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兴安岭

作者：朋斯克[蒙古族]

巴特尔端详了一会儿，回过身子，眼光扫了一下大伙，全班停止了观察，眼光集中到班长身上。他笔直地站着，紧持着高头枣红马的缰绳，红褐色的圆脸上放着激动的光色，他的声音像爆豆一样地响着：“同志们!抓王铁山的时候到啦，看情况这里没有什么兵力；他心里利用草地地广人稀，在这附近百里没有人的地方搭上蒙古包就算完事，我们也不是三岁小孩子呀……”
　　大家紧张地听着。
　　“可是我们不能没有敌情观念，一组详细搜查牛羊群，看里面有没有鬼；二组占领蒙古包东边山头，看四面动静；三组跟着我向蒙古包冲锋……要没有动静自动集合。”简短布置完了，哈尔夫领着组员上了马，散成一条漫长的横线，向小坨子放开啦。副班长温都苏领着二组奔向小山头。巴特尔叫三组整理马鞍、抽出马刀，马刀像一条条水银，明光闪亮，巴特尔高喊一声“前进”!以枣红马为首的各色马匹，吓人地卷过山坡、草丛……
　　巴特尔一马当先冲到了蒙古包跟前。里面鸦雀无声，只有两三只蒙古狗，翘起了尾巴张着大嘴汪汪吠着。巴特尔敏捷地跳下马，沉重的马靴踏得细石吱嘎作响。他命令小李放哨，不许任何人走动。这时，那顺乌力吉也纵马赶上来了，巴特尔叫他到破蒙古包打听情况，是不是有认识的人。巴特尔安好了马桩子，领着三个战士包围了蒙古包，里面静悄悄的什么动静也没有。
　　“怎么回事儿，王铁山跑啦?”巴特尔心里忐忑不安起来，他派三个战士卧倒在指定位置上，准备射击，自己端着枪走向前大喊：“出来个人!”连喊了三声，蒙古包青布门帘掀开，一个瘦骨伶仃、穿灰色大衫的老头走出来，摸着八字小胡，粗框老式花眼镜里闪着湿漉漉的绿豆小眼，慢条斯理地说：
　　“啊，达日嘎一早到草舍，有何贵干?”
　　“你是不是叫嘎拉僧?”
　　“就是，想歇会儿吗?请到屋里用茶点。”老头挺客气。
　　“嘎拉僧，你是个懂事人，我不说他也会知道，我们是抓王铁山来啦。你把他交出来，政府会宽待你!”巴特尔单刀直入地说。
　　“孤孤单单就两个蒙古包，除了老的少的，陌生人一个也没有，我也不知道姓王的是什么人，不信，请搜吧。”嘎拉僧虽然说话口气很硬，可是面孔表情很不自然，眼光有几分惊慌神色，巴特尔马上抓住了他的漏洞。
　　“嘎拉僧，你还是老老实实地讲吧，有人亲眼看见你和‘北京喇嘛’扶着王铁山跑啦!要没有一点眉目，我们跑这么远干什么来呀!要是搜查出来，那可连你也对不起了!”巴特尔讲的很和气，可是他那锋利的目光，跟尖刀一样直逼着嘎拉僧的眼睛。
　　“达日嘎，就这两个蒙古包，请搜吧，请搜吧。”嘎拉僧无言辩驳，只有死咬着这一句话。
　　巴特尔招呼三个战士分头搜查。他掀开带红边的青布门帘走进来，眼光扫了一下包内。嘎拉僧家里，顶棚包盖敞开着，明明亮亮；地下铺着厚厚的两层雪白的崭新的毡子；靠门安着一座日本式样炉子，细细的炉筒通向天棚；古老陈旧的佛龛上面，香烟袅袅地绕着，满鼻子檀香味。包北面，漆红围子上挂着乌珠慕尔沁王爷戴红顶缨冠、穿金龙戏珠蟒袍的照片。这八寸大的镶着红框、罩着玻璃的照片，擦的锃光，显示出这家主人对它的热爱与崇拜。靠北面一个穿褐色长衫的尖嘴老太婆，不住地掐着水晶念珠叨叨咕咕念佛。脸上长满雀斑、梳着两条辫子的老姑娘，假装镇静地躺在铺上看书。
　　“咱们这儿，任凭你找，连王铁山听都没听说过。”那姑娘一看见巴特尔，很不耐烦地转了个身。
　　巴特尔又急躁地走出来。牧主老头却叼着长烟袋，喷着烟圈站着，从外表上看来更镇定了。巴特尔先不答理他，走到另一个蒙古包里去。包面是污黑破旧的毡子围成的，漏了许多大窟窿，秋风飕飕地刮进来。里面只铺着几块破毡片，粘土塑成的火炉内牛粪燃尽了，小锅细细地发着蒸气，那顺乌力吉和一个苍老的老太婆正谈着话，唉声叹气地听她哭诉：
　　“苏尼特王在多伦诺尔招兵，我那个小傻瓜呀，心头肉呵，怎么劝也不行，他说：‘不能辈辈当嘎拉僧台吉的奴才，当了兵以后我把你接去。’就逃走了，整整十年呵，做梦也想，吃饭也想，白天盼，黑夜盼，盼不到啊……”老太婆悲痛地哭起来，银白色头发拂动着，消瘦的脸上皱纹更加深了，肩头抽动着，不停地哭泣。
　　那顺乌力吉带着深深的同情安慰她：“别哭，哭有什么用呵，眼睛现在就不济了，哭，往后瞎了怎么着呵!现在有了老伴啦，多少好一些了吧?”
　　“他呀!脾气暴呵，总看不惯咱乌珠慕尔沁人。他怕抓劳工，由达尔罕旗跑到这儿来，人也是受苦人，无家无靠，给嘎拉僧台吉放马，我们两个搭伙儿啦，嘎拉僧也没说什么，以后他总受气，回家骂我：‘要没有你，我早就回老家啦。’唉，脾气暴也罢，心好啊!要没有他，我早就成了疯婆子，被推出门喂狼啦。”
　　巴特尔进来很有礼貌地站着问安：“老大娘，赛音巴奴?”
　　“就说好吧，孩子，坐下吧。”谈话稍稍停止，老太婆端详了一会儿，轻轻叹口气说：“我孩子如果在，也就这么大了!苦命的老奴才呵!这辈子算见不到他了。”又哭泣起来。
　　巴特尔问到王铁山的情形后，老太婆摇摇头说：“我知道啥呀，在家连顶棚都看不清楚，台吉诺颜底儿咱可弄不清楚，人来人往他们客是不少，五荒八旗那边人都全啦，要不他能搬到躲人的地方来么?咱们反正是个棋子儿，到哪儿跟哪儿，什么也不知道呵。”
　　“邻近有没有能够躲的地方?”
　　“这是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附近百里别想放牧，谁还到这来呀。”老大娘说完了，小心地瞧了瞧包外，低声说：“搬这儿来以前，就台吉自己来了，不让别人来，也不让我们两个随便走动。台吉厉害，小姐更厉害，千奴才万奴才动不动就骂呀。”
　　外面传来马蹄声，镫子嚼子一片响，接着一个光脑门、穿一件破黑布大衫的老头走进来，见了他俩便眯细着眼睛说：“哦哟，咱家还来客了，稀罕事儿，你不能动弹啦?烧烧茶呀，到乌珠慕尔沁跟你当了奴才也罢，总不能没有点体面呀?”老头赌气地解着布带，一面又打量巴特尔：
　　“这位，哪个旗的人啊?”
　　“图什叶图，和你们旗是靠边啊。”
　　“真没想到，今天竟碰见科尔沁十旗的人，那位是扎斯图，这位是图什叶图，不能不说这是土里埋了半截人的喜事儿吧。哈，拿来妈子酒，咱们喝一顿，哈……”老头感慨地笑出了眼泪，笑里掺杂着无限的怀念故乡科尔沁的心情。老大娘急忙挣扎着爬起来，从破旧的小柜里拿出一小瓶子奶子酒。
　　“不用不用，公事忙。”那顺乌力吉眼馋了，说着不动。
　　“你和叫哈尔夫的人同来的吗?”
　　巴特尔见了解不到什么，起来准备走。
　　“嗯，他们抓住了一个胖子喇嘛，鲇鱼交鲇鱼，都不是好东西，揍!揍!一揍就出馅儿。”老头倒着酒愤愤不平，老大娘皱着眉想阻止又不敢，巴特尔想往下问，哈尔夫像一团旋风似的扑进来：
　　“报告班长，抓住了‘北京喇嘛’，他还不承认，硬说是放马的。”
　　巴特尔对那顺乌力吉说了声“你们唠着吧”，就和哈尔夫走出来。马桩子旁边站着那个喇嘛，肥颤颤大肚子，小肉球脑瓜，颈后起了个肥肥的大疙瘩，一见巴特尔便眯细着眼睛说：“浩必斯嘎拉达日嘎，空口无凭为什么抓人?”
　　“别耍滑头，老实谈出你是干么的?”巴特尔更硬。
　　喇嘛便拐转了口气：“出家人说谎是一种罪孽，不会说谎的。从前当喇嘛，现在时兴劳动，所以嘛，嗳……喇嘛我也不例外，情愿去放马……”他摘下红绸瓜皮小帽，露出光溜溜脑门，又补充了一句：“达日嘎不信，可以到嘎拉僧家去调查，左邻右舍谁不知道咱们是撒尿不坑地皮、走道不踏蚊虫的老实喇嘛。”说完了，猪肝一样的脸上露出很有礼貌的微笑，用沾满鼻烟末的手绢去擦长满红痣的蒜头鼻子。
　　“凭你，还会放马?鬼也不相信。你看你嵌银边的马鞍子，多阔!庙里最低色也是翁子喇嘛；我们主张宗教自由，你说是活佛倒也可，为什么偏偏说是放马的呢?”
　　“确实，确实，半胆也不敢糊弄你们。”肥脸稍有点变色。当他看到那顺乌力吉走出来时，才颤抖起来：“那顺乌力吉你也跟上，哈……”差点没说“哈尔沁八路”，很不自然地纠正说：“浩必斯嘎拉啦。”
　　那顺乌力吉见了他，浑身发抖，嘴唇簌簌动着，把牙咬的吱吱作响：“好啊!冤家路窄，你宝贝侄子杀死我儿子满都拉图，打死了凶手又见上你了。”
　　胖喇嘛赔着笑说：“人不亲土亲，那顺乌力吉哥，你提这个干什么?冤有头债有主，我又没杀死你儿子，何况哈日其格又死了呢。”
　　那顺乌力吉说不过他，气的浑身发抖向巴特尔说：“这个就是乌兰哈嘎拉庙跟着胡子走的‘北京喇嘛’，狼崽子哈日其格的叔叔。”
　　胖喇嘛再也不能瞎讲了，承认了自己是胡子。可是问到王铁山，他一口咬定不知道。
　　捉住了王铁山的参谋“北京喇嘛”，可以肯定王铁山是藏在这里了。巴特尔和温都苏核计了一下，采取分别搜查讯问的方法。搜查的工夫，又加上了四个岗哨。牧主家除了尖嘴老婆以外都非常镇静，只有她脸色青一阵、紫一阵哆哆嗦嗦的。脸上长满雀斑的姑娘竖着眉狠狠地说：“妈，你没见过人咋的，怕什么呀?”
　　巴特尔叫全班搜查一切可疑的地方。尖嘴老婆像针扎着屁股一样，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巴特尔站在门口假装着看远处，却抓准了目标，看她到底怎样。她老是偷偷地向离蒙古包五十多公尺远的牛粪堆里瞧。有鬼!巴特尔招呼副班长温都苏和哈尔夫到牛粪堆里检查。
　　“汪……”猛地扑过来牛犊那么大三条直鬣大狗，带着风声前后左右奔着要咬，哈尔夫没提防差点被咬住，他提起捷克式步枪当的一枪，三条狗拖起尾巴跑啦。牛粪堆像乱葬岗子一样，七零八散什么痕迹也没有；当腰只有个狗槽子，温都苏端详了一下说：“奇怪，蒙古人稀罕狗像自己的孩子，为什么把它养在牛粪堆里呢?这儿离羊圈又远。把它抖落过来!”哈尔夫把狗槽一翻翻到一边去了。下面露出四方井盖似的木板，一揭开就是黑咕洞洞的地窑，两人人突然紧张起来。哈尔夫脸色立刻变得凶猛，要跳下去，温都苏拉住他说：“王铁山那样老牌特务，还没个准备?先等一等。”说着抱起狗槽子囫囵个放下去，里面“咔……”响了连发手枪声。他俩看了看，不约而同地每人抽出两颗柠檬式手榴弹，接连抛进去，“轰……”震耳的爆炸，小窖里面一片土木崩碎声中，有人大声哼了一下，再也不吱声了。温都苏敏捷地跳下去，窑里硫磺味呛人，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着，他靠着边轻手蹑脚地往前走，眼睁的圆圆的。脚下什么东西软松松的，像铺了一层厚厚的毡子，碎木、土块继续往下掉。稍往里走就隐约听见有粗大的喘气声，他知道只有受伤晕倒的人才这样喘气。温都苏扑上去抱住了那个家伙；那个家伙被一根细梁压住了，像死猪一样一点不动。他摸了摸，粗手磨得缎子衣服刷刷作响，他摸到了手枪，急忙捡起来，插到腰中，然后，用力把那个受伤晕倒的家伙，拖出地窑来。哈尔夫也准备要下来，后来见温都苏拖出一个黑溜溜的家伙，才出了一口长气，用不着担心了。
　　“蒙共军兄弟，崩就崩!砍就砍!请痛快点儿。”王铁山醒过来，长满连鬓胡子的长马脸上，显出长铁般的色调，咬着牙说。
　　“没那么便宜!你勾结匪特糟蹋了草地，杀害了老百姓，千万个老百姓正等着开公审大会判决你!”
　　“嘿嘿!那么请随便。”这个满口操着关里口音的老特务，浑身蒙古装，穿着黑缎子长袍，扎着绿绸带，拖着嵌红边印四方花的蒙古靴子，一颠一拐地走着，又细又高的身子像秫秸，大腿跟伤口挺重，今天又被细梁压昏了，走几步叹口气，有时望着南方远远的天空，大概想起了穿咔叽军服、坐吉普车在美国主子那里受训的日子吧。
　　“走快一些，你摆什么臭架子!”哈尔夫推他一下，这回走的快些了。
　　“把牧主老头也带走!”巴特尔瞪圆了眼睛，他想起刚才这帮家伙一套丑把戏，心底压不住气。包里尖嘴老婆吱哇喊着：“留下老头吧，都是那秃驴、臭蛮子逼的呀……呜……”嘎拉僧老牧主悠闲自在的神气消失了，哆嗦成了一团：“哦……我既没枪又没势力，怎么和他们顶呵，这都是王蛮子和秃驴逼的呀!我从今以后想做个良民百姓，哦……”
　　“别放狗屁!刚才为什么像你八辈太爷瞒着不说呢?”哈尔夫顶了一句，嘎拉僧无言可对。胖喇嘛不住地闻着鼻烟。王铁山却显出不屑的神气，似乎很瞧不起这个又哭又叫的嘎拉僧。
　　科称沁老头牵来一条牛，忙着套辘辘车。他对那顺乌力吉和小李说：“别看他们一个个这么熊，早先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呵!嘎拉僧的儿子还当着胡子，回来还了得!”回头向屋里叫，“喔咿!你快出来呀，咱们到南边太平地方去呵!”老大娘摇摇摆摆出来了，皱着眉嘶哑着嗓子说：“上哪儿去呀?”
　　“上哪儿去?哪儿也比呆在这儿强。当几年奴才够啦!这会儿正好咱们远走高飞!”一边套着车，一边悄悄对那顺乌力吉说：“你告诉那位班长好好搜搜，别小看那黄毛丫头，哼!”巴特尔激动的对科尔沁老头说：“老大爷，你走也好。不过胡子怎么也不敢来报复你的，不久我们就要开始找啦，胡子连跑都跑不过去，还能有心找你吗!”
　　老头点了点头：“这我知道，我不是怕，我想找个好地方给人家放放牲口，要早知道嘎拉僧做这昧良心事儿，我死也不到这地方来呀!阿达……咔达……”挥着鞭子赶牛，辘辘车吱嘎响。老头回头眯细着眼笑着说：“你们看!灶王爷贴在大腿上——人走家搬，多省事。”
　　鄂文祥牵来一匹牧主的光背马，把自己铁青马叫王铁山骑。这马是典型的恋群马，怎么也不离开呆惯的马群，目的是防备王铁山中途逃跑。王铁山这家伙哼呀哈呀老是不上马。
　　“混蛋!不上马就宰了你!”温都苏上火了。
　　“已经这个地步啦，走吧!走吧!”胖喇嘛牵着自己惨白色的小走马一边喃喃劝说。那顺乌力吉、小李为首纵首马一跑开，铁青马驮着像发疟子一样哆哆嗦嗦的王铁山，飞也似地跑开了。
　　一种喜悦，完成了任务的喜悦，充满在每个人心坎里，有人大声唱着：
　　
　　我们不是封建王公的骑士，
　　也不是官僚地主的看家兵，
　　我们是强大无比中国人民的
　　嘿!毛泽东的铁骑兵。
　　
　　巴特尔单挎冲锋枪，紧勒着烈性枣红马，走在队伍最后头，狠狠盯着这三个俘获的猎物，兴奋得心里直跳。他把仅剩的一盒“赛马”烟拿出来，这是他准备剿匪胜利才抽的，现在他给了温都苏和那顺乌力吉一人一支。那顺乌力吉笑着点点头说：“嘿，洋烟卷儿，稀罕玩艺儿。”
　　“不是洋烟，内蒙古人民自己造的烟!”巴特尔纠正说。
　　快晌午了，山鹰矫健地飞翔着。草地上暖融融的，草丛发出诱惑人的香味。多么好的天气呵!
　　除了踏踏的马蹄声和班内一些人谈笑歌唱外，有两个人声音最响亮、最清楚、最突出，那是：唧唧喳喳像小燕子似的小李，他永远笑着、乐着；另一个是嘴上像挂了小鞭炮一样，什么也不大理会粗声叫喊的哈尔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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