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梦

作者：祖尔东·沙比尔[维吾尔族]

乌麦尔江突然变色，望着一早来到家里的这两位客人，站在他面前的这两位农民，在他看来是多么的厌恶可怜。他们的头发白了，牙齿脱落了，多少年来，像刚才这些甜言蜜语，在他们来说不知重复过多少遍，对别人，他们不知施过多少礼，这对乌麦尔江来说是非常丑恶和可耻的行为，但对他们自己来说，也许是美好、完美和明智的标志，而且他们还会为具有这种“品德”而引以自豪、骄傲呢。这种愚昧、傻瓜留在人体内的伤痕怎样才能治愈呢?
　　乌麦尔江一挥手，推着自行车朝外面走去。客人们在他后面不停地喊叫。玉素甫江长舌，瞪了刚才这位干部一眼说：
　　“您碰钉子了吧，那您该走了!”
　　“这位是他第二个亲戚?您说说，哪位县长不是您的亲戚?”
　　“淡话1”
　　“无聊!”
　　他们发疯了。最后又发笑了。他们相互是熟悉的。因为，他们的眼睛在许多场合是碰在一起的。
　　“请进屋里坐吧，有话请对我讲吧!”阿扎黛把他们带进屋里去了。
　　乌麦尔江骑着吱吱作响的自行车，没去工厂，而是朝远处的农村走去了。那里有许多事情在待等着他。他走在松软的沙土路上，呼吸着新鲜空气，心情特别惬意。
　　……伊玛目为什么给我送地毯、解决房子?玉素甫江是我的什么亲戚?我只两口人，为什么给四间房子?已经几年了，每当婚礼、乃则尔我都收不到请贴，这下竟让我坐上席，以佳客相待，这是为什么?厨师斯拉木向来看见我不打招呼，今天为什么老远就向我躬身施礼，邀我进他的饭店馆去?那位乡长还看了两套马的六根棍篷车，铺上地毯，邀我去他家果园里玩，这些该怎么去理解呢?就在三天之前，我呆在那个乡里，为了向五公里外的地方送零件，连一辆大车都找不到，十五公斤的铁家伙，还是我背着送去的呢!为什么人们的眼睛都盯着我，那些从未向我露出过笑容的脸，眼下这亲切地微笑是从何而来的呢?这些都是对乡中有权的人表示的友好。阿谀奉承，虚伪的尊敬，我仍然还是那个乌麦尔江，我的思想，我对别人的态度并没有变嘛，或许，有那么一天，我这满头黑发，缺少智慧的脑袋戴上乌纱帽的话，也不会变成照亮这农村的灯塔。人们对权力、职位如此感兴趣，这一点我是没料到的，如果我们的人民关心的是科学文化，新鲜事情，那情况就会大不一样了，世界上了解我们的人就会增加，尊敬、荣誉、威望岂不大大提高?
　　自行车吱吱呀呀的车轮在艰难地向前移动，身穿油垢的工作服，瘦高个子的这位青年人骑在自行车上向远方的农村走去。远方的农村，稀疏的树木互相连接在一块，浓荫掩映，繁茂、美丽的景色就在眼前。乌麦尔江在那个村子里呆过很长时间，村里能吸引人的只是一渠混浊的河水，和那宏伟可观的清真寺大门。村子里房屋简陋，街上尘土飞扬，果园比其它村子的少，也小……总之，是让人厌烦的农村。但从远处看为什么又很漂亮呢?这就像一幅油画，远看很漂亮，近看却是另一景象，比较粗俗，难看。职务、权力呢?它也是这样一种东西嘛，从远处看，美观大方、显赫耀眼，拿在手里看呢?有的人阿谀奉承，有的人行贿送礼、有的人嫉妒猜疑，还有的人让你具有奴性的服贴……这些都是令人厌恶，致人非命的东西!如果你没有职务、权力，你就很少碰到这些东西，甚至你还不知道世界上存在这些东西，而安稳地度过一生。人是纯洁的，生下来是无罪的，但生活会改变人。会馈赠给他智慧、恩泽、勇敢、意志、希望等有益的东西，同时，也给他奢望、猜疑、奉承、阴谋诡计等有害的东西。有的人把有益的东西掩遮起来，有的人却选择了有害的东西，愚蠢人有时为了避免受到损害，也多少采用些有害的东西，而敌人为了欺骗人们，把有益的东西当作珍珠挂在你的脖劲上。
　　天气渐渐热了。他的自行车越走越沉重。村子还远。道路难走。四周的草丛，有草、荒草，低矮的芨芨草丛中间，蝈蝈、蚂蚱在不停地叫，但昆虫的鸣叫，飞扬的灰尘，并没有影响乌麦尔江考虑和思索。大自然奉献给他的是舒适和欢乐。只有当他回想起伊玛目的时候，他才愤怒地踢自行车的脚蹬……
　　正当乌麦尔江思考着去做他自己的事情的时候，艾沙县长望着从办公室生气而离去的伊玛目的背影轻轻地摇着头喃喃自语：一个是党员、办公室主任，被选为我的候选人，受信任的干部。另一个呢?没得到任何人注目的普通专业人员，我们从来也未将他俩加以比较，谁的贡献大，品德好，虽然领导干部没放在公平秤上称一下，但群众是称过的，他们没有向我们讲过究竟哪个人怎么样，可以里是有数的，在群众中，还有多少被埋没的乌麦尔江式的人呢?这我们是不知道的。是的，从前我们做事很容易：谁和我们亲近就提拔谁，伊玛目不就是这样被提拔的吗?唉，伊玛目，你还有多少不良行为向我们隐瞒着呢?瞧你有能耐，又给乌麦尔江送地毯，分房子，大加奉承，又在桌下踢脚，施展阴谋!一手捧着友谊的美酒，一手拿着毒药，今天没办法，不管怎么说，今天你低下了头。也许这是你第一次低头。一切你都承认了。什么‘让乌麦尔江当县长候选人我接受不了，本来是我的福分，让他掠走了，我决不允许，所以才指使阿洪巴依去陷害他的，后来，我想只要把罪责推到阿洪巴依身上，为乌麦尔江辩护，事情才不会露馅……’哎，伊玛目，你升官可真有两下子啊!你承认了，流泪了，表示痛改前非了，但这并不能逃脱法律的制裁。虽然你不知道，但我懂得：无故陷害他人，将会受到法律追究。在法律面前，谁也保不住你这办公室主任。你也许会想，艾沙县长心怀坦荡，富有同情心，也会谅解我的，既是当不上县长，办公室主任还是可以保住的。告诉你，我艾沙倍受许多阴谋陷害之苦，我对搞阴谋陷害的人决不姑息体谅。要感谢我的儿子。是他整理了伊玛目的材料，使我从新认识了伊玛目。哎，伊玛目，为什么我在退休之前才看清你是怎样一个人的。长期以来我都观察了些什么，为什么对你的小动作，说假话，和两面派行为，虽有发觉却置若罔闻呢?
　　艾沙县长眉头紧蹙，面部肌肉松弛，皱纹深陷，两只手放在桌子上望着镜框里的集体彩色照片沉思默想着，久久不愿动弹。几次敲门，他都没吭声。他在台历上写着许多要做的事情，但他连想也没去想。他只是疑视着照片上穿深兰西服，光头，矮个儿，微微发笑的小伙子——伊玛目。照片上，伊玛目坐在调走的前任县委书记身旁，好像县委书记为了突出伊玛目才拍照的，他搂着伊玛目的肩膀，右手搭在伊玛目肩头上，在十几个人当中，只有伊玛目在微笑。他为什么发笑呢?他的笑是真的吧?右肩上的手，似乎像嘴巴，在说“好嘛!”，或者是在说，“县上的重担全都落到你肩上啦!”这照片上的姿势，多少人心里都觉得这是对伊玛目的信任、尊敬!我们当中蠢人很多，他们习惯把人们之间亲近和疏远当作标准去衡量许多大事。但是，这种习惯的许多忠诚信徒作出了“伊玛目将来肯定是县委和县政府的领导”的判断。因为他的右肩上搭着县委书记的手哩!
　　艾沙县长把目光从照片移向窗台的盆花上。这些花每天都是伊玛目认真地浇水，他还亲自往暖水壶里放茶叶。“这些活留给别人去做吧，”艾沙县长和他很融洽。“我信不过，”伊玛目笑着说，“您的办公室不管有什么事，要让信得过的人进来。”
　　伊玛目的这番话，能说他对别的领导没有讲过吗?县长回想起他肩膀上那只手的主人曾经抱怨过。
　　“我们头上的一座山倒了，”前任县委书记调走的当天，伊玛目跑到艾沙县长的这间办公室来说，“这下我们县的天空晴朗了!”
　　“他又没给我们做什么坏事嘛。”艾沙县长漫不经心地，“这样不三不四的话你别说!”
　　还有一天，现任县委书记在未任命之前，伊玛目请艾沙县长和人大常委主任到他家做客。吃完美味可口的羊羔肉之后，伊玛目说：
　　“有人到我家来，提出让我当县委书记，我把你们两位指给他们，说，你们找他们——上级领导去提意见。大伙儿都不喜欢年轻的书记。”
　　当时人大常委主任和艾沙县长窘得不知所措，面面相觑。
　　伊玛目在新书记背后不说好话。“他是个老婆迷，在街上碰到漂亮女人，伸长脖子看个没完。”“官僚主义，对小道消息，谣传，比上级文件还看得重。”等等之类的话散布不少，这些艾沙县长都很清楚。
　　但奇怪的是，这位书记这次亲自提名伊玛目做县长的候选人。看来，伊玛目早已取得了这位新书记的完全信任!
　　艾沙县长沉思过度，感到非常疲惫。精神不支，懒散地站起身来，他刚把脚迈到门槛上，阿扎黛从对面走来，她穿着打扮得很漂亮，高兴又慌张地说：
　　“我占您两分钟时间。”
　　“关于什么问题?”
　　“关于两条地毯和银行的存款问题。”
　　“知道了，我全知道了，”县长苦笑着说：“谣言，散布谣言，您造了一次谣把全县都搅得乱七八糟。我交给您一个任务，您再造次谣，这谣言得这么造，让这谣言的力量把好人、坏人都自我暴露一下，决不让任何人隐藏得住自己的本质。”
　　“谣言就是谣言，”阿扎黛低下脑袋说：“乌麦尔江的确是坦在沙里的黄金，他不能发光，重见天日，我心里很别扭。没把他从沙堆拣出来，我非常痛心。您是好人，您不冤枉人。他是个善良、诚挚的人，他对别人谈自己的希望是难以启齿的，对任何事情，他都有自己独立、深刻的见解和看法。但他不轻易地对别人讲。我从来没见过隐瞒自己贡献、学识和理想的人。这不，我只看见乌麦尔江是这样的人。”
　　县长点头赞同。
　　十
　　全县人民所关心的选举将在近期举行。被选为县选举办公室主任的人大常委会主任，这阵子可忙开了。派到各乡去的工作组，关于选民的数目、资格，选代表时发生的问题的报告，候选人、选举日的具体工作……总之，有关选举的一切问题都摆在他面前，向他请示，征求意见。有的工作组长故意将十分钟的话，延长一小时说个没完没了。有的专门就乡党委书记的受贿、贪污范围内的问题，要求在人大常委主任办公室里单独汇报。作为主任能拒绝哪个要求呢?认真听取来自下面的每一项要求，送有关部门加以解决是他的任务，还有些与选举无关的问题，他怎么能说“我不听”呢?
　　要工作，白天做不完，夜间接着干，夜间干不完，不睡觉也要继续干。这些事一个比一个重要，决不能掉以轻心。这些工作有许多都是党和政府的重要政策，关系到县委、县人大常委和县政府的威望。如果解决的不好，作为县人大常委主任，在群众面前，在上级领导面前将会威信扫地……
　　半夜，他的办公室里人迹才断。他好像刚刚结束一场大的军事战役并取得胜利的司令官，全身感到轻松，自如，迈步向空气新鲜的院里走去。山花的香味浓溢在柔和的空气之中，使他疲倦的身体感到格外舒畅，他抚摸着肥硕、光秃的脑袋，在暂短的时间内欣赏大自然的美妙，使他心中背诵起“生命可贵、生活甜蜜”这句话，他自个儿笑了。“但是结束了，从自然里吸收的甘甜也好，从社会得到的报酬也好，最近即将结束了。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谁不会失去官位，财产会同谁永远作伴呢?我曾当过县委书记、地委的部长、处长，最后是县人大常委主任，在我的子孙后代里，谁能担任这许多职务?人大常委主任当然低于县委书记，但现在呢?一年一次，或者每三年一次，我得表现一下自己。可现在倒好，这种一年、三年也即将结束了。究竟受不受人们的拥护和尊敬，考验的时候就要到了。失去了职权……
　　他在凉爽的果园里，边思考边散步，县委书记来到机关院子里。
　　“主任也还没睡觉，”年轻的县委书记笑着说：“主任，请过来，我睡不着，咱们聊聊!”
　　主任打了个哈欠，走进办公室。
　　“还有什么新鲜事儿，您也作了个梦吗?哈哈哈……”
　　“这就是新鲜事儿，”书记说，“您把堆在桌上的长篇文章读一读，艾沙县长的儿子真是位有才华的小伙子，这小伙子呆在县上有些糟踏人才。”
　　人大常委主任戴上眼镜，读起文章的题目：
　　“‘乌麦尔江，祝你健康!’啊，真了不起，什么叫做报告文学!这也许是说文学是编造出来的事儿，而报告才是可信的嘛!”
　　“您说的对，加上‘报告’这个词，是因为文章中描写的都是事实，应该相信!”
　　“人们相信作梦，还不相信文章里写的嘛，哈哈哈……”
　　“我也是为这事来的，”书记停住了笑，说，“艾沙县长找过我，他说应该把那个因为阿扎黛造谣而冒出来的乌麦尔江正式提交县委常委讨论，让他当正式候选人。对他的意见，我无法反驳，但也没同意。对了，这篇文章写的全是事实，我也调查过了，乌麦尔江的确是位有出息的青年，给他编造的案子全是假的，对诬陷他的人当然要给予惩处。但把乌麦尔江作为候选人提出，我认为尚不合适，主要原因是这么做不合乎规定。”
　　“您是说让我和艾沙谈谈，让他收回自己的意见吗?”
　　“是这样。”
　　“我的话他也不会听进去的，我了解他的脾气，他是不会轻易提出问题的，一旦提出来了，也是不会轻易收回的。”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您在这里呆上半个小时，我把这篇‘报告文学’读完，然后再交换意见。”
　　
　　从农村通往县城的公路上，有两个人骑一辆自行车像旋风似地飞驰着。他们身后，有一辆“嗄斯”汽车卷扬起尘土在飞快地追赶，汽车不停地打亮车灯，驾驶室里坐着三个人。刚才在桥旁边，汽车赶上自行车，差点碰上他们。骑自行车的矮个子速度很快，只见他敏捷而巧妙地把车拐到漆黑的树林里去了。而汽车的一只轮胎滑进路边的水田里，汽车差点翻了车。骑自行车的人们脱了险，又骑上了公路，汽车仍在追逐他们。
　　“乌麦尔江，把我抓紧，牢牢贴紧我，我不让他们的汽车折进水渠里去，我就不是海米提恰坎。抓紧我的腰，他们的汽车在黑夜里跑不上三十公里，我能骑二十公里。抓紧我的腰，像贴在干树枝上那样贴紧我。树在大风中会被折断，而虫子则安全没事，乌麦尔江长毛，抓紧我!”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逃跑，为什么追赶?想干什么，为什么?这些他们很清楚，聪明的读者们也是很清楚的，这是生活的法则，为了生活下去，过上心里所追求的生活，人们往往要消灭某一个，逃跑一个，还要保护一个，还要欺骗一个去做差事。所以世界上纯洁、善良的人群里，还混杂着无耻、肮脏的人，地面上干净和肮脏的东西混杂在一起，生活也是高尚和丑恶的混合物……
　　“我们应该接受艾沙县长的意见，”主任在整整一个小时之后说，“如果这篇报告文学属实的话，可以试探一下人民的意愿。我补充一点，如果报告文学属实，那应该从候选人中间把一个人清除出去。”
　　“您是说伊玛目吗?”
　　“嗯，我是和您商量。你和他的友谊也该结束啦。”
　　“好啦，再见，主任，祝您做个好梦。”
　　“您也像乌麦尔江那样做个好梦!”
　　“您是说变成事实的梦吗?”
　　“希望的梦，我们的时代会变成现实的。瞧，东方亮了，晨曦出现了，您现在去睡，一定会做个顺心如意的梦。啊，像我们这样的老人也该有这福份，早晨做的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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