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找到了一种最切合民情也最易操作的斗争方法——比方在军警面前一片片地坐下来或躺下来就行。在尚武习兵的其他民族看来,这简直不是什么斗争,甚至不过是丐群的日常习惯。 现在,他们还坐在或躺在街头,抗议危及民族工业的外国资本进入,抗议旧城区的拆迁,抗议水灾和风灾以及任何让人不高兴的事,或者他们也无所谓抗议,并没有什么意思,只是不知道要如何把自己打发,坐着或躺着已成了习惯。时过境迁,他们面对的已不再是英国军警,而是一项项举步艰难的现代化计划。这些缺衣少食者被一个伟大的目标所点燃的时候,他们个个都成了赤脚长衫的圣雄,个个都强大无比。而这种坐着或躺着的姿态继续向未来延伸的时候,也许便成为历史的沉重,甚至会轮到一届届印度政府头痛不已。20世纪末的全球一体化经济正在铁壁合围,没有一个大陆可以逃避挑战。那么,哪一个政府能把眼前这个非暴力不合作的黑压压人海组织进来、管理起来并且向他们提供足够的住房、食品以及教育和工作的机会?从更基本的一点来说,哪一个政府能使素食者投入竞逐而流浪者都服从纪律?如果不能的话,他能否像创造当年的政治神话一样,再一次创造出经济神话?也就是说,他能否找到一种印度教的经济,一种素食者和流浪者的物质繁荣,并且再一次让全世界大吃一惊? 我们将要离开印度的时候,正赶上加尔各答地区某个民族的新年日,即这个国家很多新年日中的一个。一排排点亮的小油灯排列台阶,零星礼花不时在远方的空中闪烁。节日的女人很漂亮,裹身的沙面五彩缤纷,一朵朵在节日的暗香中游移和绽放。只是这种沙丽长于遮盖,缠结繁复,是一种女神而非女色的装束,有一种便于远观而拒绝亲近的意味,不似某些西式女装那样求薄求露求透甚至以“易拉罐”的风格来引诱冲动。 这里的节日也同中国的不一样:街上并无车水马龙,倒有点出奇的灯火阑珊和人迹寥落;也没有杯觥交错,倒是所有的餐馆和各家各户的厨房一律关闭——人们以禁食一天的传统习俗来迎接新的岁月。他们不是以感官的放纵而是以欲望的止息来表示欢庆。他们的饥饿是神圣,是幸福,也是缅怀。这种来自漫长历史的饥饿,来自漫长历史中父亲为女儿的饥饿、兄长为妹妹的饥饿、儿子为母亲的饥饿、妻子为丈夫的饥饿、主人为客人的饥饿、朋友为朋友的饥饿、人们为树木和土地的饥饿,成为他们世世代代的神秘仪礼,成为了他们的隆重的节日。
母亲,你回来吧,回来吧, 你从恒河的滚滚波涛里回来吧, 你从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里回来吧, 你从路上的每一个脚印里回来吧, 你从我的睡梦里和眼泪里回来吧。 ……
河岸上歌潮迭起。这就是恒河,在印地语里发音“刚嘎”,浩浩荡荡地流经加尔各答。这使我联想起西藏的“贡嘎”机场,与之声音相近,就依傍着恒河的上游,即雅鲁藏布江。司机给我翻译著歌词的大意,引我来到这里观看人们送别嘉丽——这位恒河两岸人们的母亲,是他们每一个新年都必须供奉的女神。她差不多裸着身子,年轻而秀丽,在神位上的标准造型倒有点怪:惊讶地张嘴悬舌,一手举剑,一手提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这样的人头在她的脚下还有一大串。由于语言的障碍,我没法弄明白关于这些人头的全部复杂情节。我只知道,在一次为人间扫除魔鬼的著名战斗中,她杀掉二十几个敌手,也杀掉了自己的丈夫——她手中那颗人头。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如梦初醒地伸长了舌头。 从那一刻起,她便凝固成永远的惊讶和孤独。 已经是新年的第二天了,民间庆典即将结束。人们拍着鼓,吹着号,从城市的各个角落载歌载舞结队而来,在恒河岸边汇成人海,把他们各自制作的嘉丽女神送入河水,让那一次次大小不等色彩纷呈的永恒惊讶和永恒孤独随水而下,一一漂逝在夜的深处。这是他们与恒河年复一年的约定。看得出来,这些送别者都是穷人,衣衫不整,尘土仆仆,头发大多结成了团,或散成了草窝。他们紧张甚至恐慌地两眼圆睁手忙脚乱大喊大叫,一旦乱了脚步,抬在肩上的女神就摇摇晃晃。他们发出呼啸,深一脚浅一脚踩得水花四溅,从河里返回时便成了一个个癫狂的水鬼,浑身水滴如注,在火光下闪着光亮。但他们仍然迷醉在鼓声之中,和着整齐或不整齐的声浪大唱,混在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中间狂舞——与其说这是跳舞,倒不如说他们正在折磨着自己的每一个骨节,一心要把自己粉碎和熔化于鼓声。 一个撑着拐杖的跛子也在跳跃,拐杖在地下戳出密密的泥眼。 你从路上的每一个脚印里回来吧,母亲; 你从我的睡梦里和眼泪里回来吧,母亲。 …… 恒河的那一边,几柱雪亮的射灯正照亮着巨大的可口可乐广告牌,照亮了那个风靡全球的红色和巨大的瓶子。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远去的嘉丽高扬血刃回眸一瞥,她伸长舌头永远所惊讶的,不是丈夫的人头落地,而是一个我们完全无法预知的世纪正在悄悄来临。 我抬起头来看彼岸急速地远退,留给我无限宽阔的河面。 上一页 [1] [2]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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