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梦

作者：祖尔东·沙比尔[维吾尔族]

拖拉机修造厂警卫(前革委会副主任)
　　阿洪巴依。一九八五年七月三日夜
　　县长看完材料望着书记，他皱着眉头，沉思默想地狠吸烟。书记觉得自己和县长之间的潜伏着的斗争已经取得胜利，他很高兴，自豪地说：
　　“我听到这件事便派人去工厂，我亲自和厂党委的负责同志通了电话。据他们报告，工厂党委立即检查了库房，证实材料上写的东西失窃了。他们也注意了乌麦尔江生活上的变化，乌麦尔江家里突然增添了两条新地毯，就在几天之前，乌麦尔江原在银行的存款是三千七，一次又存入一千二，这样存款额达五千元。厂领导基本上肯定了此事，并决定和乌麦尔江谈话，试探他的态度。
　　“和乌麦尔江谈过了吗?”
　　“还没有。”
　　“那样的话，我认为应立即派人找厂领导，或者打电话，让他们先不和乌麦尔江谈。这件事暂时保密，尤其是让那个揭发人不能乱说。”
　　“我认为这事……”书记笑着说。
　　“你的意思是说已经落实了吗?”县长打断书记的话，“刚才的决定算数，第一不表态，第二认真调查。”
　　书记点头同意。
　　“我给您送份材料去，”县长轻松地朝外走去，“也是写乌麦尔江的，阅读后请考虑，像乌麦尔江这样性格和脾气的人能做贼吗?”
　　“很好，按您说的办。”
　　艾沙县长在十字路口站着思考良久，然后不是回家，而是步行到拖拉机修造厂去了。
　　八
　　工厂会计海米提恰坎的家，正像他的绰号一样，屋后是涝坝，三面是道路，没有果园，院子也比较小。
　　艾沙县长到这地方来，一路上一会儿走的是光秃秃的土路，一会走的是狭窄的绿荫掩映的小街，行路上不断向他施礼问候，他也不停地还礼。他走累了，渴了，满脸尘土。他想到那杨柳县垂和涝坝，清澈晶莹的水，如果在涝坝边上小憩一下该有多么舒心和惬意啊!当然，对于年近六十的人来说，休息片刻该有多么重要。但是，县长习惯了让别人更加舒畅。为了别人的事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为了别人他无暇去理发，为了别人他有时心里欢快，有时忧伤，这些事对别人来说，平时也许会偶然相遇，而对县长来说则是每日屡见不鲜，原因是他无时无刻不在为别人的事着想，另外，他经常处理别的上访、控告、反映情况。同时，对问题，作出最迅速、最坚决的回答。所以，他比起同龄人过早的衰老了。
　　他站在涝坝沿上望着水面，摘下花帽用湿手帕擦擦脑袋和脖颈。从涝坝另一头传来人们的喧嚣声。有的人在破口骂街，一位妇女在放声大哭。另一个县长熟悉的声音在吵少嚷嚷地讲述着什么……人们在互相指骂、责备着。也有的人在劝解，也有人在放声哈哈大笑。县长望着那边，沿着涝坝走了过去。
　　他过去一看才明白了是场纠纷，只见海米提恰坎赤身露体，被许多人抓住不放。对面也有个赤身露体的人，这是阿洪巴依。他嘴里、鼻孔里全是鲜血。满嘴的污言秽语像机关枪子弹似地不断发射着。他老婆披头散发，衣襟被撕破，她不停地拍打着腿胯，哭喊着骂人。县长背着双手，脸色阴沉地来到发生纠纷的现场，人们看见他，便纷纷交头接耳，议论起来。正在争吵撕打的人，好像被浇了一壶凉水，顿时平静下来。
　　“不害臊，你们真不知羞耻吗?”他望一眼阿洪巴依这边，阿洪巴依在原地蹲了下去。双手抚摸着秃顶哭泣地诉起苦来。
　　“这是包庇政府的报应!”
　　“政府不惩罚造谣者，我惩罚他!”海米提恰坎像皮球似地蹦起来说。
　　艾沙县长举起了右手，海米提恰坎缄口不语了。
　　人们好像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似地争先恐后向自己家里邀请县长。
　　“晌午了，县长到我家一块吃饭吧。”
　　“哎，县长，进家喝口水解解渴吧!”
　　“您来的正好，我有两句话说……”
　　县长和一个握手，和另一个客套一番；和一个道歉，和另一个寒喧几句。最后让阿洪巴依他们都回家去了。应海米提恰坎之邀向他的家里走去。
　　海米提恰坎是个矮个儿，五短身材，他经常留短发，不戴帽子，眼睛外突，牙齿外露，胡须剪得像个护身符，衣着干净，是个五十岁、却精神抖擞的人。为什么给他起了“恰坎”这绰号，无从知道。但有一点是很清楚的，凡事他都很敏快精明。比如，他骑自行车跑得像旋风般快；他能左手打算盘，右手记帐，别看他个子矮小，碰上流氓毫不示弱，还能施点拳脚，抵挡上一阵。他的生活呢?二十多年来，他仅用五六十元的工资养活着父母和近十个孩子。不仅如此，他还经常在家里、饭馆，或者果园里和他的那一伙朋友们聚餐。人们曾怀疑他的帐有问题，肯定贪污。但二十多年来没发现他贪污一分钱。当然，也许会有人知道他的秘密。关于海米提恰坎是怎样养家糊口的，他们总是对人们说：“他很敏快，自行车当汽车用。脑袋瓜像电子计算机一样灵光!别说十三口人，就是三十口人他也养活的了。”有一点大家都知道，那就是他无论何时都不停地动。
　　海米提恰坎在生活上的敏捷精明，近年来在一次实践中是到证明。转眼之间他安排了四个孩子的工作，并为妻子开了个小铺。他现在的工资也提高了三倍。全家的月收入达千元。海米提恰坎在各种婚礼喜庆场合，细心地待客、跳滑稽有趣的舞，以他公正、豪爽在群众中拥有很高威信，在工厂里受到人们的尊敬。为什么今天他打阿洪巴依打得鼻孔流血呢?
　　海米提恰坎诚心敬意、热情大方、迅速敏捷地款待了艾沙县长。艾沙县长参观了他这小院里精制的木床，棚圈里的鸡、羊之后，对海米提恰坎更为佩服了：他饲养的鸡就像商店货加上摆着的商品，是那样整齐、美观，羊好像是打秋千的孩子从地面上腾起，艾沙县长从来没看见过这般奇迹，他满意地笑了。
　　“这些动物动也不能动弹一下?”
　　“是的，”海米提笑着说，“别人一年喂肥羊，我一个月就喂肥了。称称看，我的羊最重。我的鸡每天下两个蛋，我家里做顿饭需五分钟时间。总之，不管怎么说，我要显示自己的敏捷精明。”
　　“那好，你把阿洪巴依的鼻子也敏捷地打出血啦?”
　　“是的，他对乌麦尔江搞阴谋，我以敏捷的速度搞清问题，分清了是非，好啦，惩办主犯要靠您了。”
　　“我也是为此事来的，太好啦，您确实够敏捷精明的。”
　　“我也知道您一定会来找我的。”
　　“好，那您快点说吧!”
　　“因为阿洪巴依揭发的是经济问题，厂领导就把追查此事的任务交给了保卫科和财务科，问题是这样，揭发的东西很快就查清了确实是从库房里弄出去的，现在问题是查证是乌麦尔盗窃财物，还是别人进行陷害。丢失两千元的东西，这在工厂的历史上并非是绝无仅有的，在保卫科的案例登记上，至今还未发现线索的这种“两千”元的案子还不少，问题是对这个案县委很关心，县委书记亲自给厂领导打了电话，这还不够，县政府办公室主任伊玛目还亲临工厂帮助‘查清案子’。这样关心的原因群众心里是清楚的，那就是乌麦尔江将成为县长的候选人，因为这件事和县长候选人有牵连，所以必须加紧追查。”
　　海米提恰坎比谁都关心这件事。当他听说此事的那天晚上，就四出奔波，搞清乌麦尔江在发案的夜晚到什么地方去了，把所盗之物品藏匿到何处了，或者销售给谁了。甚至在全县范围内，和拥有拖拉机的人，或者用拖拉机、汽车轮胎做马车用的主人都见了面。最近只有六个人买了轮胎，搞清了他们是何处买来的……半夜三更他才疲惫、气愤和醉醺醺地回到家里。
　　第二天一早他突然进入库房，查阅管库员帐本上被盗物品的进库日期。他很快查清轮胎在三天前，也就是阿洪巴依揭发的七月三日夜间被盗的轮胎，七月八日又登记入库。也就是说阿洪巴依在这里打了埋伏，海米提恰坎抓住这个问题问管库员：
　　“你看到了吧，这些轮胎还没入库就被盗窃了，没入库的物品你为什么登记?”
　　管库员是个木勺鼻子、大嘴、高个头。他结结巴巴地说：
　　“物品在乌麦尔江的办公室里放了几天，我没见货，只是按发票登记的!”
　　“那盗贼的头号同伙原来是你呀，如果想宽大，就请早揭发，否则别人也会揭发你的。”
　　“真主啊，海米提兄弟!”他揪住衣领哀嚎。
　　海米提恰坎当天就让管库员承认了。原来物品早已让管库员、警卫和另一同伙盗走了。为什么他们把这件事推到乌麦尔江头上?其原因管库员是不清楚的，海米提恰坎掌握了线索之后，第二步是把阿洪巴依请到饭馆，他们喝得红火涨脸，然后一同来到阿洪巴依的果园又喝了起来。阿洪巴依喝醉之后便开始骂起乌麦尔江来。海米提恰坎原来打算用新掌握的秘密，这会便成动武解决了。他抓住阿洪巴依的衣领，喊道：
　　“说，你陷害乌麦尔江，他们给了你多少钱?”
　　阿洪巴依起初一口否定，不承认，但海米提恰坎把他压倒在地，掐住他的脖子之后，他才说了实话。物品是管库员、警卫和另一乡政府的人合伙偷盗的。
　　海米提恰坎讲完之后，给县长又换上了新茶水。
　　“今天的纠纷是怎么回事?”县长笑着说，“您逼迫他承认能行吗?”
　　“今天的事，”海米提面红耳赤地低下脑袋，“阿洪巴依耍癞皮，我本来找他落实为什么把盗窃的罪名推到乌麦尔江身上，那个酒鬼犯酒瘾，发作起来，和他老婆大吵大闹，他看见我就像条疯狗似地咬我，于是我就朝他鼻子上给了一拳……我在这种场合也控制不住自己!”
　　沉默片刻之后，县长问：“您认为他们为什么把事情推到乌麦尔江身上，让阿洪巴依以他的名义揭发呢?”
　　“他们有后台，”海米提恰坎低下头，“他们三个盗贼管他谁当书记，谁当县长，这与他们无关，这是他们受别人指使的，他们的后台，正是乌麦尔江潜在的对手。”
　　艾沙县长点头表示赞同。他临走前紧握海米提恰坎的手说：
　　“这样吧，向您交待两件事，第一，请不要把这些情况告诉乌麦尔江，他现在不是在外面吗?你告诉他，让他夜间不要外出。第二个任务，将您所掌握的情况全面、细致地告诉我儿子，我派他来找您，但还有一点要交待，如果再打人，就不许您参与查清这件案子。”
　　县长从海米提恰坎家很轻松地返回了。不管怎么说，乌麦尔江不是盗贼，应马上找乌麦尔江谈话，帮助他入党，成为关心国家大事、有觉悟的人。当然，一个人超出他自己的活动范围，为了显示自己是政治家，便插手一切事情，那他一定是个大傻瓜。但是，如果自己有智慧、有能力帮助别人，却像个吝啬鬼，把自己的才智和能力隐藏不露声色?这种做法有益，也是有害的。因为，金子为了说明自己是金子，必须要发亮，如果它用泥土把自己外部包起来的话，那许多渴求它的人，也不会看上一眼的，它必然会失去自己应有的价值。如果乌麦尔江的妻子不编造谣言，像艾沙县长这样理解人的价值的领导干部也不会如此关注他的。艾沙县长如果不是通过儿子的文章、会计的介绍认识他的话，那乌麦尔江对人民能做出较大贡献的青壮年时代，也只会在谦虚和过分天真中度过，失去应该得到的成果。艾沙县长见过许多有才华、有道德的人。他们的道路坎坷，无辜受害，一生做不成大事，是在平凡的事业中度过老年的，如果把他们放在更重要、更高一些的位置上的话，也许他们不是平民百姓，而成为领导干部、科学家、医生、工程师、作家的。也就是说人像一棵果树，他一生只能有一次结出甜蜜果实，枝叶繁茂的时候，这时它特别需要好的园丁、护林者，艾沙县长现在的职务就是园丁，就是护林者，他应该诚悬、认真地完成自己的任务，莫让他在晚年后悔、惋惜。
　　艾沙县长想到以上这些便加快了步伐，他打算今天和县领导一块研究确定县长的候选人。读者祝愿他顺利，生活给他通畅之路，幸运是属于他的。
　　九
　　“你好，乌麦尔江，把您的手伸过来，嗯，阿扎黛别尴尬，让我和您也见识一下。虽然你们不认识，也没找过我，但我每天都在想念你们，你们感到惊讶吗，这很有趣，乌麦尔江，我和您母亲托乎提罕是表兄妹，名字叫玉素甫江，绰号长舌。故去的表姐也许多次向你们提到过我。好啦，别铺褥子招待我啦，谢谢你们，这褡裢里有些微薄的礼品，羊羔肉应立即撒上盐挂起来凉着，还有几只活鸡，找点玉米喂一下。这是我亲自养的专为你们送来，瞧，这鸡有多肥，这是油馕。还有杏子是自个儿果园里的。八年了，每年都专为你们喂着羊、鸡，留着水果。我真是盼望见到你们，望眼欲穿啊!但你们一次也没去探望过我，如果托乎提罕表姐活着的话，说不定咱们还在一块生活呢。眼下我手头富裕，听说你们住公家的房子，这像什么话，我愿给你们盖一套漂亮房子，木料、石头、人工这些，在我来说就好像清除掉手指上的污垢，没问题，玉素甫江长舌不会骗你们，我有这个心思已整七年了，今天才讲出来。为什么呢?因为多年来我对不起你们，你们从来不进我的家门，还为什么呢，我是你们的父亲，合法的父亲!”
　　“如果早知道的话，我们会去的，因为不知道嘛……”
　　“嗯，阿扎黛，你不知道，这确实是真的。但乌麦尔江知道我是乡政府供销门市部主任，乡长、乡党委书记欺负我，无故说我是贪污分子、投机倒把分子、行贿者，这些话四处散布，人们都知道了。但我连公家的一颗芝麻粒也从未占为己有。”
　　阿扎黛有趣地谈了。乌麦尔江对这特殊的“亲戚”也感到十分惊讶。
　　玉素甫江是位猛眼、美人脸、厚嘴唇、长下巴、鹰勾鼻子。他端起温茶水喝了一口，挑动一下眉毛，又开始讲起来。大院门被敲响了，这才打断了他的话。县人民政府财务科一位镶金牙的老同志走了进来，他深深施礼之后，双手热情地握住乌麦尔江的手，然后单手和玉素甫江握手相见。对阿扎黛则像获得雷鸣般掌声欢呼，而不断谢幕的演员，一再躬身施礼。
　　“谢谢，以后请常来做客，”他躬身行礼，说：“今天我是按伊主任的吩咐前来完成任务的，按伊主任的命令，我们一夜未睡觉在调整房子，今天你们就搬到领导干部院内的四间一套的房子里去住，我已带人来帮助搬东西。”
　　“我不明白您的话?”乌麦尔江惊讶地望着他。
　　“为什么?”那人露出金牙微笑着，“伊玛目主任的安排，不理解也没什么，这是他在落实党的知识分子政策嘛!”
　　“不，我们两间房子就够了!”
　　“你们够了，可对你们的地位来说是不够的!”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您明知故问!您不是以前的乌麦尔江了，阿扎黛也不是给我们这些小人物当翻译的阿扎黛了。你们的地位变了，要换和地位相适应的房子。”
　　“一夜之间，我的脑袋上不会长出苏来曼圣人的犄角来的，我仍然是以前的乌麦尔江，请勿再讲那些无踪影的话!”
　　“哎，看您多谦虚，怎么这样说话，这是伊主任的安排，您不能以谦虚自居打破了这个安排!”
　　“你去告诉伊玛目，我的房子不困难，不需要对我照顾。”
　　“那您自己讲去，乌麦尔江打破了您的安排，这话怎么能说出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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