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没有终点
作者:卞毓方
她是我叔叔那一代的美人,“你晓得她长得有多漂亮?”叔叔曾向少不更事的我形容:“第一次在村口撞见她,差点从自行车上摔下来!”叔叔坦言他曾展开热烈追求,从苏北老家一直追到她读书的南京。
叔叔,是我们家族的美男,生得眉清目朗,挺拔帅气,而且还有中学文化背景。别笑,须知那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在敝乡,中学文化绝对是佼佼者,具备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资格。但叔叔“好逑”了人家几年,到底还是落空,伊人最终嫁给了一位常州籍的大学生,苏南对苏北,大学对中学,叔叔的失败是形势决定,非关个人魅力。
四十年后的如今,叔叔和教授都已亡故。一次,我以教授崇拜者的名义对她做了一个电话访谈。当我提起市面上的一本新作,是关于教授一生的评注,她突然拔高嗓音,说:“那本书不可看!”
“作者不是对教授评价挺高的吗?”我大惑不解。“人生的关键时刻关键点,他完全搞错了。”她答。
随即她就加以驳斥,仿佛我就是那个犯了错的作者。她越说越激动,前朝后汉,细枝末节,足足讲了半个小时。我算是听明白了,背景是“文革”,焦点是关于学界某些人物的评价,有人说教授曾经讲过这个那个,行为属于助纣为虐,落井下石。作为闲笔,作者在书中顺便提了一句。今天看来,在那种特定的大气候下,即使事情属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无损于教授的人格。但她不能忍受,她认为教授绝对是高风亮节,洁白无瑕。
我想打断话头,就插了一句:“我说您哪,谁个背后无人说,您犯不着为此生气。再说,作者对教授还是满怀敬仰的嘛。”
“那也不行!”她答。然后她长舒了一口气,问:“你都听明白了吧?”
“清楚了。”我答。
“那好,你就写你的纪念文章。我知道你的名字,你的文笔还是不错的。文章不要长,三千来字。就发在××日报,最好是×月×号,那一天有纪念意义。”说罢,挂了电话。
说实话,几千字的文章,对我是小菜一碟,发××日报,问题也不大,难就难在那指定的日期,你想,报纸又不是我办的,哪能说发几号就发几号。为此,我是着实努了力。天遂人愿,文章总算如期刊出。
她很高兴,这回答应见面,并叮嘱我带上自己的全部著作;她说得很客气,要学习学习。
约定那天早晨,有车来接,出三环,过四环,七拐八拐,山麓,湖畔,林丛,一座仿古的四合院。
门开了。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位五十来岁的夫人,高挑的身材与西服同显淡雅,面容素净,举止利落,我以为是她的女儿或儿媳,谁知她自报家门,竟是她本人。兀地一愣:她应该比我叔叔小不了多少,起码也在八十开外,怎地显得如此年轻?转而释然:现在是美容业大行其道的时代,她本来生得就美,加上保养,加上化妆,不年轻才怪;我毫不掩饰地盯了她满头青丝一眼,那———当然都是染的。坐定。品茶。她询问我的写作经历,包括散文成就,那是一个长辈盘查顽童的口吻。
及至话题转到故乡,紧绷的神经才略略得以松弛。她说已经有七八年没回去了。最后一次,是教授病中,她陪他走了一趟。她说那路真难走,交通十分不便。其间我特意提起我的叔父,她淡眉一扬,说那家伙年轻时长得很标致,也很霸蛮。
匆匆过了一个半小时,不忍心继续打扰,提出告辞。她也不留,坚持送客到院门。临别,我下意识地又瞅了一眼她的黑发。她迎着我的眸光,浅浅一笑,说:“人家都以为是染的,你仔细看看,染过哪一根?一根也没有,生来就是这样,乌黑,油亮。”奇迹。老话说:“自古英雄与美女,不许人间见白头。”美人迟暮,犹如逊位的帝王、弥留的将军、凋谢的玫瑰,是很煞风景的,而她,活到这把年纪,依然清新秀逸,率性执著,光彩照人;尤其让人嫉妒的,是头上居然没有一根应白之发,不知是时间老人遗忘了她,还是她遗忘了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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