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着走着,国一眼就看出了乡人的凄凉。乡人一堆一堆地聚在那里,一个个像 冷雀似的缩着,头深深地勾下去,十分的惶然,偶尔有人抬头〓一眼,又很快地勾 下去了。乡人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领导,乡人知道理屈呀。乡人的负罪感清清楚 楚地写在脸上,惊动了这么多大干部,他们已感到不安了。但他们更感到不安的是 对身后死人的惊扰。那是老祖坟哪!多少年来,一代一代的先人都躺在这里,他们 每年清明都来为先人焚烧纸钱,祈求平安。可现在突然有一条公路要从这里过了, 他们能安寝么? 国知道,在这种时候,乡人们是不会退让的。他们进退两难,无法做出抉择。 他们脸上的迷惆和犹豫已说明了这一点。若是追加赔偿更不行,那会让他们愧对先 人。他们会说,祖脉都挖了,他们要钱有什么用呢?国心里说:这时候不能再说软 话了,更不能去套近乎。他不能以乡人的面目出现,假如说了乡情,那么,乡人们 会说:孽种!睁开眼看看吧,老祖爷在哪!…… 在这一刹那间,国感觉到了市委领导的目光,他暗暗地吸了口气,冲上前去, 厉声说: “李满仓——!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市里领导都在这儿,你办我难看哩?嗯…… 回去!都回去!” 这一声“李满仓”如雷贯耳!陡然把三叔提了起来。三叔的名字从来没有被人 当众叫过,更没有如此响亮的叫过。光这一声就足以使三叔脸红了。三叔被响亮的 “李满仓”三个字打懵了,他慌慌地站了起来,一时满面羞红,手足失措,像一个 当众被人揭了短儿的孩子,那困窘一下子显现出来了,等他醒过神儿的时候,一切 都已晚了。乡下人是极看重脸面的,他一下子面对那么多的领导,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的名字已写在了众人的眼里。三叔再也无法蹲下去了。国这一声叫得太郑重,太 严肃,太猛!三叔是老党员,在三叔看来,“李满仓”三个字就等于“共产党员李 满仓”,那是很重的!三叔狼狈地侧转身子,缩缩地往后退着…… 紧接着,国眼一撒,又沉声喊道: “李麦成——!干什么你?嗯?不像话!赶快回去……” 立时,人们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乡人群里扫射着。五叔被“李麦成”三个字 叫得一惊一乍的,实在经不住那么多人看他,语无伦次地摆着手:“那那那……不 是俺,不是俺……”话没说清,就嘟嘟嚷嚷地往后退了…… 再接着,国炸声喊: “李顺娃——!听见了没有?听话,快回去!” 李顺娃跟国是同辈人,人年轻老实,更没见过世面。国一语未了,他背着被子 就跑…… 往下,国—一叫着村干部的名字,喝令他们回去。国知道村干部是非常关键的, 他们都是村里的头面人物,是村人们的主心骨。只要能喝住他们,往下就好办了。 可连国都没有想到,喝喊乡人的名字竟会产生如此神奇效果。在他的喝斥下,被叫 到姓名的村干部一个个张惶失措,溜溜地退去了。 乡人群里出现了片刻的骚乱,人们互相张望着,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 好。有的已经站起来了,有的还在那地坐着。站着的人迟疑疑的,仿佛走也不好, 不走也不好,就那么呆立着。坐着的人窃窃私语,像没头蜂似地抒着屁股。婶婶娘 娘们生怕被叫到名字,全都侧着脸儿,头勾在怀里…… 已是午时了,孩子的哭声像洋喇叭一样在坟地上空吹奏着。趁这功夫,国穿过 人群走进了坟地。他站在坟地里,目光扫过那苍老的古柏和一块一块的石碑,慢慢 地走到一座坟前,他在坟前静默了片刻,抬起头来,沉声说; “老少爷们,为修这条公路,国家投资了一千六百万,一千六百万呀!国家为 啥要花这么多钱修路哪?是为咱六县一市的百姓造福哇,是想让乡人们尽快富起来 呀!路修通了,经济搞活了,大家的日子不就好过了么?咱大李庄人一向是知理的。 可今天,咱大李庄人挡了六县一市的道了……”说着说着,国话头一转,大声喊道, “老少爷们,我李治国今天不孝了!大家都看着,这是俺娘的坟,这像碑上写着俺 娘的姓氏,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我今天不孝了……”说着,他突然跪了下去,在坟 前磕了一个头。尔后,他转过身来,手一挥说: “来人!挖吧……” 施工队的人跑过来了。乡人们呼啦也全都跟着站起来。人群乱了。可谁也没动。 人们眼睁睁地看着施工队走进了坟地。看着施工队的人在国的娘的坟前举起了铁锹、 洋镐,紧接着,纷乱的挖土声响起来了…… 国挺身站着。 人们也都默默地站着。 这时,国听见人群里有人悄悄说:“算了,别叫国作难了,官身不由己……” 国听到这话默默地闭上了眼睛。到了这会儿,他才悟过来,三叔给了他多大的面子 呀!乡人们又给了他多大的面子呀!这是情份哪,还是情份。若不是情份,乡人们 说啥也不会让的。族人要真想抗,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行!乡人们知理呀…… 片刻,人群慢慢地散了。黑压压的人们全涌进了老坟地,人们全都跪下来,给 先人们磕头。哭声震天!那凄然的哭声像哀乐一样响遍了整座坟地,惊得树上的乌 鸦“呱呱”叫着乱飞…… 国咬着牙,坚忍地逼住了眼里的泪水。 市委书记大步走过来,握住国的手说:“谢谢你,李治国同志,谢谢你!”市 长也赞许地说:“很有魄力嘛,很有魄力!” 国木然地站在哪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十四
国要走了。 任命已经下达,他荣升为另一个县的县长,他的任命是市委常委会全票通过的。 市长、市委书记在会上都高度评价了他的才干和工作魄力。市“人大”和县“人大” 也已认可,往下仅仅是程序的问题了。现在,那个县派车来接人了,车就停在国的 家门口。而且,百里之外,那个县的领导们已在准备着为他“接风”了。 家里,女人正忙着为他收拾东西。女人高兴坏了。女人说:“李治国,你太棒 了。我真想亲你一万次!”女人像旋风一样屋里屋外忙着,每次走过他身边都像猫 一样俯下身来“叭叭叭”。女人亲他就像亲“职务”一样,在他脸上盖了许多“图 章”。女人的颠狂从昨天夜里就开始了。她兴奋得一夜没睡,像鱼一样游在国的身 上说:“我太爱你了太爱你了太爱你了……”国知道她是爱“县长”呢,她太爱县 长的权利了,真爱呀!假如他还是那个黄土小儿,见了面她也许会“呸”一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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