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桑部落的三代女人
作者:董秀英[佤族]
一个阿佤伙子,提着一竹箩大枇杷果,轻手轻脚地上了竹楼梯。
叶嘎睡在火塘边的竹篾床上,身上盖着一张花豹子皮。她的脸对着火塘,微微弱弱的火光照着她那甜甜的笑脸。
他把竹箩放在门口,悄悄地走下竹楼梯。
天亮了。
叶嘎推开竹门,又挎上大竹篮,朝着野竹多多的地方走去。
阿佤山上的野竹,习惯在山箐沟边生长。每年老历七、八月,野竹根上就冒出很多小竹笋来。
叶嘎走进竹林。她用脚蹬倒两桩笋子,一手拖一个回到竹篮旁边。
可竹篮已被竹笋塞得满满的。篮子顶上还横放着两筒比手杆还粗的竹筒。叶嘎愣了一下,奇怪地望着周围。
四下静悄悄的,只有箐沟水流动的声音。
叶嘎拿起竹筒,掏去塞在竹筒里的竹叶。里面塞着白生生的笋丝条。她抓了一撮,放进嘴里咂了几下,酸酸的、味道满好。
记得小的时候,常听阿爹阿妈说,野人没有家。他们住在山洞里,常常在水沟边用竹筒腌酸笋吃。
这条箐,没有野人的脚印,也没听说过有野人。
叶嘎心跳害怕。她把篮里的竹笋和竹筒倒在水沟里,挎着竹篮顺着沟边向前跑。
阿爹说过,“野人也和家人一样。你不逗他,他不害你。”
再说,现在大白青天的,真是有,他们也不会出来。
叶嘎的胆子又大起来。
又跑到竹林里,扳了几桩笋。砍下三节绿竹筒,把竹笋剁细,塞进竹筒里,灌上清泉水,盖上竹叶靠在水边。又挖了几个小坑,放上黄竹叶垫底,把笋子一片一片地削进坑里,再盖上竹叶。过十天半月来拿回去。与野菜煮在一起,再用一个涮涮辣在汤里涮几下,就成了阿佤人爱吃的烂笋菜。
太阳下山时,她回到自己家的竹楼上。
她刚放下竹篮,发现装满酸竹笋的竹筒,又跑到了她的篮子里。她拿出绿竹筒,看着自言自语地说笑着:“肯定是仙人,仙人晓得叶嘎爱吃酸竹笋,专门把酸竹笋筒放到她的篮子里。”
她抓了一把放进锅里煮着。
晚上,睡梦中,叶嘎梦见自己又去扳竹笋。她背着竹笋往回家的路上走着。突然,前面走来了四个光身子披长头发的汉子,堵住了她。
“姑娘,你嫁给我们,做我们的婆娘,我们好好待你。”
“你们是什么人?”
“野人。”
“你们没有家?”
“翁嘎山就是家。”
“我不嫁野人,我不嫁……”叶嘎边说边跑。野人一直在后面紧追着她。
叶嘎吓醒了。
她满头大汗,全身软瘫瘫,连竹楼也爬不下去。叶嘎害了一场大病。
“隔河绕桥来,
隔山绕路来,
小雀叫你莫怕,
豹子吓你莫怕,
叶嘎回家来。”
魔巴给叶嘎叫魂。从部落外面,叫着来到竹楼上。把茅草扭成绳子,拴在叶嘎的手杆和脚杆上。叶嘎倒在火塘边昏昏晕晕地睡着了。
她一觉醒来,病好了些。
她摇摇晃晃,走到门口,扶着竹门,向远处的竹林望去。
她在沟边腌下的竹笋该酸了,埋在土里的烂笋片,再不拿回来吃,就会被蛆吃得一点不剩。她想去拿笋子,又怕真的碰上那四个野人汉子。一想到他们,她的身子又软了。
她只好倒在竹床上。
她看见了她的阿爸,看见了她的阿妈,他们没有说话就走了。
“阿爸阿妈。”叶嘎叫着醒了。
她睁开眼眼睛。竹楼空落落的。只有她和冒烟的火塘。
叶嘎坐起来,她明白了。她好久没有给阿爸阿妈献饭了。今天,他们回家来找吃的。她伸手从火塘头上,取下最后一个老鼠干巴,烤黄,抱着泡酒,爬下楼,跪在阿爸阿妈的坟前,把泡酒、老鼠干巴放在坟头:“阿爸阿妈,叶嘎烧的老鼠干巴,叶嘎泡的水酒,你们快吃,快喝,叶嘎好好的,你们莫挂我……”
叶嘎爬上楼,一点力都没有了。
她正想着到阴间去找阿妈。
这时,好久没有人走过的竹楼梯,又发出“吱吱格格的响声。
叶嘎真以为是阿妈的脚步声,在床上,拼命地挣扎着要起来。
脚步声一直来到火塘边。
叶嘎挨着火塘的身子,突然感到热乎乎的。
拿碗筷的声音,往锅里倒水的响声。响了,又停了。
热乎乎、甜甜的东西流到了叶嘎的嘴里。她的喉咙一下一下地抽动起来。
她吃过这种东西。
是野蜂蜜。在高高的山上野蜂爱在小红果树上做窝。有蜜的时候,把小树坠得弯下腰,像月亮一样,一饼地吊着。
阿爸在世时,每年这个季节,都要爬上高山,去找蜜。蜜化成水,蘸苦荞粑粑,吃起来好吃。粑粑一点都不苦。
又咽了一口蜂蜜水。
她微微地睁开了眼睛。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小伙子。
他比叶嘎高出一个头。肉皮和她一样。除了那口牙齿和白眼球外,身子像火塘的炭团一样黑。
他的眼前和脑门上,没有皱纹,和她的岁数上下不大。从他那一寸厚的下嘴唇里看得出,他是个嘴笨、心好的阿佤汉子。
他身边放着两个竹筒,跟那天横放在她篮子里的竹筒一个模样。
他的右边,还有一个装着烂笋片的提箩,和装大枇杷果放在门口的提箩一模一样。莫非他……肯定是他。
叶嘎望着他,眼泪淌出来了。她爬起来,坐在火塘边,病像好了似了。
他们相互对视着。
她的脸“唰”的一下羞红了。
他也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两人默默地坐着,一个也没有吭声。
叶嘎拿出小烟锅,塞上一把烟叶,递到他手中。
他咂完了老草烟,从怀里掏出准备了好久的,磨得滑滑溜溜的竹项圈,戴到了她的脖子上。
她答应嫁给他。他决定拿她做婆娘。
随着“叽叽嘎嘎”的说话声,竹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了。
一群伙子,拿着一把有三尺长的阿佤长刀,闯到火塘边,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把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说:“哪座山的野蜂子,想来这里采花?真是老鼠眼睛见不着天,这没有你落脚处!你快滚出去!找山岩上的野花去。”
“冷饭狗,快出我家门。以后,再上我家的竹楼,我要告诉寨子里的姑娘,你们头上、脸上、被女人撒尿冲过,叫你们这世,拿不着婆娘。”叶嘎指着他们认认真真地说。
他们放下长刀。望着叶嘎。“他是你的什么人?”
“我的汉子。”
他们睁大了眼睛,望了她一眼,乖乖地下了竹楼。
他望着她。她瞧着他。两个人在火塘边,忍不住“咕咕”地笑开了。
她和他定下结婚日子。
部落里当事人,要他进部落那天带来一头活的野猪,一只活的麂子,才准他俩磕头结婚。
他没有家,他和他的一个弟弟住在石洞里。
他回到石洞,和弟弟商量,就进了野兽多的地方。
弟弟支扣子得力,就到山梁上支扣子,等麂子。
他下箐沟,挖了一个陷井,守野猪。
结婚的那天。
天亮雀叫的时候,扣子勒住了麂子,野猪掉进了陷井。
太阳照到马桑部落的时候,兄弟俩背着麂子、野猪进了部落。
部落里歇活一天。
大家在叶嘎家的竹楼下,烧着一堆堆柴火,烤着野猪肉,喝着小红米泡酒。
结婚的两个人腰间都系着老野猫皮。
他俩给大家敬献泡酒。顺着给部落里的长老磕头。
长老们摸着他们的头,要他们像芭蕉一条心,像大树藤子,紧紧裹在一起,生娃娃过好日子。
结婚后的第四天。
小两口在翁嘎山梁上砍开了一块地,一把火烧后,在黑土皮上种上了包谷籽,撒下了小红米秧。从此,叶嘎每天一早来到地里,锄草撵雀。她的男人天不亮就扛着弩进山,黄昏时背着兽肉归家,两口子的日子过得顺心自在。
他们一起生活的第二个秋天。
叶嘎的身子越来越重了。
他的男人,到处烧香求神,求老天爷保佑叶嘎生下他们的娃娃。
叶嘎生娃娃的日子没有几天了,她的男人进山了。走时对她说:“我去山上打野牛,给你生娃娃时吃。”
他走了,三天没有回来。
第四天,清早,她拄着一根竹棍,挺着大大的肚子爬上了高高的翁嘎山。
高高的翁嘎山。
山头上被密密层层的树叶遮盖着,看不见老天,见不着太阳。
山脚下的枯枝落叶,湿漉鹿的,虫蚁蚂蚁,爬来爬去。齐腰深的杂草没留缝隙地挤在一起。每向前拉动一步,脚要被刺戳几下,手杆上划破几道血口。叶嘎用棍子扒开杂草,不停地向山梁爬去。
翁嘎山顶上,没有人来过,找不着人踩下的脚印。
叶嘎拉着草杆,爬下深深的沟底。看不见野牛的影子,只有老虎的脚印,一对一对地深印在黑泥里。
她又顺着山梁爬上去。
眼前出现了大片大片的马苦草林。这些草野牛最爱吃。马苦草直挺挺地站着。野牛这几天没有来过。
她又从翁嘎山梁摸下去。
沟边上长着半腰高的水草。被野牛吃得乱糟糟的。有些地方只剩下根根,有些地方草睡平了,旁边有野牛屎。野牛在这里睡过觉。
野牛踩下的脚印,新鲜鲜的。人的脚印,老虎、豹子、麂子、马鹿的脚印也混杂在上面。
叶嘎停住了脚步大声喊男人,喊声消逝在远处,又被远处的山壁碰回来了,她听见自己惊惶的声音,紧张得全身冒冷汗,汗毛一起竖了起来。
她的身子晃动着,眼睛花了。天和地也跟着转动不停。她被一根枯树柴绊了一下,昏倒在沟边的水草林里。
一只小花鹿,嗅着叶嘎的脚印走过来,站在她身边,伸出长长的舌头,在她的脑门、脸上、嘴皮上一下一下地舔着。
她轻轻地动了一下身子,慢慢醒过来,睁开眼睛坐起来。
小马鹿跑了。
她摇摇晃晃地直起身来,拉着沟边的水草,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
一只小灰雀,像被老鹰啄了它一嘴似的,“叽哩!叽哩”地叫着,从叶嘎的头顶上飞过,正正地拉了一堆雀屎在她头顶心上。
她的脚自然地停住了。
阿爸阿妈跟她说过,雀拉屎在身上,有祸事。要赶忙烧香、求神。
她张惶地跪下双膝,双手合并在一起,嘴不停地念:“老天爷呀,求求你,我的娃娃要出世了。娃娃要见爹,爹要见娃娃,求求你保佑娃娃的爹无灾无难。”
叶嘎说完,又沿着野牛和老虎的脚印走去。
太阳躲进山脚的时候,在一个山凹里找到了她的男人。
他睡在水草上,肚皮被野牛角挑开了。肠肠肚肚一大包地露在外面,他断气了。
她蹲在他旁边,双手捧起肠肚塞进肚里,用水草拴紧肚子。抹下自己的眼泪水,给男人洗去脸上的灰。抹了抹他不眠的眼睛,呆愣愣地瞧着他……
黄昏色一层一层地压下来,盖住了翁嘎山。
她和他埋进了深深的黑夜。
远处,小麂子“咩咩”寒心的叫着。
周围,时不时,有股小风,碰撞树叶,沙沙作响。
下半夜,冷嗖嗖的。
她和他的手脚,冰凉冰凉的。
夜色,黑古拉漆的。
她看不见他,他看不见她。
她爬在他身上,紧紧搂着他。
“哇”的一声,娃娃生下地。
灰朦朦的天幕在娃娃的哭声中慢慢让开。
沟边上,一棵棵山茶。昨日还是骨朵朵。今早,一朵一朵撑开,一树彤红。
叶嘎的娃娃,睡在水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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