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钓鱼。水很灰。黑脊梁的小东西儿再也看不清了,我用石子打散了那游泳的水 鸟,偏一只不去,又飞来一只,双双在那里叫着。我们就又默默坐着,听那雨脚 在芦叶上跳得沙沙地响,在看着天咋个地黑。
我们慢慢地熟了,虽然他不和我多说话,我也只会陪着他空钓鱼,但我们毕 竟是成了朋友。两年后,他却走了。那天,我放牛回来,照样去河边芦苇深处: 一河清水,没有他了,那水里成群的鱼儿都集在那柳树根前,但它们再也吃不上 那钓钩上的蚯蚓了。我回到家里,母亲说,他已经被调走了,那杆钓竿是送我作 纪念留下了。
从此,我再没有见到这位钓者了,我也没有拿了那钓竿坐在河边芦苇深处去 钓鱼。因为我觉得钓条鱼吧,山里人没有吃鱼的习惯,而学他样去空钓吧,那又 有什么意思呢?
但我终于又在河边的芦苇深处碰上他了哩。
今年春天,我依旧放牛回来,正是芦苇从水里长出来,在向着天空窜出一丈 来高了,我骑着牛,弄着我那笛儿,悠悠地吹,任着牛儿在芦苇丛的曲径里走。 蓦地,我看见一个人,在那柳树根上,横一杆钓竿,一动不动地坐着。啊,是他 吗?但我又多么害怕是他呀!他在这里钓了几年的愁,他已愁得可怜了,他不能 再在这儿钓愁了啊!
我走近去,那人没有发现,但是就是他!人已经很老了,但脸却显白,满下 巴的毛也白了。我默默地坐下来,陪着他,他始终没有发觉,那么横着鱼竿,那 浮子又开始在微微地激动了,激动着……。我毕竟长大了,不忍心看着他那痴呆 的样子,站起身悄悄走了。
回到家,听母亲说了,他果真是又到我们村来的,就在东巷口王贵家的一间 空房里住着。夜里,我说什么也该去看看我的这位朋友了。一进门,他正坐在灯 下的桌边,面前是厚厚的一摞书,一摞纸,他头就埋在那高高的两摞中间写什么, 一只手,那焦黄的食指和中指间,正夹着烟,烟从额角升上来,钻进头发里,那 满头便着火一般的。我不觉心头一紧:他一定又在写什么检查哩,记得以前有一 回,他写检查的时候,正碰着我去找他,他赶忙用手将纸捂了,很羞愧地给我笑, 笑得我不自在了几天……。我收了脚步,又回家去了。
此后,每天黄昏,我总瞧见他坐在河边芦苇深处钓鱼了。
我终于走近他去,大声地问他,他发觉我了,立即就站起来,把我抱住了。 我很吃惊,不知道他这是怎么啦,心想愁极了的人会这么发疯的,就眼泪哗哗地 淌下来,但他就替我擦了,而且嗬嗬嗬地大笑起来,他原来也有笑声啊,竟笑得 这么美!
月亮又上来了,月就在水里,看得见那黑脊梁的在星群中游动。他却不再下 钓了,问我这几年的日子可滋润,问我可有一个漂亮的姑娘在爱着,问我现在成 了大牛倌放多少头牛……我没有回答,只催他钓鱼。
“你钓吧。”
“我钓够了。”
我看看身边,并没有什么银鱼儿闪动,问:
“还是愁吗?”
“不,是文章。”
“文章?”
“我现在又有笔了,要来写书,白天劳作,晚上写作,黄昏里出来构思,就 又要靠这鱼竿了。”
哦,我现在才明白了,原来这浅浅的河里,不光是有鱼,不光是有愁啊!
从此,黄昏里,我的朋友总在小河边芦苇深处垂钓了,那水静静的,星月就 在水里,鱼儿就在天上,他坐在这天上地下,盯着那浮子,浮子不动,人也不动, 思想已经沉在水里了,那文章呢,满河里流着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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