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梦
作者:祖尔东·沙比尔[维吾尔族]
“您怎么这样糊涂?”伊玛目笑着摇头,“谁也没给您抹黑,从前那件事是毫无根据的,您以洁净之躯和乌麦尔江成了亲。说老实话,那次谣言却出自副县长之口。”
阿扎黛一下发火了:“难道他会往自己脸上抹黑?”
“您明知故问,”伊玛目把手搭在阿扎黛的肩膀上说,“对您来说,别说是县长,就是牺牲专员也是值得的。”
“为什么?”阿扎黛皱起眉头瞪着伊玛目,她现在不需要吹捧和漂亮话。因为她认为自己现在是幸福和幸运的。这种妇女生活上什么都不短缺,乌麦尔江没有得到的,去向别人索取,这有什么违反生活规律的地方呢?
“还说什么,”伊玛目说,“在这县里,谁长得比您漂亮?谁不愿意和您接近?”
阿扎黛娇柔地推开了伊玛目的手,说:“骗人,您叫我来就为了说假话乱吹捧?收回您的话吧,我老了,我的青春妙龄已白白过去啦!”她叹息一声说,“当年我正是那样,如果五年前您这么说,我会相信的,但现在我不信,啊,青春!”
“您为什么后悔?像您这么漂亮而又幸福的女人悔恨是很痛苦的。现在您丈夫要当我们的县长了。像我们这号人在您面前应该毕恭毕敬才对,不管有多痛苦,为了您,为了我们的朋友乌麦尔江,我都忍受。告诉您,最近乌麦尔江为得不到儿子伤心地哭了。我向他保证把自己的一个孩子送给你们。我没有什么向您隐瞒的事,您知道吗,阿扎黛,我对别的利益,金钱、能力并不感兴趣,我注意的是人情,人的品德,商业局来了好地毯,我买了二条,给你们一条,自己留一条,如果需要都给你们,该是好好布置房子的时候了,夫人!”
电话铃响了,伊玛目去接电话。
“什么,您是艾沙县长吗?好、马上,我马上去。”
伊玛目放下电话望着阿扎黛笑了:“另外再谈,暂时再见!”
阿扎黛不知道他为什么叫自己到这里来。但有一条她是清楚的,县人民政府办公室主任伊玛目愿意和乌麦尔江家接近,阿扎黛又高兴又疑惑,因为这是他们进入县里上层的标志,这就是威信、威望。但乌麦尔江能接受这阶层的尊敬吗?他仍呆在下层不出来呀!阿扎黛的疑惑主要在乌麦尔江。
五
两昼夜时间能做完许多事情:阿扎黛散布的话在这段时间内,被妇女们,爱传闲话的男人们不停地传播着。梦和现实相参和的这些话在各种场合都被夸大了,被添油加醋。并在一昼夜之后变成了“巅扑不破的真理”。使人感到诧异的这个“新消息”,竟出现了乌麦尔江公开的支持者和隐蔽的反对者。人们平时不曾涉足的乌麦尔江家大院里两间居室用地毯装饰起来,客只们接踵而至,他们像相信上级文件似的相信阿扎黛编造的话,她还向客人们讲述乌麦尔江的不满,因为他不愿当官,自己也对当官不感兴趣等“新的感想”,就这样过了一整天。白天她根本没想起丈夫的踪影,等夜幕降临,人们都走光之后她突然想起来了。“他究竟到哪里去了呢?”她仰躺在今天新铺的柔软的被褥上寻思着。“乌麦尔江真的为孩子的事犯愁痛苦吗?”如果他当了县长,那和他接触的姑娘、媳妇就会增多的,乌麦尔江不是围着像我这样不结果实的干柴棍子转的牛犊,为了后代,他会把我换掉,和一个姑娘相好的……”当她想到这里时,身体一抽搐,对自己散布的话有点后悔:“乌麦尔江真的会成为县长候选人。”她为自己的估计又一次作了肯定。“没有一个人对此表示怀疑,乌麦尔江当县长是顺应人心的,也是大伙儿的要求和希望。这不,没有一个领导说这是‘政治谣言’而加以追究,此时此刻,这个消息早已传到县长、人大常委主任和县委书记耳朵里去了。县法院院长江是也挺高兴地前来祝贺了吗!如果不是食品公司的经理打过招呼,羊肉门市部怎么把上好的羊肉送来呢?妇联主任平时对我总是目不斜视,今天首先向我施礼问候,这说明什么呢?但是,他怪我不生育,谁知道也许是乌麦尔江的毛病呢!真后悔为什么不早点查清楚呢?”
她过分的高兴和疑惑,使她那窈窕的身躯疲惫不堪了,沉醉在幸福和忧虑之中的眼睛慢慢合拢在一块了。突然院门开了,转眼又被锁上了。“这是乌麦尔江,十一点都过了,他才回来,平时都在七点前回家的吗?”
“饿了吧?”
“饿!”乌麦尔江看着新地毯笑了。
“你怎么没在外边吃饱肚子?”
“吃铁棍、钢条呀?”
“铁棍、钢条!你什么时候才不闻汽车的臭味?”阿扎黛半躺着话中带着嗔怪和娇气,说,“你也该穿得整整齐齐,洒上香火兜风了!”
乌麦尔江因为忙,把作梦,谣言,碰上领导等这些属于过去的事情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他诧异地沾满油渍的手捋了一下头发笑着说:
“这是什么新鲜事儿,你请谁做客了吗?”
“请客?请你当官多时了!”
乌麦尔江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突然皱起眉头,他像要解开心里的疙瘩,便打开窗户。
“屋里太闷,七月的天气,是在外间睡觉的时候,为什么不把铺盖放到院里去?”
她心里有些不高兴,关于自己和丈夫的关系,自从和伊玛目谈过话之后,阿扎黛有些敏感,乌麦尔江这番平常的话,她听起来觉得非常冷淡和粗暴。
“喂,你觉得家里很怪吧?”
“你这是什么话?”
“平常天不黑你就回家了,今天为什么都十一点了……”
“到十一点才把从美国进口的康拜因……”
“康拜因?为什么不前不后,恰好在你当县长之前这康拜因到货啦?”
“您说些什么,谁当县长啦?”
“装什么傻?阿扎黛撒娇地挑动眉毛起身穿衣服,说,“还有谁,乌麦尔江!”
“别造谣,阿扎黛,这是你造的谣吧?”
“这算什么造谣?走着瞧,再过三天选举的时候你就知道了,你是县长,全县七万多人口的父母官!”
“我不喜欢做这种事,我不愿抛掉秘书的专业去当县长。不喜欢专业,没有专业的才热衷于当官,这样的人在我们这里还少吗?我不喜欢这种人,对这种人的嗜好我极为厌恶。为什么?因为这种人就像那种没有爱情,也结成婚,但见了女人就动心的贪色的男人,他们不喜欢专业,不管什么官对他们都无所谓,只要当官就行,他们认为吩咐别人干活,比别人多享受,多得利益,比别人高一头,这就是生活的内容和乐趣。所以我鄙视这样的人。”
“我也是这样的人?”阿扎黛凝视着乌麦尔江,说,“你也讨厌我吧?你喜欢的人,我不喜欢,你热爱的所谓专业,在我看来就好像家里的垃圾。你的专业对我有什么用处?你把臭汽油味、尘土油渍带回家来,我嫁给你就是为了整天嗅你那满身的臭汗吗?我嫁你是因为觉得你有知识,有干劲,勤奋,我吃几年苦,就会享福的,但你究竟给了我什么好处?今天让你当县长,摆脱臭汗和油渍的机会来了,你为什么不理睬?如果你愿意和我过日子,那我喜欢什么,你也得喜欢,我想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我把青春奉献给了谁,我为谁变得苍老了,你知道吗?今天你的幸运就是我的灾难,是用我劳动的报酬换来的。”
“什么?”乌麦尔江好像现在才看到阿扎黛似的凝视着她。他的嘴唇在颤动,没有吭声,心在跳,手举不起来。他从来没听过妻子说这种话。也从来没想到妻子心灵深处隐藏这么许多污垢,在他看来,妻子是真心爱他的。对他的一切都很佩服。她是个善良、朴实的人。但是和她生活多年,却不知道阿扎黛的希望、追求、爱好以及精神世界的一切。为此乌麦尔江责任备自己的愚蠢和粗心。他想:“对,任何人都想生活得很好,有威望,尤其是像阿扎黛这样年轻、漂亮的少妇。”他坐在院内核桃树下的木床上狠吸着呛人的莫合烟,心想我生什么气,她说的都是实话,真的,她爱我什么,我对她改变目前的生活条件有过什么帮助?她的许多同学都在重要岗位上工作,甚至还当了大官。阿扎黛呢?至今还是个没有固定专业,没有重要职务的不起眼的女人。她今天的作为都是因为我引起的,从结婚到现在,她曾多次提出请某县长做客,和某部长接近,对某人这么说……对这些提议和要求我做到多少了呢,我对哪一条感到高兴,又支持了哪件事?的确,我只考虑自己的专业,但没想到过阿扎黛,我只满足于她目前的地位,看到她一声不吭,对我没什么要求,就认为是他对生活很满意也很安心。也就是我很自私,只想让她每天等我,把家务搞好,没考虑过前途,我没有一点人情味,是个不称职的丈夫,这样别人生我的气,责备我是对的,为什么……”
“你吃饭吧!”阿扎黛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默想。阿扎黛好像乌麦尔江想的那样,听了上级的劝解,谅解了自己的丈夫,端着一盘拉面微笑着站在乌麦尔江面前。是夜晚的月光洒在院里,或者是因为夏季柔和的夜风吹散了阿扎黛的心头的乌云,阿扎黛站在院内核桃树叶稀疏的地方,透过月光,乌麦尔江突然觉得她就像月亮般光亮,像鲜花般美丽,像夏天的风那样柔和。
“别生气,的确,我没有很好的帮助您!”乌麦尔江说。
阿扎黛被丈夫声音中的颤抖、语气中的忏悔、眼神的诚恳打动了。
“别生气,刚才的话就算没说,你不当县长也行,你是我心目中的县长!”
……人们都在沉睡,全县的人都在梦乡,夜空里向西移动着的月亮在和地球上生活着的我们告别。戈壁上温和的风吹过花园最后不知在什么地方消失……好像地球上除了乌麦尔江等,再没有别的生命存在似的,夜是宁静、无声的。
阿扎黛把空碗从乌麦尔江手里接过来。
“我不生育,你不嫌弃我吧?”
“不嫌弃。”
“你不是非常喜欢孩子吗?”
“喜欢,但没要求。”
“这话是相互矛盾的?”
“是的,一切话都是相互矛盾的。”
“没有孩子,生活会不愉快的吧?”
“可以生活。”
“比如说呢?”
“比如说列宁!”
“哈哈哈……听你多会说话,如果选你当县长……”
“我说过,别这么讲。”
“你真的会生气吗?”
“我会生气,我很厌恶。”
“明天还会有人前来祝贺的。”
“鸡叫头遍我就出去。”
“上哪儿去?”
“试验康拜因去。”
“啊,你的客人由我来接待呀?”
“您也一块去,看看田野,田野比空话和幻想好。”
“不、不,让我留下明天接待客人,我喜欢的事,你就支持一次吧。”
“好吧。”
“我喜欢别人祝贺我,你支持吗?”
“支持,但是讨厌。”
“讨厌什么?”
“祝贺。”
“这算什么支持?”
“我阻拦人们的祝贺。”
“怎么阻拦?”
“明天我要对所有的领导讲,我根本不喜欢当县长,如果强迫,我就从这个县调走。”
“别这样,乌麦尔江,你不是说爱护我吗?”
“是爱护,所以才阻拦。”
“乌麦尔江,别去找领导。”
“我去。”
“别这样,我,我……”
“我去,且慢,鸡叫了,我该走了。”
“乌麦尔江,坐下,我有话说!”
门响了,这是县城里第一家开门声,轻轻的咳嗽声,这是第一个迎接新的一天生活的人——乌麦尔江。
六
艾沙县长读完儿子的文章很激动。文章里描写了一个朴实善良人的形象。字里行间,有位大胡须、卷头发、高鼻梁的青年仰脸望着艾沙县长发笑。他为了能看见生动的人,便让儿子读。因为认识了一位新人,他很高兴。但对自己手下的一个人,不能直接了解,而且通过发表在报纸上的“报告文学”(这个词艾沙县长不知道)去了解实在令人遗憾。不管怎么说,自己县上有位有出息的青年,他是被埋的沙里的一块黄金。他不愿显示自己,只是埋头苦干,县长了解了他的心,不由得笑了。“有人为了显示自己,把指甲盖大的贡献夸大为手掌那么大,但你把贡献缩小,隐藏自己很有办法。瞧你多内行呀,虽然钻到七层地下,我也要把你拔出来,我找不到像你这样的人很伤脑筋,今天算找到了。我和你一样也要显示自己拔深萝卜的本领……”
早晨,从果园吹来水果的气味,路旁的芨芨草碧绿如茵像条长褥子。黎明的晨曦照耀着大地,使河水蒙上一层银白色。光明像刚睁开眼睛的孩子,在望着天空中出现的第一道霞光……县长感到大自然、生活是多么美丽、亲切。他沿着尘土很厚的路通向广阔的田野走去,继续想着昨晚上的心事。这时,脚底下的大地震动起来,从后面传来隆隆的响声,一辆拖拉机开过来了。他向后转身,他看见的不是拖拉机,而是一架特殊的康拜因。这架康拜因太庞大了,从县上通往地区的这条大路,对它来说狭窄多了。尤其是它前面链条很长,驾驶塔很高,驾驶塔里坐着县长刚才回想的那张面孔——乌麦尔江,和工厂的会计,以及几个穿工人服装的人。县长微笑着扬起手,履带式拖拉机停住了,康拜因上面的会计挥舞手喊道:
“艾沙县长,请上来,看看这美国康拜因的性能!”
“是你们自己安装的吗?”
“有我们的乌麦尔江在,还能从外地请人来安排呀?真是个了不起的工程师,有本事的青年人!”
县长瞥一眼乌麦尔江。乌麦尔江——下颌宽,卷头发,小眼睛的这位青年根本没睬县长,他皱着眉头向远方眺望。
“乌麦尔江是想自己试一下吧?”县长把脚放在康拜因的脚手架上说,“乌麦尔江,这康拜因一昼夜能打多少亩?”
“二百庙。”乌麦尔江冷淡地回答。
“谎话,”会计笑着说,“乌麦尔江隐瞒了,三百多亩。”
“什么?乌麦尔江,这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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