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杜诗“沉郁”格调的审美途径 在安史之乱这个忧患深重的时代,杜甫在《春望》里,失望中常隐含着希望;诗人在《北征》中,在对现状无能为力中隐藏着痛苦的顽强抗争。在杜甫悲剧心态的背后,蜿蜒连接着忧患时代沉重的辙印与“诗圣”血泪斑驳的心路历程。
杜诗无愧于“史诗”。而中国“史诗”大抵有两种传统:一是班固的“叙述史实”法,二是左思的“叙事咏怀”法。杜甫的“史诗”融班固与左思之长,既有对安史之乱细节的精雕细刻,又有强烈的个人感情色彩。在杜诗的笔下,诗人不仅是史实的见证人和叙述者,更是忠实的当事人和评论者。杜甫最急于表现的不仅是安史之乱,而且是国家的命运和人民的苦难,是诗人身处悲剧性时代的充溢于胸中的悲感情绪。
杜诗不拘泥于史实的细枝末节,而着重抒发史实所引发出来的个人情感,有时甚至干脆为了抒情而寻找典型的细节作为叙述的载体。诗人高明之处是将安史之乱已凝固的相对静止的史实形式,用流动的情感内容表现出来,因而显得栩栩如生。诗人叙述的是“眼中的史实”,具有浓重的主观色彩,这种主观色彩由沉重的感伤与冷峻的理性复合而成。在感伤情绪层下流动着诗人对史实的思索,思索给感伤以力度,赋予它沉郁深厚的特色;感伤濡染着思索,使思索不免于苦闷迷惘的困扰。正如杜甫《倦夜》所描写的那样,诗人为国事而心寒,心寒而知竹凉、露重、星稀、萤暗、鸟呼,这“万事”皆因蕃兵“干戈”骚乱而致。“空悲”乃点睛之笔,因“干戈”而生“万事”的孤寂处境跃然纸上。浓郁沉重的“空悲”感伤生长于诗人苦痛的内心,没有安史之乱的重创和民族遭殃的惨状心理基础,不经血泪的滋养润育,哪有如此刻骨铭心的沉哀和悲怆?
杜甫诗作的感伤基调与思考相融合而形成的“沉郁”,往往无爆发式的情感宣泄,更多表现为“弥散式”的情绪渗透。诗人往往将沉郁的感伤弥漫于史实画面或现实生活物象之中,呈示出深婉而浑厚、浓重而朦胧的悲剧美。感伤是低回哀婉的,思考是净静而深沉的,杜甫这类诗的基本特征规定了杜诗“弥散式”的情感表现方法。
诗人一般不纵情直抒胸臆,而宁愿将情感“弥散于”特定的事物或自然的画面意象之中来显现内心。浓郁的感伤构成环境和色彩,濡染着想象中的浮雕画面与现实中的自然物象并互相渗透、融汇,幻化并创造出凄恻动人的美的意境。杜甫在《孤雁》里表现出惶恐和焦虑的心情令人感动,诗人正如眼帘的那只孤雁,被思念缠绕着,被痛苦煎熬着,因追寻不到失散伴群而不停地飞鸣着。字里行间,情深意沉,血泪浓郁,悲痛欲绝。正如浦起龙所析:“惟念故飞,望断矣而飞不止,似犹见其群而逐之者;惟念故鸣,哀多矣而鸣不绝,如更闻其群而呼之者。写生至此,天雨泣矣!”显然,与其说呼号寻觅失散的雁群,毋宁说是诗人在动乱时代渴望追踪国泰民安的“煌煌太宗”盛世。诗人选取孤雁的意象寄托深沉的伤感,烘托凄凉冷寂的气氛,渲染离别失散的迷茫心境,倍增悲剧色彩浓郁度。 杜诗这种情感表现的“弥散式”特点,体现了安史之乱动荡时代里文人抒情诗的悲剧审美化方向。杜诗蓄力营造其“沉郁”悲剧美时,不去摹写激扬壮烈的气势,而是显现深婉朦胧的意境。唯其深婉,方显诗百折千回,凄恻动人;唯其朦胧,方可显示情感范畴的不确定性和超越性。这种悲剧美虽不能产生强烈震撼人心的力量,但由于意境的博大渺远,内蕴的深沉笃厚,物象的幻化飘然,情感的朦胧幽深,能让读者在回肠荡气中共鸣净化,顿悟升华。 四 杜诗“顿挫”节奏声律创新之特色 中国古典诗歌的声律节奏,一方面为创作设立了严格的限制,而另一方面它也使诗歌语言高度凝练。杜甫作诗常在格律许可的范围内,采用倒装语序,他有时甚至冲破诗的声律格式,变换韵脚节奏格局,创造“顿挫”节奏形式美,去为“沉郁”的情感内容美服务。格律在杜甫手中并未成为束缚艺术创作的绳索,而把它作为一种必要的形式手段。诗人时常通过创设“顿挫”的节奏形式,畅快自如地表现“沉郁”深厚的思想情感,从而使“沉郁”的思想情感内容借助“顿挫”的节奏形式获得更新更深的意蕴和效果。杜甫正是这样一位自觉接受唐诗声律限制而又不囿于其格律,进而不断创新语序节奏的技艺惊人的“诗圣”和“情圣”。
杜甫《春望》中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正是靠调整语序,将司空见惯的烂熟句,安排在一种新的“顿挫”的语序节奏中,强有力地表现了诗人“沉郁”怆凉的意境,使全诗翻出了新意。杜甫常常在模糊和陌生化的语境里,因不断置换调整字序词序,用“顿挫”节奏展示“沉郁”之调,从而赢得了诗歌全新的艺术生命。杜诗常采用倒装句来避免平板和浅露,造成突兀、“顿挫”、奇特“沉郁”的语感效果。事实上,“诗用倒字倒句法,乃觉劲健”,“杜子美善于用事及常语,多离析或倒句,则语峻而体健,意亦沉稳”。
杜甫的拗体律诗常常被人们讥讽指责。殊不知,正是杜甫创制的拗体律诗,充分创设“顿挫”的节奏形式,去充分展示杜诗“沉郁”的思想情感内容。《白帝》是一首拗体律诗,作于唐代宗大历元年(766)杜甫寓居夔州期间。它打破了固有的格律,以古调或以民歌风格掺入律诗,创设奥峭顿挫的节奏形式,突现其奇崛沉郁的思想情感,表现出杜诗“沉郁顿挫”格调特色。“白帝城中云出门,白帝城下雨翻盆”,诗的首联运用民歌的复沓句法,描绘峡江云雨翻腾的奇险景象。
杜甫用俗语入诗,再加上音节奇崛,不合一般律诗平仄。诗人大胆创设“拗拙顿挫”之声律,表现劲健沉郁之气骨。“高江急峡雷霆斗,古木苍藤日月昏”,诗的颔联一反首联的拗拙,对仗十分工巧,颈联与颔联一样运用当句对,但形式却翻新,将包含相同词素的词语置于诗句的前后部分,形成一种纡徐回复、一唱三叹的语调,改颔联急促“顿挫”节奏为颈联回环反复之韵致,援引出尾联摧人肝肠的哀诉:“哀哀寡妇诛求尽,恸哭秋原何处村?”收获的秋季尚且处处充斥着寡妇的哀哀恸哭之声,更况春夏冬季?杜甫用“何处村”的顿挫焦虑的茫然问语,营造出一种苍茫沉郁的悲剧氛围。杜甫运用多层次的“顿挫”节奏的变幻,致使原本就沉郁深邃的意境更加跌宕凄怆。七律《白帝》,疏密有致,情景交融,虚实相生,开阖有度,抑扬得法,意象浑然天成,堪称杜甫“沉郁顿挫”之典范杰作。
如果诗是民族的耳朵、人民的眼睛,那么杜甫便是唐代的骄子。综上所述,杜诗“沉郁顿挫”的格调正是“盛唐之韵”转变成“中唐之音”的充满悲剧美的音符,这是诗圣杜甫血溶于诗的审美创新,这种“沉郁顿挫”格调唱响了杜甫爱国主义伟大乐章的主旋律,铸就了唐诗的辉煌成就。 参考文献:
[1] 萧涤非选注:《杜甫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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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开明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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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韩佚达:《中国古代十大诗人精品全集》,大连出版社,1997年。
[6] 冯至:《杜甫传》,人民文学出版社。
[7] 《隋唐五代文学批评史》。
[8] 浦起龙:《读杜心解》。
[9] 李东阳:《麓堂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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