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桑部落的三代女人
作者:董秀英[佤族]
她的脸红得像山茶。大手大脚像他爸。只有那双大眼睛,是她阿妈的。
她是个丫丫。
才怀时,她阿爸就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娜海。
叶嘎脱下身上的衣裳,裹着娜海,抱着她站在男人的身边:“娜海,叫一声,阿爸,让你阿爸喜喜欢欢到阴间找阿婆阿公去。”
娜海张开嘴:“哇啦!哇啦”地哭。
“娜海,哭,大声哭,使力哭,你阿爸睡着听你哭呢……”
山风停了。雀鸟不叫了。母女俩的泪水干了。
叶嘎捧起深黑色的土,盖到男人的身上。抱着娜海,跪在她男人面前,磕了三个头。
山风又呼呼啦啦,撕扯着树枝打架。
叶嘎向娜海的小嘴挤进一滴一滴的奶汁。
娜海吃完了,咂咂小嘴,眯眯的睡去,热乎乎地贴着叶嘎的怀里。
叶嘎紧紧搂着娜海。扒开挡住山路的杂草。走一步,回过头来看一下……回到部落,竹楼火塘的柴火灭了。
叶嘎靠着火塘的柱子,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天还没有亮明,部落里的老大妈们,就踩响了叶嘎家的竹楼梯。她们送了很多吃的。
叶嘎把娜海放进竹篮里,背着来到地里。
小红米熟了。
一朵一朵撑得很开。杆杆上的叶子干枯枯地倒挂着。
叶嘎轻轻地割下来,放进篮子里。
收完小红米,撒苦荞,年复一年地栽种着她和汉子一起开挖出来的这块火山地。
屯箩里装满了小红米,房梁上挂满包谷。
春风悄悄地进山,吹开了阿佤山的樱桃花,蜜桃花。
阿佤人忙着舂小红米,煮酒,准备过年。
娜海的阿舅、叶嘎汉子的兄弟,从外面回来,进了叶嘎家的竹楼。他要拿叶嘎做婆娘。
按照佤族人的习惯,叶嘎哪怕心里不愿意,还是只有硬着头皮答应他。
部落里的长老,又让叶嘎和他一起磕头成了家。
他不像他的阿哥。
他带来了大烟。
天天弯在火塘边,烧烟泡,吹大烟。
日日晚上,来看的、来学吹大烟的人挤满竹楼。
叶嘎和娜海只能蹲在门口。
翁嗄山上的那块地,分出了一半种大烟。
大烟棵小的时候,像油菜,可以拔来煮吃。长到半腰高时开花。白色的、紫色的花很好瞧。
娜海喜欢红的。阿妈就摘下红色的花瓣,贴在她的脑门、下巴和脸上。
阿妈远远地瞧着说:娜海像只红蝴蝶啰。
烟花败了。
开花处,结出绿茵茵、圆溜溜的小果果。果子长大,皮子硬了。用很尖的竹片,一道一道地向下划去。白生生的浆,浓浓地顺着口子挤出来。干了,变成黑色时,又用很薄的竹片刮下来,包在绿叶里,拿回家来,就可以烧烟泡吹了。
收完大烟。果子干了,白黄白黄的。烟果带把摘下来,拿回家,别在竹楼的草排下,想吃时,拿下来,扳开。里面是芝麻一样的小颗粒。白生生的,味道香香的蛮好吃。阿佤人用锅炒香后,舂细、拌野芹菜、芭蕉心,煮大枇杷叶吃。
娜海会跑了。她的眼睛像山葡萄圆溜溜,水汪汪的眼睛会说话。她的小脸像月亮粑粑一样团,樱桃花一样好看,惹得寨子里的人每天都来瞧他一眼。
她的阿妈还是天天把她背在背上。
做活休息时,拔下很多的秧草。坐在树荫下,编织成圆的、扁的手镯。她的脖上、手上、脚上、都戴满了秧草手镯。
娜海长到阿妈的肩膀一样高的时候,阿妈脸上,出现了皱皱。
她变得又瘦又小,走路拄着竹棍。
娜海的老晚爸,眼睛深凹,可以放进一个雀蛋。每天起来,眼屎糊着眼睛,要用棍子才能撑开。
他吹够大烟,出门来,四仰八叉地睡在竹晒台上烤太阳。
娜海的阿妈,早出晚归,不歇脚地苦着。
娜海留在家,帮着阿妈背水煮饭。
这天,太阳全部下去了。锅里的野菜煮得 的,阿妈还不见回来。
娜海站在竹晒台上,朝着远处望去。阿妈走去做活的地方,来回要路过一个小山包。山包上,经常有几只老雕。专门叼小娃、小狗。太阳不在了的时候,从那里走过的大人都要叼。
山包上刮起了阴风。
解放草摇来晃去。撵得地上的树叶,乱钻乱跑。
冷冷落落的乌鸦,不成群的飞过来。到山包时,“啊……啊……啊”凄凄惨惨地叫三声。
远处出现了黑点,那是阿妈。黑点越来越大。
她背着篮子,低着头,像一张弯弓一样地走上了山包,蹲在坡头的土坎上。
一只大老雕飞过来。
它在山包上绕着圆圈。
又过来两只。
一只跟一只。三只成一圈,绕了好几圈,它们突然排成排,来到阿妈的头顶上打转转。
阿妈背上了大竹篮走着。
老雕落下一截。
一只在下,两只在上。张开尖爪爪,伸出勾勾嘴,望着下面。
阿妈不敢抬头,放开步子拼命跑。
老雕冲下来了,抓掉了竹篮。
阿妈不要命的向前跑。
三只老雕并排低飞,一起追上来。
六只尖爪爪,落到了阿妈的腰上……
“老雕叼人啰!老雕叼人啰。”娜海用力叫着冲下竹楼。
部落里敲响了木鼓。猎人拿出弩,一箭接一箭地射过去。
咚咚的木鼓声,哐哐当当的竹筒声,嗖嗖的弩箭声和人的吼叫声会在一起,吓得老雕放下了阿妈,远远地飞走了。
娜海和大家赶到阿妈面前时,阿妈说不出话来,她脸色白咋咋的,身上留着带血的老雕爪爪印。
部落里的长老、魔巴,来给阿妈叫魂撵鬼。阿妈没有睁眼,她在火塘边的竹篾床上,睡得熟熟的。
阿妈走了。
到翁嘎山找阿爸去了。
女人娜海
大清早。雾露还没有睡醒。娜海背着水竹筒走下了竹楼梯。
吃水的地方,在部落的右边。是一条长满野芭蕉树的山箐。水从高处下来。雨水天,水有凤尾竹筒粗。二、三月天,水只有大拇指粗的一小股。早上背水要赶早。
娜海来到水边。
水槽里的水哗哗地流淌着。
她拿出竹筒,去接水槽里淌下来的水时,突然缩回了手。一条红脖子蛇横在水槽上面蜕壳。
去年这个季节,一天,她和一个小伴到山坡上去摘野果子。
小伴走在前,忽然大叫起来:
“娜海,快来瞧,小蛇在小树棵上蜕壳呢。”小伴站着叫。
娜海胆子小,她站在原地,双手蒙住了眼睛。
等娜海放开手,只见小伴手里拎着一张薄薄的白蛇皮。
这个事情过了二个月后,小伴突然得病死了。
老魔巴说:“小伴见蛇蜕壳,没有脱下衣裳盖到蛇身上,才得病死的……”
娜海照着魔巴说的,脱下身上的衣裳,轻轻地盖到蛇的身上,背着空竹筒,朝来的路上低头走着。
娜海家的竹楼静悄悄的。
后爹还弯在火堆边打着呼噜。
娜海跨进竹楼,把空竹筒一个一个地拿出来,靠在竹墙上,背上空竹篮,放上砍柴刀,点燃一对香火,捏着朝部落的神山走去。
神山就在部落的后山。
是一片杂树林。唯独有一棵花皮树,高高大大,托着老天。
阿佤人把这棵树,叫做神树。
这棵树周围插满了香棍,一年四季香火不断。
娜海走到神树前,先把香小小心心的插在树根后,双膝磕下,双手杵着地:“老神树呀!可怜可怜娜海。”她磕一下头。
“娜海到水边,水鬼莫咬她。”她磕一下头。
“娜海到山上,山鬼莫跟她。”她又磕一下头。
磕了三下头,她站起来,向翁嘎山走去。
用蒿子杆搭成的窝棚像一棵老树桩,孤单单地蹲在半坡上。
白天,放牛娃在窝棚吃晌午、躲雨。晚上,猎人守猎,在窝棚过夜。
窝棚中间是个火塘。没有烧完的柴,半截半截的丢着。
窝棚的桠叉上,挂着一个包。包谷胡子漏在外面,这是放牛的带来的晌午饭。
娜海低着头,走进了窝棚前面的那片株栗果树林。
用砍刀把干的株栗树砍断,放进篮子里。
一群猴子从大青树上爬下来,钻进了窝棚把娜海挎包里的四包青包谷翻出来,啃得只剩下光骨头。
娜海小时候听人说过,有一家人,在翁嘎山上种了一块包谷地。每年包谷熟时,猴山上的猴子就结对成群地来到包谷地里扳包谷吃。一大块 包谷,等不到皮黄就被猴子扳完了。
第二年。
这家人就在地头搭了窝棚,包谷成熟的时候,让姑娘纳拉去守地,不准猴子进地里扳包谷。
每天,天麻麻亮,纳拉就背上土锅、盐巴辣子,用两片柴皮裹着烧得通红的火炭来到地里,在窝棚烧着柴火,站在窝棚门口,
开初,猴子看见窝棚冒烟,只敢远远地看,不敢进包谷地来。
有一天,猴子爬在树上,看见纳拉披着长长的头发,蹲着撒尿。猴子知道守地的是女人,大猴王就带着小猴们大摇大摆地进了包谷地。
大的猴子扳下一包啃两嘴就丢到地里,又去扳另一包。
小猴子扳一包往肩后甩一包。
一下子就扳掉了半块包谷地。
纳拉大声吼,猴子理也不理。
纳拉拾起地上的石头冲过去,猴子躲闪着让到一边。
纳拉举起木棒,朝老猴王打去,老猴王纵起一人多高,双手紧紧地拉着木棒。
纳拉用力拉过去,老猴王使劲拉过来。
纳拉累得脑门上冒出了汗珠。
老猴王嘴张嘴地喘着粗气。
大棒两边,都没有松手。
“叽哩!叽哩!”老猴王连叫了几声。
小猴们全都跑到老猴王那边,帮老猴王。
木棒终于被猴群抢去了。
纳拉转身跑进了窝棚。
猴群跟到窝棚。
纳拉蹲在窝棚里,哽哽咽咽地哭着。
猴群团团地围着她,“嘻嘻,嘻嘻”地笑。
大公猴翻出毛粗粗的东西。眼睛红红地,楞楞地瞧着她。
她双手蒙住了眼睛。
小猴们一窝冲上去,她被猴按在地上。
大公猴扒开了小猴们……
这以后,纳拉每天低着头来到地里,晚上脸酸酸的回到竹楼上。
猴群天天来窝棚找她。
山中的树叶落了,地里的包谷黄了。
纳拉的阿爸阿妈吆着黄牛,把地里的包谷驮回了家。
纳拉也不到这块包谷地里来了。
日子像山泉里的水一样,一天天在眼前流走了。纳拉的肚子凸起好高。她的阿妈到处给她找药打虫。
会草医人的药都吃过了,没有打下一条虫。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更大。
腊月初十的晚上,纳拉捂着肚子哭叫着。
她阿妈给她烧香求神,从她的头顶上跨过去,给她撵鬼恕罪。
纳拉还是疼得在竹篾床上打滚。
天亮时,她不叫了。大胯下出现了一个怪东西。
说它是猴子,脸,是人脸。
说它是人,屁股上又拖了一根不长不短的毛尾巴。
她阿妈吓得不会动了。
她自己吓昏了。
她的阿爸,把怪物放进竹笋壳里用长刀把怪物砍成三截,丢进黑河。
河里的大鱼,蹭出水面,争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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