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桑部落的三代女人

作者：董秀英[佤族]

妮拉上学的第一天，老师的房门还没有开，她背着阿弟站在晒台上，望着部落中间的学校。
　　山脚下的大雾睡醒的时候，老师推开了房门，用半截木棒敲了三下挂在樱桃树上的破牛铃当。
　　“叮当!叮当!”的牛铃声在部落上下来回响着。
　　妮拉冲下竹楼梯，双手搂着阿弟的小屁股朝学校跑去。
　　上课时，妮拉背着阿弟和后排的一个男娃娃坐一条圆竹凳。
　　老师翻开新课本，一二三四……的念着。娃娃们跟着读。
　　老师在黑板上写上一字，娃娃们跟着在练习本上写上一字。
　　妮拉没有笔，看着旁边的男娃娃写。
　　男娃娃写得很认真，口水从嘴角流出来，光肚皮上留下了一股股的口水印子。平时，妮拉和小伙伴们也喜欢用口水在肚皮上画虫虫玩。
　　妮拉突然伸出中拇指，蘸上口水，在桌子上学着写上了一二三四……
　　老师走到学生旁边，挨个挨个地瞧，帮学生改错字，手把手地教写字。
　　妮拉死死盯着桌子上的字。
　　没等老师来瞧，写在桌子上的口水干了。字的影子一点没有留下。她急得“唔唔”地哭起来，背上的阿弟也吓哭了。老师走过来，帮她抱下阿弟，让她到黑板上去写。
　　放学了，妮拉走在最后：“一二三、一二三”地大声读着。
　　路边上有一堆黄灰，是妮拉和小伙伴们煮饭玩的地方。她一屁股坐在灰堆上，用指头在灰上面写上了一和三。她写了抹平，抹平了又写。
　　阿弟在背上哭着要找妈妈。妮拉拖着长长的鼻涕，一手拍着阿弟的屁股，一手练写字。
　　“你玩得饭都不想吃了。”阿妈的一只大手扭住了妮拉的耳朵，从地上把她拎起来，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回到竹楼，妮拉蹲在火塘边吃饭，耳朵还在火辣辣的疼痛。她看见火炭，手就发痒，放下竹筷，用火岩在柴筒上写字。
　　“你疯了，吃饭还玩火炭。”阿妈一巴掌打掉了妮拉手中的火炭。
　　妮拉没有哭，拿起竹筷，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饭。
　　妮拉刚放下碗，阿妈把阿弟勒在她的背上，扛着锄头下地了。她拣了几个火炭，拎着书包来到晒台上站住了。
　　火炭不能在练习本上写。妮拉想起了老师的笑，转身回竹楼拿把小刀，到凤尾竹蓬里，砍下一筒竹筒，一刀一刀地削得和老师的笔一样粗一样长时，放进书包，抬着火炭磨成的墨汁，向学校跑去。
　　放牛山上有种树，叶细长细长的，一面绿一面白，可以在叶子上写字。部落里的老人说，很早以前，坝子里的傣族人摘了很多去写经书。
　　星期天，妮拉把牛赶到山坡上，自己钻进林子里，摘满一书包，双脚勾着牛脖子，爬在牛背上，用小棍子在绿叶子上写，写出来的字跟黑板上的一样。
　　妮拉写好一张，拿着一张，全部写完了，又放进书包里。
　　晚上，妮拉背着叶子到老师住处。老师给她批分，鼓励她天天写、天天练，成为阿佤山的第一代有文化的人。
　　妮拉喜欢看画报，老师拿出很多画报摆在她面前。画报上有很多新东西，妮拉叫不出名字。老师翻出画报上的北京，告诉她：“北京是我们伟大祖国的首都，领头人在的地方。有织布的工厂；造汽车的工厂；做糖果的工厂……天上有飞机，地上有火车，水上有轮船。上班、下班的工人、干部，可以坐车、骑自行车；有专门给少数民族读书的学校……”妮拉边看边想，多么想出去看看呀……
　　竹门“哐当”的响了一下，妮拉从回忆中醒过来。她拉开蒙在头上的毯子，只见竹门关着，蹲在门口的阿妈不见了。
　　妮拉一骨碌从竹篾床上爬起来，拉开竹门。坝子里的傣族人，赶着牛，驮着很多东西来了。阿妈跟在他们的屁股后面买东西去了。
　　妮拉转过身，拿出天天背柴的竹篮，拉出红毯子，揉成一团，塞进竹篮，背上，轻轻地拉上了竹门，匆匆踏上了山路。
　　山路边上有口清水潭。妮拉站到水潭边，看水中映出的影子，双手理了理蓬松的长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甩开了双臂，放开了脚步。
　　岩嘎在竹楼里，拿出项圈、手镯摆在面前。这是他们一家几代留下来的。他阿妈死时，把手镯和项圈放到他手上说：“留着跟姑娘订婚时用。”
　　岩嘎拿着英圈看了又看。他决定留着，等妮拉读完书，笑眯眯地站到自己面前时，亲手把项圈戴在她的脖子上，她会不害羞地望他一眼的。四只手镯，妮拉戴着去上学，上体育课跑步玩球时，手镯相碰，会叮叮当当地发出声来，她的老师会说：“妮拉，你上学戴那么多手镯，脱掉。”
　　岩嘎把项圈和手镯放进包里，挂在柱子上。
　　还有什么东西可以给妮拉的呢?岩嘎双手杵着下巴，想呀愁呀。
　　竹楼进口处，是一个挨一个的水竹筒，听说城里有自来水，用不着。犁头、锄头、长刀，读书人不用这些。
　　火塘头上吊着的老鼠干巴、麂子干巴，带到学校，烧吃的地方都找不着。这个竹楼里，再没有其他东西了。岩嘎急得想哭想哭的。
　　紫桐枕头下露出一截红红的筒裙，岩嘎伸过手，一把抓起来，喜欢得跳起来。
　　一个月前，岩嘎去坝子街卖水獭皮时，一个傣族大爹拿着一条筒裙，花口条纹和阿佤人织的一样，他想，妮拉穿上正合适，就用水獭皮换来了。
　　岩嘎把筒裙像裤带一样系在腰上，拿着弩跑出了竹楼。
　　妮拉背着竹篮，轻快地走着。路两边的小黄花、小白花、小红花，向她摇动着它们细细的脖子；叽哩喳啦的小红雀、小绿雀、长尾巴雀，在路边的小树棵上唱着跳着。它们都是妮拉的好朋友。
　　包谷熟的时候，马大头雀、绿羽毛、红嘴巴鹦鹉、老乌鸦，飞到她家的包谷地里吃包谷。
　　谷子黄了，小谷雀到谷地吃饱了才走。妮拉守在地里，只是用嘴吓吓它们，从来不用弩和雀扣伤害它们。
　　妮拉跳着蹦着，向小雀们招手，向路边的小草点头。
　　“再见了，小雀小鸟、小草小花们，妮拉读完书，又回来跟你们玩。”她说着，头也不回的走了。
　　“卟通”一声，妮拉跌在路边的草丛里。她坐在路边的秧草上。大脚拇指踢破了，血一点一点地冒出来，染红了路边的秧草。妮拉抓了一把蒿子叶，放在手上揉了两下，贴在脚拇指上，双手抱着吹了两下，自言自语地说：“男左女右，准是个男人挂着我，那人不是别人，肯定是岩嘎哥。他就是不放心我去城里，怕城里的汉人讨我做婆娘。嗨，我进城是去读书呵。合作社办了好几年了，部落里还没有一个会记工分的人。阿爸就用一个竹筒，出一天工，丢一颗包谷籽在竹筒里。后来，这个竹筒被老鼠发现了，就钻进去，把包谷籽全部偷吃光了。阿妈以为是妮拉炸包谷花吃掉的，就叫阿爸透死的打了妮拉一顿。
　　这以后，阿妈出一天工，就在竹片上刻一个印，阿爸做一日活，就用棕绳结一个疙瘩。到年底，阿爸拿着棕绳上结的疙瘩搞不清，阿妈摸着竹上的木刻不会数。还是妮拉，读过几天书，用小木棒，帮阿爸阿妈算清了。哎，妮拉怎么会离开家乡呢，妮拉读完书就回来，帮部落里评工记分，读报纸给他们听，告诉他们很多很多的新东西。
　　老师经常讲，再过几年，阿佤山要修公路、建电站、点电灯、安装碾米机、磨面机、打谷机。大卡车拖着盐巴、花布、白酒、犁头、锄头、布匹、糖果进山来。部落里的人，就见得着很多新的东西，尝尝几代人都没有吃过的奶糖。
　　李老师还说，有一种叫拖拉机的东西只要一顿饭的功夫，就能翻一大块地。种出的包谷、谷子够妮拉一大家人吃。
　　公路挖通，妮拉要开着拖拉机进山，犁田犁地。阿公阿婆、阿爸阿妈们瞧了，他们就晓得，读书人会开机器、会算账，比他们老辈人强，弟妹们就可以上学了。”
　　妮拉从草丛中站起来，突然，腰杆被一双男人的手抱住了。
　　妮拉用力挣脱了，转过身，岩嘎站在身后，傻乎乎地“嘿嘿!嘿嘿!”地笑着。
　　“岩嘎哥，昨天在窝棚说得好好的……”妮拉绷着脸。
　　“我是……来……”
　　“鬼话，快滚!”
　　岩嘎解下红筒裙，放到妮拉手上，一挎包吃的东西丢到她的篮子里。
　　妮拉撒开筒裙，筒裙的花纹，像路边的小红花一样好看。她穿在身上的筒裙，旧得看不清花纹，筒裙的角边，被刺划破了，筋筋吊吊的。穿着进学校大门，守门的大爹要说：“叫花子要饭来了，”把大门顶得死死的。她拿着红筒裙，抬头望着岩嘎，好半天才说了声：“岩嘎哥，你真好。”
　　“妮拉，你穿上红筒裙。”
　　妮拉拿着筒裙，放在腰上，比来比去的。
　　“我想瞧你穿上筒裙的样子。”
　　“岩嘎哥，你走开。”
　　“我要看着你穿。”
　　“你瞧着，我不穿。”
　　岩嘎伸过手，用力拉了一下。妮拉身上的筒裙“哗”一下落到了脚面上。她害羞地跳着脚哭起来。
　　岩嘎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他躲到路边的草棵里去了。
　　、妮拉闭着眼睛，把旧筒裙丢到篮里，穿上新筒裙，睁开眼睛，岩嘎不见了。她看着身上的红筒裙，高兴地甩掉了眼泪：“岩嘎哥，快来瞧瞧。”她叫着。
　　岩嘎慢慢地从草棵里钻出来，站在他眼前的妮拉，突然高了一截。她羞羞答答地站着，像要嫁人的姑娘人，好看、逗人。
　　“岩嘎哥，我穿上红筒裙好看吗?”
　　他没有吭声，呆愣愣地望着她。
　　“岩嘎哥，你回去，我要赶路。”
　　岩嘎悄悄地跟在后面。
　　“岩嘎哥，我不要你送。”
　　他停住脚，看着她走着，她像飘动的云彩一样好看，他又追上去。
　　她站到了他面前：“你还想咋样……”
　　她话音硬梆梆的。
　　岩嘎抬起头，吞吞吐吐地说：“我想咬你一嘴。”
　　“嘻嘻，想咬一口，还愁眉苦脸地弄半天，抬起头来。”
　　他眯笑眯笑地抬起头。
　　“喏，你咬嘛。”她捋起袖子，右手膀伸到他面前。
　　他望着她，没有动。
　　她站到他面前，把他的头按在手膀上。
　　他狠狠心心地咬了她一嘴，后退了两步，站着不动了。
　　她疼得淌出了眼泪，望了她一眼，摸着还有热气的牙齿印走了。
　　阿佤人有个习惯，今天若想多种一块地，就满山遍野地找，找到合心的地，就在那地的中间，折断草蓬的头，捆成一团。别人来看见，知道这块地有主了。
　　砍树也是一样，明年要盖房子，需要一棵大梁，到大森林里找到了，暂时不砍倒它，就用茅草在大树身上绕上几圈，别人看到，也不动这棵树。
　　现在，岩嘎的牙齿印留在妮拉的手膀上，她就被他号上了，任何人也不得讨她做婆娘。
　　过了这条山箐，就是黑幽幽的原始老林。
　　远处，一只野狗懒胯地走过来。妮拉回头朝来的路上跑去。
　　野狗不知是闻到人的气味，还是听到了妮拉往后跑的脚步声，突然向前追过来。
　　妮拉拚命地跑着。
　　野狗伸着长长的舌尖，淌着清口水，猛扑上来，妮拉用篮子前后抵挡着。
　　“嗖!嗖!”的两声，妮拉身边的大树上响了两声。
　　野狗惨叫了一声。
　　妮拉回过头来，那只野狗带箭逃进路下边的林子里。妮拉双手按着跳得咚咚的心口，白咋咋的脸上，出现了淡淡的红光，她背好竹篮，走出了林子。
　　妮拉站在高处，眼前出现了宽阔的大坝子，那冒着白烟的大烟囱，像阿佤山上的木鼓树，直挺挺地在芒果树间直立着。躲在芭蕉林里的白房子，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妮拉数都数不清。
　　有的房子像阿佤山上的大树，一幢一幢高地托着天，有的房子和阿佤人的竹楼一样，紧紧地抓住大地。
　　有三条老野牛横排着一样宽的大马路上，大卡车、拖拉机装着大捆大捆的甘蔗，像小雀一样快地穿过了白房子，穿过了竹篱笆一样整齐的云桦树间，钻进了“轰轰!轰轰!”狂欢的房子里面。
　　大马路两边的田坝上，大片大片的谷田，在太阳光下闪着刺眼的亮光。黄窝窝的谷穗、毛粗粗地把穗头坠得弯弯的。搬下部落里所有的谷屯箩，也装不完这些谷子……走通坝子就是县城，妮拉做梦都想去的地方。
　　那地方，部落里的阿公阿婆没有来过。她自己的阿妈阿婆做梦也没听说过牛毛一样多的东西，系红包头的人没有见过。走出了阿佤山，还有更大的山，更多的田地。这些，妮拉都瞧着了。妮拉要把这些新东西写在贝叶上，让小米雀含回部落，讲给他们听。
　　大坝子在落山的阳光中变成了一片金黄色。晚风从山头吹过来，山路边上的多依果、栗树叶、解放草抬起了头。成群的小雀肚子装得饱饱的回到了树上。
　　妮拉到泉水边，先捧了两捧水“咕嘟!咕嘟!”地咽进肚里，又把被太阳晒得黑红的脸，贴在水面上抹了两把，摘下黄花、白花、蓝花、红花。黄黄蓝蓝、白白红红地拴在草杆上，在头顶上盘成一圈，对着泉水映出来的影子笑了一下，唱着歌儿，蹦跳在路上。
　　妮拉终于走出山路。
　　她站在山路口上，甩掉了脸上和脑门上的汗水，双手提着背绳，回过头来望着刚刚走完的红土路，那路像羊肠子一样，细细长长的接上了高高的阿佤山部落。
　　老雕叼走阿婆的翁嘎山，猴群围住阿妈的猴山，成了大片大片的旱谷地。
　　半坡上的石岩上，岩嘎拿着弩，直挺挺地站着。
　　妮拉想起了林子里的弩箭。
　　“岩哥……”她叫着，挥动着双手，朝他在的方向跑去。
　　岩嘎的影子在山头消失了。
　　妮拉的眼泪像雨样滴落下来。
　　她感到，岩嘎咬她时留在手臂上的热气又上来了。她用手摸着那牙齿印，走上了她的阿婆、阿妈做梦也没有见过的大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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