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公的魅力
作者:卞毓方
一 微服出行
项公即项南,他能走路,决不坐车,能光头,决不戴帽,能穿布鞋,决不穿皮鞋,能着便服,决不着西装:闲常没事,要是往大街上一站,绝对比老百姓还老百姓。
说个故事你听。1981年元月,项公离京去福建上任,在这之前,他为“右倾”沉沦多年,在这之后,他是福建省委常务书记,值此命运的转折关头,你说,他应该如何上路?
你想吧。凭你的人生经验,你尽可以设想出若干又若干的方案,但我估计你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到,出发前,项公让秘书给福建省委打电话,谎称:
“项书记有点急事要处理,暂时不能启程,两位秘书计划不变,按期乘45次列车到达。”
省委听说项南推迟动身,先期到达的仅仅是两位秘书,就派了办公厅一位处长前去接站。这位处长到了站台,惊讶地发现,来的不仅是秘书,更有常务书记本人,刹那傻了眼。他醒过神,一边恭请新书记去贵宾室稍候,一边忙着找电话通知省委秘书长。项公走上一步,拍拍他的肩膀,和蔼地说:
“不必惊动其他同志,我们现在就走。”
这镜头是上得晚报头版的(福州那时只怕还没有晚报),于是,处长同志打头,项公居中,两位秘书殿后,或手提旅行袋,或肩扛背包,随人流涌出车站,来到广场,走近一辆老式的“伏尔加”,他们将行李塞进后备箱,项公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三位年轻汉子挤在后座,锣不敲,鼓不响,静悄悄地上路。
官场的威风,体面,或者说良好的自我感觉,是由随从的前呼后拥、接待的高车驷马提升的。县太爷出行要八抬大轿,鸣锣开道。总督驾临要张灯结彩,列队欢迎。这是规格,也是待遇。项公不喜欢这一套,他打小服膺的是共产主义,历尽劫波而信仰未减,苍生在他心头,使命在他双肩。若干年后,当他已是伏枥的老骥,仅仅为了发挥余热而主持中国扶贫基金会,仍然把重心放得很低很低,把主义放得很高很高。有一回他考察西部贫困地区,为了掌握确切可靠的下情,竟然瞒过组织,撇开随从,与另一位老同志“微服出行”,火车买硬座,汽车挤巴士,到了不通火车也不通巴士的地方,就改为徒步,走村串乡,翻山越岭,半道鞋底磨烂,衣衫挂破,盘缠用光,堂堂的扶贫大员,差点沦为扶贫对象。
二 罢宴
项公是闽西人,闽西的土特产之一,是地瓜,不言而喻,他就是吃地瓜长大的。
当了省委书记的项公,依然对地瓜情有独钟。七八年前,我在福州采访,听到过一则传闻:项公上任伊始,招待首次来闽的港澳台记者团,上的就是“地瓜宴”。
我相信这则故事的真实性;在我的采访本里,还记录着他的另一则传闻:罢宴。
说的是:1983年12月,项公率属下考察邻省,所到之处,免不了受到热烈欢迎,盛情接待。接待中最富国人口味而又最令项公反感的,是每顿必大摆宴席,觥筹交错。项公的眉头拧成了疙瘩。他不是老土,他多次出国,欧美官员饭局之俭朴、之务实,令他心悦诚服,叹为观止。他更不是败家子,不会忘本,他从农村来,“右倾”后又再度被削职为民,复出后长期抓的也是农机、农业,他清楚这个国家有多大的家底,自己这帮公仆肩头又有多大的责任。因此,第一顿宴席吃下来,他向对方婉转提出,希望以后“饭菜尽量简单一些”。项公这里犯了“想当然”的错误,他以为你说了要简单,对方就会理所当然的简单,岂知对方理解为客气,下一顿愈加丰富多彩。项公心里烦躁,若是在省内,就要骂娘。这儿不行,这是兄弟省,客随主便。他只得按下性子,向主人郑重表示:“我们是来学习的,不是来作客的,无论如何,请降低宴请规格!”对方满口应承,连说“好,好,好!”可到了再下一站,端上来的仍旧是山珍海味,美酒佳肴。事情就有这般戏剧化:你这边不停地交涉,他那边永远是“下不为例”。唉,像这样不痛不痒、没完没了的“下不为例”,于考察何益?于党风党纪何益?!项公的焦躁、愧疚和恼怒,简直是如影随形,与日俱增。好不容易熬到最后一顿——邻省负责人设宴,为福建同志饯行。项公的车子来到酒店门口,他突然意识到这次由省政府出面,规格只会比以往更高,菜肴只会比以往更丰盛……脑子嗡的一响,山民的倔强上来了,多日的压抑爆发了,他吩咐司机打道回头,老子不吃了!
罢宴乃不得已而为,你可以批评项公不够策略,不够艺术,却不能不敬佩他高傲的操守。项公的脑子就一根筋:立党为公,忧国忧民。谁也甭想用私利攻破他的布尔什维克防线;即使在吃喝这类小事上,他也中规中矩,一丝不苟。项公曾对一位记者坦言:“我每月的工资,基本都用在吃饭上。”怎么会吃掉那么多?应酬呀!——不过,别人是在酒店请他吃宴席,他是在家里回请别人“喝粥”。(文学报2006-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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