑,大概想起他被胡子残杀的儿子了吧。”
“嘿嘿,远地方呵!”那顺乌力吉啧啧兴叹,接着便沉思起来:“以往听努图克人说,外旗人差不多都是像狐狸似的,坑蒙拐骗什么坏事儿都干,可是这里不仅有科尔沁人、哈尔沁人,还有达斡尔族、汉族人,这些小伙子们一个个都这么好,张嘴大爷闭嘴大爷的。”几周来给部队作向导,阶级兄弟的友爱温暖深深感动了他。
“不远,还不到一千里呢。”
“在过去可不是很远咋的,我小时候听见乌珠慕尔沁人的故事,就像听外国的事儿一样。早先各旗王爷各管各的,简直是个小国家,我做梦也没想到走着走着到乌珠慕尔沁来啦,这真就叫做‘南征北战’吧,哈……”温都苏得意地笑起来。
“不用说,这地方跟咱们那儿口音不一样,生活不一样,连唱歌都不一样,前天听了个妇女唱牧歌,听了半天,什么也没听出来,你听着这是什么玩艺儿,哦咿日……”哈尔夫学着唱起来,突然一口痰噎住,差点掉下马来,引起了大家哈哈大笑,连鄂文祥、那顺乌力吉也笑起来。
“嗬,咱哈尔夫学的越来越进步啦,多好听!唱到半天空还摔筋斗。”
“咱老哥没蹬好镫子,歌子还会尥蹶子,他就坐不住啦,差点儿蛋朝天。”
“怎样,痛不痛?”
大家七嘴八舌哄笑着,笑声惊跑了一只兔子。
“得啦,再别出我的洋相啦,就算我对牧歌没两下子,再不唱好不好?”
“你看他刚入门就泄气啦。”
哈尔夫是个很好的歌手,东蒙民歌、骑兵歌唱的满好,四胡也拉的不错。演剧当反派,打球开坦克车,是连队里文化娱乐的活跃分子;角力更不赖,今年“七一”在乌珠慕尔沁三旗联合政府成立的“那达慕”大会上,他和乌珠慕尔沁鼎鼎有名的第一流角力手角力,相持不下,最后扯人家大腿压倒下来,这不合乎角力规则的办法,传为笑话。他对牧歌是一窃不通,但接触师宣传队以后,学会了自己也不大体会的一句话,说是“向民间学习”。与其说向民间学习,倒不如说不大爱闲着,因此他怂恿老乡唱,自己学着哼哼。可是他对牧歌生疏,一时实在难以学会。他也不敢常到老乡家去,怕同志们说他想女人,加上大伙跟他开玩笑成习惯了,就是他唱的稍像个样子,也把他笑垮了。
时快时慢,说说笑笑,快到浩吉格尔山啦。
三
太阳出来了,草叶上露珠闪着光。所有山洼地方的积雾,全升向山峰,一刻又变成行动很懒散的闲云,慢慢转动着浮升。侦察班悄悄隐蔽在山坡上观察。山脚下是一片湛黄色的平原,中间有两座孤独的蒙古包,包顶冒着细弱的炊烟。一座是大型的,显得洁净纯白,隐约看得见上边“弗”形花纹;另一座是污黑狭小的,和那座大型洁白蒙古包相对起来,特别龌龊难看。蒙古包后面半里多地,有一个矮矮的小坨子,牛群、羊群懒洋洋地蠕动着,远远看起来像是一些黄色、白色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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