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桑部落的三代女人
作者:董秀英[佤族]
岩经睡在窝棚里,双手抱头望着窝棚顶。
娜海站到窝棚口,拔掉儿子嘴里的奶头。
“哇”的一声,儿子哭出了声。
岩经从草堆里纵起来,打开裹着娃娃的破布。他笑了,接过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在儿子的脸上亲了两下,笑着跳着钻出了窝棚。
岩经走进部落。他见人就说:“岩经有儿子啰!岩经有种子啦!大家来瞧瞧。”
娜海的脸上、身上滚动着大颗大颗的虚汗。她小跑跟在岩块后面,脸上眯笑眯笑的。
他们走上了竹楼。
部落里拎鸡的、拾蛋的妇女像赶街一样的跨进了岩经家的竹楼。
岩经把又肥又大的母亲杀了,煮成鸡烂饭端到娜海面前。
娜海嫁给岩经三年多来,她第一次看见汉子脸上久久不散的笑容。她端着鸡肉,喜欢得吃不下。她再也不像从前那样,见人就低头。做活比先前麻利,日子过得顺心起来。
儿子满一岁的这天,岩经抱出一筒泡酒,取下火坑头上吊着的老鼠干巴,一家人在一起喝泡酒,嚼香香脆脆的老鼠干巴。
就在这一天,部落里来了一群人。
岩经抱着儿子来到人群中。
来的人都是阿佤人,他们和部落人不同的是,他们都穿着粗麻线上衣和宽裆大裤。
他们赶来了十条又壮又胖的黄牛,牛身上驮着大米和谷子,有个年岁大的,他头上系着红包头。
部落的阿佤人,把他们围在中间,呆呆地看着他们把牛身上的驮子抬下来,放在地上。
“让开,你们站过去一点。”系红包头的人大喊了一声。
围观的阿佤人后退了几步,让出一块空地。
系红包头的人,拉了一头牛拴在中间,拿出长刀,一刀戳进牛的心部。
牛大吼大叫,四只脚飞出地面,踢起一层层黄土,抛向人群。
人群又向后退了一步。
另外的四个人,挥动着长刀,一齐冲上去,一块块地割下了牛身上的肉。
肉光了,牛骨架完好的睡在地上。
这时,他们烧了三堆大火,炖上三口大铁锅,解下牛驮子上的大米,合着牛肉一起放进大锅里,煮着牛肉烂饭。
阿佤人又紧紧地围向火塘。盯着锅里。
牛肉滚动着冒出水面,米粒下下上上被肉撞动不安。
阿佤愉不时张大嘴巴,抽动着喉咙。
“回去拿碗来吃。”系红包头的人向在场的阿佤人挥手。
阿佤人一下子散开,向自己家的竹楼跑去。
系红包头的人,拿着小铓,沿着部落,挨家挨户地叫着:“来吃牛肉烂饭罗……”
全部落的人都来了。
大人小娃,老人婆娘,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片巴掌宽的绿色芭蕉叶。
系红包头的人,拿着勺,舀着牛肉烂饭,每人一勺,分得平平均均。
大家吃完牛肉烂饭,锅底朝天。每人还舍不得丢芭蕉叶,拿着芭蕉叶舔得干干净净的。
系红包头的人,拿出口袋里的谷子,走到阿佤人的面前:“刚才你们吃的,就是这个谷子种出来的。”
魔巴跟系红包头的人要了几颗,在手心上扒来扒去地问系红包头的人:“这个毛粗粗好吃的小颗颗是从什么地方拿来的?”
“是一个脸白白的汉人拿进来的。”
“汉人在什么地方?”
“嗨!说不出来,他给了谷子,看见我们种出了谷子,他就不见了。一直没有回来过。”
阿佤人都围着魔巴,瞧他手上的谷子。他们这时才晓得,这样好吃的东西,是汉人拿进来的。他们都伸出手,向系红包头的人要谷子。
系红包头的人,把谷子放进口袋里,站到阿佤人中间:“这个谷子种在地下,要让它长出来,开花结出谷子,给我们大家吃。种谷子前先砍人头祭谷。不然,种下去,就长不出来。”
阿佤人,望着系红包头的人,一一点头。
第二天,大清早,魔巴捏着一只还没有开叫的小红公鸡来到十字路口。
路口上插着一根剖成两半的竹片,是部落做鬼时,专门放鸡头的竹片。
魔巴一刀砍下小公鸡头,挟在竹片上。嘴里“叽叽咕咕”地念着,抱着鸡回到竹楼上。在火塘边燎去鸡毛,用手搓搓身上的细毛,剖开肚子,拉去肠子,砍成团放进锅里,煮几涨后,拿出大腿,啃光肉,找出针尖一样大的小孔,插上针样细的竹扦,翻来复去的扒动着竹扦瞧。
魔巴家的门口已经站满了拿着长刀的阿佤汉子。他们焦急地等待着魔巴。
阿佤人都有一个习惯,部落里有重大活动,事先都要魔巴杀鸡看封,鸡卦好,才能出门。
魔巴笑眯眯地走到门口。
阿佤都晓得,魔巴一笑,鸡挂好。他们捏紧了长刀。
魔巴向他们挥了手。阿佤人挥动着长刀。冲出了部落,他们朝着魔巴指的方向奔去。
这一天,部落里的人都不出门。都集中到门口,等待着出门的男人归来。
日头偏向了西边。
出门的男人们,呐喊着向部落走来。走在前面的人,手里拎着一个汉人男人的头。
魔巴迎过去,接过人头,来到了系红包头的阿佤人面前。
系红包头的人,用竹箩装了一箩灰,让人头上的血,一滴一滴地滴到竹箩的灰里。
血滴完了。
系红包头的人,把谷子和滴有人血的灰拌在一起,分给了阿佤人。
阿佤人拿到谷子,抬着锄头下地去了。
岩经带着婆娘娃娃,住在地边的窝棚里。汉子挖坑,婆娘放种。种了半箩谷种。
七天以后,绿丝丝的小秧,东一撮,西一撮地冒出地面。
岩经一家人喜喜欢欢的到神山烧香磕头,求老天爷睁开眼睛。“太阳莫要晒它,大雨不要冲它。”
雨水落地,从秧长高,杂草也多起来了。岩经用长刀砍去谷地边上的杂草,娜海拔掉谷根上的小草。
谷子一天一个样,不停地向上长着。
到了秋天,所有的谷穗都低下头,谷粒黄爽爽,胀鼓鼓的。
阿佤人把谷穗上的谷子,一粒粒抹下来,放进箩里,扛回家,一半交给系红包头的人,一半留在家里。
这以后,系红包头的人谷子多了牛也更多了。他每年要剽翻十几条牛。
阿佤人认为,剽的牛越多越是汉子,是英雄。他们把牛头骨当作珍贵的财产积累起来,挂在房内的房檐下,或者堆在显眼的地方。有的人家还专门盖一间小房存放牛头骨。牛头骨越多就表示越富有。
系红包头的人的牛头骨在部落的人家中最多。他就当上了部落里的头人。全部落的人都得听他的话。每年每人要交一斗谷子,一个老鼠干巴和一张兽皮给头人。
岩经很少在家,每天都要到山上,追麂子,捉老鼠。
地里的活计只有娜海一个人做。秋收后,收回来的粮食交够头人后,谷屯箩就见底了。
春天,阿佤山上到处开满了白花,娜海背着竹篮,摘下一朵一朵的白花,拿回家,放进锅里煮着吃。
夏天,老林里的林耳,各种菌都出来了。娜海把它们摘回家,吃不完的,放到火坑头上,烤干后,留着饿饭时吃。
秋天,娜海又走到竹林里,扳回很多竹笋,剁细,放进罐里腌酸放着吃一年。
冬天,各种野菜都发不出苔来,田边地头光秃秃的,娜海一家人只有剥芭蕉心蘸盐巴吃。
生活这样难熬。娜海的肚子又大了。
她想不出办法。只有天天做重活,上树,到箐沟,为的是让身上的娃娃不成人就落到地上。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娃娃在肚子里手抓脚踢,搞得娜海哭笑不得。
生娃娃的日子一天一天地挨近了。
娜海天天出门,她要把娃娃生在山里,不抱回家。
这天,娜海在小河边摘着水香菜。
小肚突然往下坠着疼。她咬紧牙齿,脑门上滚满了汗珠。
她走到河边的一棵树下,拉着树枝,生下了娃娃,一眼也不瞧地走了。
“哇”的一声,娃娃哭了。
娜海的心被娃娃的哭声撕碎了。
她扭过头来,只见她自己生下的娃娃睡在树枝落叶上。两只小脚前后蹬着,双手乱抓乱舞。
娜海的心软了。
她拖着步子回到娃娃旁边。
“又是一个苦命的女娃娃。阿妈抱你回去,你阿爹不要你。啊,不是阿妈心狠,是这块天底下养不活你呀。阿妈走了,你留在这里,自己找条路。”
娜海又往前走了。
“哇……哇……”的哭声,一声接一声地从背后传来。
娜海的心像刀割一样疼。她的步子又沉又重。她咬着牙,头也不敢回。
一大群乌鸦“啊……啊……”的叫着从娜海的顶上飞过,娜海像发疯似的朝娃娃哭的地方跑去。
一条手杆粗的黑蛇,掀动着落叶,抬着头正朝着娃娃在的方向爬来。
娜海弯腰拣起一块石头,狠狠地打在黑蛇的身上。
黑蛇纵起好高,翻滚着向下爬去。
娜海舒了一口气,抱起地上的红娃娃,用河水洗后,脱下身上的麻线衣裳裹着她。呆呆地看了好久后:“阿妈给你取个名字,你叫妮拉。”
娜海抱着妮拉走上了回家的山路。
回到部落,走上竹楼,天已擦黑了。
岩经瞪着日鼓鼓的眼睛,看着娜海怀里的妮拉。
娜海又一次跪到自己的汉子面前:“让她活下来,她也是我们身上的一块肉。我们过一天,她跟着过一天。”
“不行,家里的这几个人,还得勒着肚子过日子,留下她,要多给头人家交一斗谷子,一只老鼠干巴,一张野兽皮。”
娜海紧紧地搂着妮拉,从汉子面前站起来,把妮拉丢到竹篾床上,望着她淌着眼泪。
“咚咚!咚咚”的木鼓声,急促地从木鼓房传来。
岩经取下柱子上的长刀奔出了竹楼。娜海也紧跟着来到了木鼓房。
两个穿黄衣裳、戴五角红星的汉人和一个佤族小娃娃,被捆绑在柱子上。他们的两边站着两个提着长刀的砍头英雄。系红包头的头人,挺着大肚子,用仇视的眼睛望着他们三人。
“他们是解放军,来打国民党残匪的。他们不惹阿佤人。”被捆的佤族娃娃说。
部落里的老人都晓得,很早以前,来抢班老部落的那些人,就是穿黄衣服,背枪的人。阿佤人恨死那些穿黄衣裳背枪的人。听了娃娃说的话,他们半信半疑,上下打量着这个胆大的阿佤小娃。
“砍下他们的头来祭鬼。”魔巴跳出来说。
“砍不得,他们是好人。”小娃娃大叫起来。
“小野种,哪条公牛日出来的,你再叫,连你一起砍。
在场的阿佤人,没有吭气。
头人向两个砍头英雄递了眼色。阿佤人后退了几步。两个砍头英雄,抓住了穿黄衣裳人的头发,举起长刀,砍下了两个人头,放到了人头桩上。
大家都退出了木鼓房,往自己家的竹楼走去。
岩经把锄头、刀、土锅、木碗放进一个篮子里。破衣烂裳,口袋塞进另一个竹篮里。
娜海在竹楼里来回走动。从草排上找出小包小包的南瓜黄瓜种,放进麻线袋里。
岩经把剩下来做种的母亲杀了,拔去毛,擦上盐巴辣子面,在火塘边翻烤着。
头人家的大公鸡叫了。部落里一下子喧闹起来。
岩经把烤熟的鸡放进篮子里,抬起装有衣裳破布的竹篮放到娜海的背上。他自己背上另一个竹篮,点燃火把、拉着儿子走下了竹楼。
娜海抱起床上的妮拉,把干瘪的奶头塞进妮拉的嘴里。
妮拉咂一口奶,抬头望一眼娜海。
妮拉咽着奶水,望着阿妈。
娜海的眼泪水落到了她的小脸上。
妮拉吃饱了,闭上了眼睛,娜海在她的脸上亲了两下,放到竹篾床上,拉着大姑娘匆匆上路了。
娜海走出了马桑部落,站在山坡上,回过头来,山下,妮拉的哭声在晨雾中凄惨地回荡着。
女人妮拉
月亮慢悠悠地在白生生的云块中走着。鸡窝星在竹楼顶上眨巴着眼睛。
十五年前,那个被阿爹阿妈逃难时丢在竹楼里的妮拉,蹲在竹晒台中间。
夜风把她蓬松的长发送到了脑后。她一手拿着竹笋,一手拿着小尖刀,把竹笋一片一片的削进簸箕里。
“阿妈,腌两罐酸笋够啰。”
“没有菜吃时,你又怪我腌少了。快削,还有一个空罐罐。”
“你一辈子就只会腌酸笋。”
“你还说我,你阿婆那代人,酸笋腌在水沟边,吃一顿,去拿一顿。”
“阿婆没有穿过布筒裙。要是她活到这下,我把这些笋片晒干后,贸易马邦来时,给她换一条花筒裙穿。”
“唠唠叨叨的。快削笋子,这么大的一筒人,说话不拿苛子。”
妮拉把剩下的笋片,端进竹楼,放进开水锅里翻个身。捞出来,晾在大簸箕上。顺手拉着一个竹凳子,坐在火塘边,翻着小人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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