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梦
作者:祖尔东·沙比尔[维吾尔族]
“我不知道!”他仍然是冷淡的回答,然后看手表,说,“今晚才能知道。”
县长点点头,给康拜因让路。康拜因发出巨大的轰鸣,震动着大地开走了。
县长跟在后面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的眼睛一直盯着乌麦尔江,但是乌麦尔江毫不在意地眺望着前方。
“这是他性格古怪吗?或者是骄傲自大?也许是某些地方生我的气了?当然有专业知识的人瞧不起像我们这样的大老粗,没有专业知识的当官的。他们把我们看作是饭桶,压迫者!比如,会计和我儿子在谈话中就有这种说法。”
艾沙县长对乌麦尔江这样冷漠地对待自己并不生气。乌麦尔江也应该向别人那样,即便再忙,也要手抚前胸施礼才对,哪怕是假的,也该微笑着说上几句中听的话。艾沙县长当了这么多年的官,得到许多人的赞扬,也得罪了一些人。但他从来没有做出对不起人民的事情。任何事情他都是不忘为人民的宗旨,为真理而献身。所以,他不仅在县内,在上面、在县外都受到很大的尊敬。他今天即将离退了,在人民面前,他要认真而诚恳地尽最后一次职责。这就是挑选理想的、受到人民支持的接班人。在这方面有许多人提出了候选人,他也和别的领导商量过。但是,不知道别人怎么样,他没有定县长的接班人,艾沙县长到目前为止对候选人都不中意。关于这点,县委书记、人大常委主任和艾沙县长曾在一块研究过。此时,艾沙县长回想起当时研究的情形。
“伊玛目是个好候选人,”县委书记说,“他的条件都够啦,既有组织能力,品德方面比别人也好,主任,您认为怎么样?”
“伊玛目是个好小伙子,”人大常委主任笑着说,“我们再考虑一下吧,我们需要知识和品德。但更重要的是领导,品德方面像艾沙县长,知识上像书记(县委书记是大学文凭,农学家)领导能力方面……嗯,明说了吧,在这方面起码像我这样……总之,要选一位综合咱们三人优点的候选人……”
“哈哈……”书记大笑起来,“我认为清一色的白,或者清一色的黑,在牲畜里才能找到。人不会是那样清一色的,全都是花的,五颜六色的,区别在于,有的人白色较多,有的人黑色较多!”
“这是政治标准!”艾沙县长也笑着点头,“是的,没有没缺点的人,俗话说树枝扎的花圈结实。我们许多有出息的青年人是有缺点的,但他们许多人虽然有缺点,但都很可爱!”
“比如伊玛目,请讲一下他哪条缺点是这样的!”
“伊玛目,”县长笑着说,“您是县委书记,比较了解他,您相信朋友交情,但交情能否通过实践的检验,这不一定,因此我说,伊玛目不是做花圈的材料,这一点我们应该考虑。”
“是的,伊玛目稍微有点弯曲。”主任说。
“有点弯的话,可以矫正吗,”书记以他青年特有的自信笑着说,“我认为,艾沙县长不必怀疑伊玛目,他是花圈,像您说的是个有缺损的花圈。”
我为什么生乌麦尔江的气,我为什么不能从好的方面寻找他今天冷淡的原因呢。整夜不睡,安装拖拉机疲惫不堪,或许,全部思想、精力都集中在试验康拜因上了,向我表示敬意,从感情上没有扭转过来?比如,我经常也是专心读书,连我最喜欢的小孙子到跟前来,我对他也很粗暴,甚至把他赶走吗?
他思想上的乌云一下子消散了,心里亮堂了。他望着白杨树梢上呱呱叫的乌鸦,自言自语地说:“你虽然全身黑,但也有让人喜欢的地方,比如你寿命长,飞得高。喂,乌麦尔江,你虽然皱着眉头,但对我来说仍然觉得很亲切,我这就找书记和主任去,谈有关你的问题……”
艾沙县长按平时的习惯先在水渠里洗了脸。他好像解开了疑难习题的学生,兴奋地朝太阳冉冉升起的东方走去。
他跨进大门,躬下高大的身躯亲了亲睡在院里木床上的孙子。孙子好像专门等候他的到来和亲抚似的跳起来搂住了艾沙县长的脖子,缠住不放。
“喂,牵牛花,喂,牛蒡草,”他抚摸着孙子亲切地问:“你说,长大后干什么?”
“开拖拉机!”
“哈哈哈……瞧你选的这个职业,现在青年们都讨厌它了,谁知道呢,等你能握方向盘的时候,也许世界上最丑的东西就属它了,好,好,光顾丑东西的人少,但大人物都是从少数人中间产生的。”
“今天你是怎么啦?”一个月来坚持做晨礼的妻子用白纱巾擦着额头说,“你也唠叨起来了?”
“你说的对,我唠叨起来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很难呀!”
“是让县长的位置吗?”
“是呀,老婆子,选人让位可真难啊!”
“选人?姑娘嫁人还找不上主儿呀,瞧你说的!”
“姑娘嫁人容易,但是当官,尤其是选个县长的候选人真不简单呀!
“乌麦尔江是个好小伙子嘛,人们都夸赞他,他当了县长,坐小汽车不用驾驶员,他自己会开。他老婆在参加婚礼时也不争坐上席。乌麦尔江当了县长,县上像他一样的技术人员、手艺人可就有市场了。咱们的玉素甫江高中毕业不也当了修理工学徒了吗,谁知道呢,你不喜欢的孩子,这个乌麦尔江会不会把他培养成和自己一样的工程师!”
“关于乌麦尔江的谣传,你们也听到了吗?”
“怎么没听到呢?昨天在司马义的婚礼上,妇女们谈论起乌麦尔江。”
“有说坏话的吗?”
“我没听见,可听到了你的坏话。”妻子推诿给他。
“老婆子,你说什么呀?”
“你不是说谣传吗?”
“我是说上级没有正式通知的事,好啦,快准备茶,我早点去上班”
艾沙县长下定决心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找县上其他领导谈话,于是便向县政府办公楼走去。县政府、县人大常委、县委虽然不在一个院里,但去果园的小路,都要从这个院里的后门经过,三条路连结在一起。因为秘书和通讯员们经常走这条路,所以后门经常是开着的。艾沙县长没进办公室,而是经过果园门径直去县委了。他刚走到果园门外,阿扎黛挡住了他的去路。
“您好,艾沙县长,我有话对您说,占用您十分钟时间行吗””
艾沙县长看手表。
“在这里说也行,只十分钟!”
艾沙县长转过身,他最不喜欢和别人在街上谈话,无论是多忙的人,他总是说“请到办公室谈”习惯于坐在自己办公室的圆椅子上,手指夹着烟卷,拿着铅笔,皱起眉头注意听对方的谈话。当别人说话时,他一言不发,间或提些问题。
今天他也是第一个走进长形礼堂,并亲自开了办公室的门,做完这些之后,他望一眼坐在对面的阿扎黛。
“好啦,我听您的。”
“我,我不是辩解,”阿扎黛瞥一眼县长手里的铅笔,说,“那个谣传,不,那句话……”
“您别慌,说话别转弯抹角,也别解释,就直截了当的说吧。”
“好吧,就这么办,乌麦尔江挺生气。”
“是为了让他当县长这件事吗?”县长眉毛往上一挑露出微笑。
“他说如果强制选他当县长,就离开这个县,他这人说到做到。我决不愿离开这个县,更不愿和乌麦尔江分开,他当县长最合适不过了。他不多说话,肯实干、做事公平、有文化、有道德、朴素近人、有水平。虽然不是党员,但马列、毛泽东著作,他看过许多,而且都做了笔记,画了红线。如果您不信,我把他的笔记本拿来,七八本日记都写得满满的。虽然不多说话,但对国内外大事都能加以分析。他的汉语水平很高,虽然他见了汉族同志讲维吾尔语,但他很精通汉语,经常阅读古汉语书籍,做读书笔记。所以我认为乌麦尔江当县工是很合适的才编造出谣传。现在这谣传变成真事了,在县里各个机关传播。说真心话,乌麦尔江是个好小伙子,接您的班挺合适,我造谣受处分都可以,但我是出于好心造的谣,人们还不理解乌麦尔江,上级也不了解,没器重他。对这个公平的事我无法忍受,就一直向群众,向上级介绍、推荐,为他吹捧,我是为了向党和政府推荐一个好人而造的谣。”
阿扎黛用头巾擦去直流而下的泪水。县长把他那熊掌般的大手放在桌子上,说:
“阿扎黛,您的话讲完了吗?如果是这样,请您放心,第一不会处分您,第二乌麦尔江哪儿也不去,其他的事由我来处理。”
艾沙县长朝果园的门走去,这次比刚才走得快,看起来他比平时高兴得多。
七
但他的兴奋没持续很长时间。他领阿扎黛进办公室,县委书记从窗户上看得一清二楚,所以他带着嘲讽的口气迎接他说:
“哎呀,鼓鹊又喳喳了些什么呀”他和县长握手相见之后,用下巴颏示意阿扎黛离去的方向说,“她又造了些什么新的谣言啊?哈哈哈……”
艾沙县长瞪了年轻的书记一眼,突然皱起眉头,说:
“老弟,您白责备这位女同志了。”
多年来县长都是这位年轻书记的领导,他很了解县长的性格,脾气。于是书记突然止住了笑,紧握住县长的大手,把他推坐在沙发上说:
“请坐,咱们认真谈谈,这是谣言,讽刺,是对县领导的诬蔑!”
“这是你自己的意见?”县长对视着书记,“太过分了,老弟,从前咱们靠热情工作,过多地强调热情和坚决。耐心和温和则强调的不够。在任命你当县委书记时,我们多次向上级反映你很热情,勤奋工作,也有文化知识。我当县委副书记时,你是县委的秘书。从那时我就很注意你的优点,现在你的地位变了,成了我的上级,看到你的缺点我很吃惊,你说说看,阿扎黛散布的流言究竟有什么坏处?”
“那是谣言!”
“坐下,别紧张,”艾沙县长拉着书记的手让他坐近,“就算是谣言吧,这谣言变成事实也是有基础的嘛,这你考虑过吗?
“什么?您是说乌麦尔江可以当县长吗?”书记瞪着眼睛,他好像才认识艾沙县长似的,对他感到陌生起来,于是仔细端详起来。
“你感到惊讶吗,这谣言对我们的官僚主义是个打击。这谣言向我们介绍了一位好同志,同时向我们表明,在选拔人的问题上走老路已不适应今天新时代的要求。至今我们在挑选县长候选人时,首先还是把县里够条件的青年人做个比较,看他们的职务、党籍、和我们的亲疏、历史上有无问题等等,县长候选人只从乡长、乡党委书记、部长、处长中间去找。谁去从一般干部、知识分子中间挑选县长候选人了呢?世界上许多军事家、科学家、领袖,他们的才能都是在本职工作上,在战场上崭露头角,证明自己是有才华的,我的意思您明白了吧,如果明白了,请收回你刚才讲的‘谣言’‘诬蔑’这些话,在另外的场合请别再重复。因为你现在是县委书记,虽然你的话不会变成决议,但会成为一种威胁、压力、影响的。”
如果不是艾沙县长,而是另外一位,对县委书记这样直言不讳地进行批评和劝告的话,年轻的书记会对他拒绝,甚至进行反击的,但是在艾沙县长面前,他被迫按捺着自己的傲慢和火气,因为在他的心目中,艾沙县长的领导艺术、人品是自己学习的楷模。正因为这样,他静静地坐着认真听取县长的意见。也就是说,乌麦尔江当县长候选人不是笑话,也不是“谣言”,艾沙县长讲的这些具有新意的话,应该是由年轻的县委书记讲的,新意、新观点,代表年轻人才对,怎么会是已经完成了自己的职责,在国家和人民面前光荣退居二线的艾沙县长提出来呢?
“对,我的官僚主义有所抬头,我给组织部的同志们交待一下了解乌麦尔江的情况,并过问一下他的入党问题。”最后他低下头说:“艾沙大哥,请多批评、帮助。没有您的帮助,我什么事都做不好。”
“上面仅是我个人的看法,”艾沙县长笑着站起身来说,“咱们找个时间认真谈谈县长的候选人问题。”
县长走后,书记坐着思考了很长时间。
当天将近中午,书记在电话上对县长这样说:“关于乌麦尔江有个新材料,咱们一起看看,怎么样?”
“很好,”县长兴奋地说,“我马上就去!”
县长高大的身躯,时而挺直,时而弯曲地穿过密林向县委书记办公室走去。
今天天气格外热,有点发闷。林子中间好像热馕坑那样热气逼人。县长汁流浃背,虽然如此,他心急如焚,两步并作一步走,当他满脸大汗地走进办公室时,书记正坐在电风扇前乘凉,吃茶。
“谈不拢,”书记把手中的三页纸抖擞着说,“咱们白操心了,这是有关乌麦尔江的‘最新消息’。”
书记把纸递给县长,并给县长斟茶倒水。艾沙县长很快看完了三页长的手抄材料。他皱着眉头读第二遍的时候,正在注视他面部表情的书记好像在看一场闹剧似地哈哈大笑起来。
“这下咱们没有必要再谈候选人的问题了,”他十分神气地说,“伊玛目是最好的候选人。您尽可以放心了。”
“该是认真谈这个问题的时候了,”艾沙县长双指夹紧烟卷,说,“这份材料要很好地调查,我们要将此通报有关同志。”
“没有必要,我弄清楚了,我在电话上和厂长谈过了,这材料基本上落实了。”
“但是,”县长指着材料的一个地方说,“这个材料的揭发人是全县有名的谣言生事者,为了喝一杯酒,他可以任意出卖一个人。在文化大革命初期,他竟无中生有的诬蔑我说,他曾亲眼见过我有外国护照。至今,他还在搞诬陷别人,干造谣生事的勾当,在全县流传开来的几次‘最新谣传’都出自此人之口。眼下,人们对他说的真话也不相信了。也就是说,第一,揭发人不可信;第二,时间可疑,为什么不前不后,偏偏在‘乌麦尔江当县长’的说法散布开之后出来‘揭发’呢?第三,为什么这份材料很快就落到县委书记手里了?”
“真的可疑吗?”
“是的。”
“您说该怎么办?”
“第一不表态,第二认真调查。”
“好,就这么办。”
县长为了掌握材料的内容,再一次读了材料。材料扎实,用词妥当,但字迹难看。艾沙县长看材料,不仅注意它的内容,而且习惯注意用词,提问题的方法。所以,他讲话,写文章尽量不用生疏的文句,和空洞的辞藻。现在他为了记住材料内容,正在认真地读。材料是这样写的:
“我以工厂警卫的身份,边承认自己的错误,边揭发乌麦尔江的丑恶行为。我的错误是酗酒和由此而产生的傲慢自大。乌麦尔江的行为是盗窃,也就是犯罪。一九八五年七月三日夜间二点半,我听到街门的锁子响被惊醒。(我因为喝醉酒睡着的,这是我的严重错误。)我起来一看,是乌麦尔江推着厂里的胶轮平板平站在大门前,用钥匙开锁,(因为他经常夜间在厂里活动,经领导同意,给他一把钥匙)我走到车前一看,车上装着‘东方红-28’拖拉机的三个前胎,两个电焊机。我按规章不许将这些东西带走,但他耍滑头收买我,拿出十个熟鸡蛋和一瓶古城白酒。我一见酒就忘乎所以,甚至会放下父亲的灵床,去喝酒,我喝了个酩酊大醉。第二天醒来一看,车不见了,也就是说乌麦尔江盗窃工厂财产了,在将此事报告领导之前,两天后我找乌麦尔江谈过。他威胁说,‘我经常拿零件到家里去修理,你自己才偷了呢!’我因为害怕,很长时间没敢揭发。最后,我要揭发才向领导写了这份材料。乌麦尔江盗窃也不是一次了,他和厂里会计勾结一起,长期以来不断盗窃工厂财物。他这次暴露了,究竟他侵吞了多少东西,查点一下车房就清楚了。只要领导下决心清查,我将尽全力协助。我要求领导对乌麦尔江这样的窃贼应依法惩处,对我的严重失职也应给予必要的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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