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桑部落的三代女人 
      作者:董秀英[佤族] 
        
      “要嫁人的姑娘人了,还认不得找事做,拿着,捻这团线。” 
          妮拉把小人书放在一边,慢悠慢悠地捻着线。 
          竹楼后的凤尾竹篷里传来了“铮、铮”的小三弦声。妮拉竖着耳朵的听着。她用左眼瞟了阿妈一眼,把线团轻轻地放回原处,轻轻地抬起屁股。 
          阿妈忽然咳了一声,盯了她一眼。 
          妮拉的心咚咚地上下跳起来,手脚也跟着抖动了起来,她又稳稳地坐在竹凳上,懒洋洋地拎回线团,懒心无肠地搓着线。 
          三弦声越弹越清脆。妮拉听出了三弦的意思。岩嘎在等她,叫她赶忙下楼去。 
          部落里的大人都说:“妮拉和岩林是同一天来到人间的。”妮拉的阿妈,时常对她说:“你和岩林是老天爷睁眼配成对的伙。”她不准妮拉跟其他伙子好。 
          妮拉不爱岩林,偏偏喜欢岩嘎。 
          月亮亮得把楼房、凤尾竹照得明晃晃的,岩嘎停住了弹得麻木的双手,从竹篷里直起身子,来到妮拉家的竹楼下。 
          竹楼门大开着,妮拉还在堂屋里搓着线。她每低头搓一下线,抬头时总不放过朝门外瞟一眼,接着又把视线收回到线上。 
          岩嘎在楼下踮着脚尖,看见了正在堂屋捻线的妮拉。他的嘴角一下子咧开了。他拿出新买来的小人书,轻手轻脚地摸上竹楼,“叭”的一声,一本书落到了妮拉面前。 
          妮拉拣起书,笑嘻嘻地朝门口瞧了一眼。她晓得了,岩嘎今天进城里去卖皮子,给她买的新书。 
          岩嘎每次进城回来,都要给妮拉带来很多新奇古怪的事。妮拉真想跑下楼去找他。 
          “妮拉,睡啰,明天还要做活呢。”她阿妈说着,把火塘的柴火熄了,用灰盖住红火炭。 
          妮拉一觉醒来,东边已经发白了。她挎上竹篮来到山枇杷树下。 
          “咚”一声,一个大枇杷果掉到妮拉的篮子里。 
          妮拉抬起头来。只见岩嘎像猴子一样地抱着树,“嘻嘻”的望着妮拉笑。 
          “你是给来部落里卖东西的那个汉人姑娘摘枇杷吗?” 
          “就是给她摘的,她真好看,又会说话。” 
          “城里比她好看的还多着呢,二日我领你去瞧。” 
          “不要你领,我考上中学,在城里读书我自己去瞧。” 
          “你长好看了,就不要我做你汉子吗?” 
          “哎,男人家,不要多心,我又不是城里人,嫁那些汉人搞什么。” 
          “接着,这个最好,你吃一口。” 
          “满了,篮子装不下了,快下来。” 
          妮拉背着枇杷回到家。她拿出小箩,把最好最大的拣到箩箩里,抬到晒台上,等待着贸易马帮来。 
          天黑了,马帮还没有进部落来。 
          妮拉站在晒台的一角,呆呆地看着从部落通往山野的小路。 
          妮拉小的时候,经常是像蚕豆背豌豆一样,用背背把阿弟勒在背上,跟阿妈的屁股后面,从这条路一直走到地里做活。妮拉今年都十五岁了。如果考不上中学,她的命运也许还会像她的阿婆,阿妈…… 
          从前妮拉的阿爸,每隔五天就背着麂子干巴,天上还挂着月亮的时候,踏上这条小路远远地走去,等到天黑,望不见路的时候,阿爸才背着一团盐巴回到竹楼上。 
          妮拉没有赶过街,可她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去看看。她想的是,从部落走出去通向县城的那条大路。 
          每个月,月亮圆的时候,妮拉总是站在晒台上,等着政府的马邦,驮着盐巴、米酒、纸烟、火柴、糖果从这条路上走来。 
          他们一进寨子,阿佤人把他们请到家中,用水酒和鸡烂饭给他们吃,听他们讲城里发生的新鲜事。 
          妮拉总是不睡觉,挤在大人中间,听他们讲到天明。 
          今晚,妮拉等马帮的心更急。马帮会带来老师送给她的信和报纸。学校开学的时间快到了,学校招收学生的录取通知书也该下啦。 
          “妮拉,马帮今晚不会来了,快进家睡觉,明天一早去地里撵谷雀。” 
          妮拉双手搂着手膀走进了竹楼…… 
          翁嘎山山腰上有块旱谷地,谷地中央有一座高高的草竹楼,是阿佤人种地、歇山、撵雀用的窝棚。 
          妮拉坐在窝棚里发呆。 
          火塘的火苗“唔噜!唔噜!”地笑起来,妮拉还是觉得闷悠悠的。 
          “柴火笑,好事到。”部落里的大人小娃娃都相信。 
          妮拉读小学一年级时,栽种大忙季节的一天,天还没有放明,阿爹扛着犁,拉着牛去犁田,阿妈挎着篮子去拔秧,妮拉留在家里煮饭喂猪。 
          妮拉不能到学校上课,脸愁都都地坐在火塘边煮饭。突然,火塘的栗树柴笑得发出声来。 
          岩坎阿公走进院子来了。他是部落里的长老,他说的话,就像老天爷的命令一样,个个都得听他的。 
          他走上竹楼,笑眯眯地摸着妮拉的头说:“快去读书去。” 
          妮拉背着书包冲下了竹楼,朝学校跑去。 
          岩坎阿公帮妮拉煮饭喂猪,在竹楼里忙着。 
          从那以后,阿爹阿妈再也不敢把妮拉留在家里……可是,今天,妮拉不相信喜事会到她的头上。 
          考初中的时候,阿爹阿妈说:“进城读书,不能帮家里干活。”硬是不准妮拉去考试。 
          教妮拉的李老师给了妮拉五块钱、五斤粮票,她悄悄地去了。 
          临进考场前,李老师走来,一支黑色的自来水笔放在妮拉的手上。妮拉的眼角红了,挤出了大颗大颗的泪花。  
          小学六年,妮拉天天看着老师用这支笔,给她改错字、批分数。这支笔像仙人的笔一样神,会给阿佤人带来山一样高的谷子;星星一样多的牛羊;河水一样长流的水酒……妮拉做梦都想摸它。她紧紧地捏着笔,心想,一定要考上初中…… 
          昨晚,妮拉做了个梦。她梦见李老师,李老师告诉她:“妮拉,这次初中你没有考上,再复习,明年接着考。” 
          妮拉想着,眼泪水像雨点一样滴落到火炭上。 
          在门口看了半天的岩嘎拿出纸条,拴在柴棍上,伸进窝棚,“唰啦!唰啦”地摇动着纸条。 
          妮拉一把抓在手里,把纸条揉成一团。 
          “不能烧,录取通知书。”岩嘎手推脚踢竹门。 
          妮拉慢腾腾地缩回抖动着的双手,打开了纸条。“是真的。”她的脸一下子晴开了,她从火塘边纵起来,拿下顶门棍,一手拉着岩嘎的手“喜歹猛!喜歹猛!”(佤语:好啊)地跳起了阿佤人的三脚舞。 
          妮拉边跳边把岩嘎按坐在火塘边的竹凳子上,捧起锅里的谷花,撒在岩嘎的身上头上…… 
          岩嘎哽哽咽咽地哭起来。 
          妮拉的阿妈不喜欢岩嘎。岩嘎只爱着妮拉一个人。他时时处处疼妮拉、帮妮拉。 
          上个月栽秧。七八个伙子逗妮拉,把泥巴团扔到泥拉的头上。妮拉闹翻了脸,把伙子的衣裳,一脚踩进泥潭里。 
          几个伙子一起冲上去,剥去了妮拉的衣裳。妮拉双手紧紧搂着前胸,不敢抬头。 
          岩嘎冲过去,脱下自己身上的衣裳裹着她。 
          在场的姑娘们、伙子们笑岩嘎、哄岩嘎,他一声不吭。 
          今年过年时,和妮拉同一天生下地的岩林,约了一群伙子躲在路边。 
          妮拉从家里出来,要到山那边的寨子送东西。她低着头走过来。他们一起跳出来,一下就把妮拉抱进了草棵里。伙子们硬逼她答应嫁给岩林做婆娘。 
          妮拉不但不答应,反而大叫大喊起来。 
          岩嘎在远处听见妮拉的叫声,挥动着亮闪闪的阿佤长刀,站到他们中间:“放开她,她是我婆娘。”那群伙子放开了妮拉,灰溜溜地跑了。 
          现在,妮拉考上了中学,要到县城去读书了。如果她被汉族伙子拿去做了婆娘,就一辈子回不到阿佤山了…… 
          妮拉看着岩嘎不开心的样子,心里早猜到了。 
          “岩嘎,抬起头来,笑,你不高兴,我就不嫁给你。” 
          岩嘎抬起头,望了妮拉一眼,从衣裳口袋里拿出两只活斑鸠递给妮拉。 
          妮拉接过斑鸠,拎着斑鸠的双脚,在火塘的石头上,猛打了两下,斑鸠垂下头死了。她在火中燎去毛,剖开肚子,扒去肠肚,抹上盐巴辣子面,放在火塘的炭火上烘烤着。 
          斑鸠肉发出阵阵香味,妮拉从火中取出来,递给岩嘎,岩嘎摇了摇头。 
          “岩嘎哥,你不吃,我也不吃。” 
          岩嘎看了她一眼,慢腾腾地接过烤斑鸠。 
          妮拉又取出另一只斑鸠,摘下头来,放到岩嘎嘴里:“头是捕获猎物的人才配吃的。” 
          岩嘎嚼着斑鸠头,撕下两只斑鸠大脚,递到妮拉手中:“大腿有肉,你多吃一点,进城后就吃不着了。” 
          说心里话,妮拉也舍不得离开他的。 
          “妮拉,你进城去读书,不要我给你买书,说城里发生的事了,我就很见不着你啰。” 
          “憨包,你每个街天进城,来瞧我,给我说说家里的事情嘛。” 
          “你和多多的姑娘人在一起,咋个办?” 
          “你偷看一眼就跑嘛。哈哈,姑娘多,又不拿你做她们的汉子,你怕什么。” 
          妮拉回到竹楼上,阿爹阿妈在火塘边咂着老草烟。她放下竹篮,坐到火塘边,拿出通知书“阿爸、阿妈听着:妮拉同学录取为猛拉县一中初十班学生,于八月二十八日到学校报到。” 
          “明天,就是二十八号,我要进城读书去啰!” 
          妮拉的阿爹没有吭声,阿妈拔下烟锅,一把抓过通知书,丢进火塘里。“考试时,我就说过了,阿佤山的姑娘没有哪家的去读书。” 
          眼看着通知书在火塘中化成白灰,妮拉气得说不出话来。她一头子倒在竹篾床上,用红毯子盖着脸生闷气。 
          天明了。 
          竹楼缝隙间射进一道一道的阳光。阿爸坐在火塘边,双手抱着膝盖望着门外。阿妈煮着烂饭。阿弟阿妹抠下包谷籽,丢进炭灰堆里炸包谷花吃。 
          “阿妈,妮拉姐姐得病了,今天我和阿弟去撵谷雀。” 
          你俩个撵雀,雀会吃掉你们的。”阿妈吓唬他们两个。 
          “莫多嘴,摆饭吃。”阿爸粗声闷气地说。 
          阿弟扭动着小屁股,拖着簸箕放到阿妈面前。 
          阿妈舀好烂饭,一碗一碗地摆在簸箕上。 
          阿弟阿妹跑到妮拉的床边,推着她的背:“阿姐,吃饭啰!阿姐快爬起来。” 
          调皮的阿弟掀开了妮拉头上的红毯子,看着她的眼睛大叫起来:“阿爸阿妈,快些来瞧,阿姐哭呢。她的眼皮像蜂子叮过一样,泡泡亮亮的,你们赶快找药来包。” 
          “快来吃。”阿妈把阿弟阿妹拉到簸箕边吃饭。 
          阿爸吃了两碗饭,挎上长刀出门了。阿弟阿妹连忙丢掉碗筷,跟着走出了竹楼门。 
          阿妈收拾好碗筷,把簸箕立起来靠在竹篾墙上,拿出小烟锅,塞上老草烟,蹲在门口“叭达!叭达”地咂着。变个小雀也莫想从她眼皮下飞过去。 
          部落里的大妈大姐们,叽叽嘎嘎地说讲着站到竹门口,伸着脑袋瞧她。 
          妮拉的小伙伴们,眼睛贴在缝隙处,望着她。 
          岩林站在竹楼下,他看着妮拉妈堵在门口上,喜欢得笑出了声。妮拉读不成书,过两年,他们家就让妮拉嫁给岩林做婆娘。她就得一辈子守着他,跟着他过日子。 
          岩嘎爬上了妮拉家的凤尾竹。直为妮拉耽心。 
          她阿妈要在门口坐一天,她就完了。岩嘎抱着脑袋想着…… 
          妮拉用毯子擦干了眼泪,想起了读小学时的情景…… 
          有一年,谷子、包谷成熟的时候,部落里来了一个办学的汉族男人。他比妮拉的阿爸小好几岁,脸上没有道道。他的脑门高高的,说话像八哥,最会说话的魔巴都说不赢他。他姓李,阿佤人都叫他李老师。 
          几天后,很多人家的大人,领着娃娃到学校报名。可妮拉的阿爹阿妈,每在吃过早饭,用背背把阿弟勒在她的脊背上,做活去了。 
          妮拉很想读书,看到和自己一样的娃娃,背着书包,蹦跳着进学校时,她的眼泪水,像山箐沟的泉,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妮拉背站阿弟站在晒台上,听他们读书。读书的声音像唱歌,她下地以后,这还是第一次听过。 
          妮拉也有好嗓门,读出来的声音,也会像小雀的歌声一样好听。 
          学校放学了。娃娃们都回到了自己家的竹楼上。 
          妮拉拖着步子来到学校,走进了教室。 
          用凤尾竹笆做成的课桌,还散发着一阵阵的清香味。妮拉每张桌子旁边站一下,用手摸摸桌面。黑板很高,妮拉要踮起脚尖才够得着。黑板上面有几个大字,妮拉读不出来,用手学学乱比画着。 
          老师的住房就在教室旁边。妮拉站到了老师房门口。 
          “你有几岁啦?”老师笑着走出门来。 
          妮拉有多大,阿妈说不清。 
          妮拉听人说过,生下她的第二天,全部落人都逃难出部落。妮拉被阿爸阿妈丢在竹楼里。 
          妮拉的阿爸阿妈逃出去不到半天的时间,穿黄衣裳、戴红领章的解放大军进部落来。一个女大军,抱着妮拉,给她喂水,舂米粉煮成稀稀的喂妮拉。妮拉就这样活下来了。 
          逃出去的阿佤人,知道解放大军是好人,都陆陆续续从山林搬回部落。 
          妮拉的阿爸阿妈也回来了。女大军把胖嘟嘟的小妮拉交给了妮拉的阿妈。 
          听传说,那个女大军,现在在省里一家大医院里。她老了,头发全白了。妮拉真想变成一只小鸟飞去见她一眼。说不定,她能算出妮拉的岁数呢。 
          妮拉望着老师直摇头。老师要她伸出右手,从头顶心伸过去摸左边的耳朵,她抬起手,照老师说的摸了一下耳朵,中拇指刚刚摸得着。 
          老师笑了笑说:“你回去,明天来上学。” 
          妮拉高兴地回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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