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鱼星座
作者:徐小斌
年轻女人在临走时用极度疑惑的目光盯着卜零,卜零同样不明白那目光的意义。在那种香气消失之后卜零才闻到一股精液的气味。她看到那个凌乱的床,那是一场大风席卷而去的苍凉墓地。于是卜零用一种墓地般的声音问石,卜零说我记得我曾经给你带过一瓶香水,你说你车上要用的,怎么一直没见你用?石的头深深地垂下去,卜零猜他现在的表情一定生动美丽像个初涉世事的童男子。石说姐姐真对不起我对你没说实话,那香水给她用了,她挺喜欢。卜零点点头。卜零说她可能不知道这香水的来历要是知道了可能更喜欢。卜零淡淡地说这香水是用很多鲜花制成的,那些鲜花都是一色的雪白,加了很多香料和优质的酒精,那个山脚下的小作坊里,有六个鲜花一样的妙龄少女,女老板是个黑衣女人。那女人是个巫师,就是那个给我算过命的巫师,她说过我在春天会遇见一个男人。卜零说到这里就停住了,她看见石的眼睛异乎寻常地惊慌,石向她走来,石说姐姐你怎么了,你到底是怎么了?!她看到石的手伸向她的额头,她就忽然闻见精液的气味,她飞快地挡开他的手她大叫了一声别碰我!她用了那么大的声音,四壁仿佛反复响起回声。
不知过了多久石才轻轻地说姐姐这事儿我早就想告诉你就是没有机会。你那次给我看手相说我有三个女人,当时我就想说我只有两个,一个是我老婆一个是她,我和她已经有两年多时间了,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忙,我想只有你才能救我们……她怀孕了,你能不能帮她联系个医院……
做人流吗?卜零的嘴角上挂着一丝冷笑。
石点头。
为什么不要下来?这可是你自己的骨血。
那怎么行?我老婆那边怎么办?姐姐我对她是真心,是真心要娶她,可现在不行,可能要一两年以后我才具备娶她的条件,现在这时候,你就救救我们吧!姐姐,只有你能帮我……
卜零摇摇头。卜零说不我做不到。而且……卜零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接着说,也可能我们以后就见不到了。
为什么姐姐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想和韦离婚。我离开韦,也就不会和你有任何联系了。
干什么呀姐姐?都快40岁的人了还离什么婚啊?
快40的人是不是就不是人了?卜零说完这句话就向门外走去,在门口卜零又回过头,在阳光下卜零的脸色一片青灰如同戏装中的鬼魅。卜零对石一字一字地说你欠我的,你得还。卜零的脸和声音吓得石胆战心惊。卜零走出很远才感觉到右臂的沉重,她看到那五盘带子仍然拿在手里。那里面好像浸着血液,牛的一凸一凹的眼睛,还有精液的腥气席卷而来,迷惘的阳光把行人们分割成了碎片,然后定格。
三十一
从盛夏到初秋的三个月是韦一生中最痛苦的三个月。他的痛苦在于他铁的生活规律被打破了。他不知道怎么对待躺在床上的卜零。那一天,几个陌生人把昏迷不醒的卜零抬了回来,韦着实吓了一大跳。韦想这类文艺型的女人实在乖张,甚至用自虐的方式来引起别人的注意--韦实在不理解卜零献血的举动,而且是在完全没有和他商量的情况下,他认为这起码是对于家庭的不负责任。他甚至想这可能是卜零逃避剥豌豆的一个诡计。自从卜零躺下之后剥豌豆的重任全落在韦身上,韦每天下班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剥豌豆,到豌豆季节结束的时候韦的指甲染上了洗不掉的绿色。这绿色甚至被刘总注意到了,刘总笑笑说绿指甲倒没什么,只要不是绿帽子就行。气得韦在当天的梦里向刘总肥硕的脑袋举起了刀子。自从那次合同的事之后刘总老是这么对待他,就在那次韦向卜零和石宣布公司即将变动的消息,并且由此发生卜零跳车小石受伤的戏剧的第二天,韦便得知刘老总已和日方签了堵塞漏洞的追加合同。韦这才自责自己太沉不住气了,好事是不能让别人过早知道的,特别是很有成功希望的好事。难怪那个怪异的巫师举过一支正在滴落的蜡烛作为他事业的隐喻。
但韦并不是那么容易屈服的。韦的信条之一便是"善败者不亡"。韦在立秋的那一天第三次走进那座有巫师算命的饭店。三层的那个埃及餐厅呈现出一种衰落的气象。用餐的人们像秋风落叶一样零落而萧条。曾经鲜艳美丽过的波斯花纹地毯现在像树皮一样薄而肮脏,上面洒满了烟头的灼痕。巫师已经回国了,原来她算命的那张桌子依然摆在那里,布满了灰尘。在放置水晶球的那个地方现在放着一盏巨大的花瓶式台灯。韦想巫师的口袋大约已经满得要溢出来了。不知那个巨大的水晶球如何放置在飞机上。或许会放在空中小姐的座舱里,巫师吃完中国式烤鸡之后,或许会利用剔牙的工夫给哪位运气好的小姐算上一命,然后带着一种玩味的态度去欣赏小姐美丽的脸上或狂喜或忧伤的表情。当然,如果发生空难那么那水晶球就会飞出窗外碎裂成无数繁星,若干年之后再以陨石的身分返回地面。
这时一位小姐拿着菜谱走来,轻声问:几位?
韦像被别人追逐着似地逃离那家饭店。那个花瓶式台灯的昏黄灯光令他昏昏欲睡。这件事他当然没有告诉躺在床上的卜零。他觉得卜零的形象在他眼里越来越模糊他惧怕这个模糊的形象。他觉得躺在床上的这个女人就是一种情欲的化身她像一团烈火一样可以毫不费力地吞食他,他过去天天盼着她会安静下来会像"古井水"一样"波澜誓不起"。她现在真正安静下来了,她的眼睛从早到晚盯着天花板,对任何事情都毫无兴趣,但是她仍然使他害怕。有一次他明明听见她在嘟囔着但他问她说什么的时候她却断然否认,而等他刚一转头便清楚地听到她在说什么"紫鲨鱼……浮冰……"。
他断定她是走火入魔了。因此当他回家后看到她,听她说老板来过,单位通知把她除名的消息之后,他本来以为又是她幻想的什么故事情节。
三十二
但是老板送来的大包慰问品还摆在那里。有月饼、葡萄、莱阳梨、红富士……还有一大堆冷冻食品。所有的礼品加起来有上千元了,老板说是单位"慰问献血的同志"的,老板语调亲切真挚,谈吐幽默而迷人,老板连说了六个笑话,这些笑话确实很好笑,卜零已经有好久没这么愉快过了,老板在说完笑话之后就把头转来转去地看卜零家里的陈设,老板说你家很朴素呀,你先生不是大老板吗?卜零说我先生是那种挣不了钱的大老板。老板说我可是听说你是大款的太太,出门儿就坐豪华车的,单位这点钱挣不挣对你来讲算不了什么。卜零说那可太冤枉了对我来说单位这点钱是我的全部。老板听到这里好像吃了一惊似的,老板说那太糟糕了,这简直是个天大的误解。卜零惊讶地看着他。老板显得很沉痛地说有件事我不能不告诉你,下个月你就不要去单位上班了。卜零的反应出乎老板的意料,在宣布这类消息的时候对方几乎一律地要大哭大闹寻死觅活,倘是男人便要大发雷霆以死相拼,但卜零的反应似乎过于平静,以至老板以为她还没听懂。于是老板进一步解释说单位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僧多粥少,上级领导从年初开始就想裁人,有人向他汇报了你的情况,说你长期完不成任务动不动就不上班,这次参加献血的同志最多休了二十天,可你连休了三个月,也没有假条,领导在这次中层干部会上点了你,我为你争了很久,可没用,所以……卜零仍然一语不发,但是老板发现卜零的眼睛里出现了两朵绿色的火苗像蛇信子一样喷吐毒光,但卜零的嘴角上似乎还带着笑意那是一种"毒笑",老板不知为什么有些害怕,接着卜零说出一句话来更加让他恐慌。卜零看着他的眼睛说老板你说的这时间不对吧,我想裁人的决定应该在我献血之前,我猜的对吗?老板的肌肉在微微抽搐,老板到底是英雄好汉,老板想结束这场无意义的谈话了。老板说:你真聪明,充满智慧。卜零笑笑又说出一句让人惊心动魄的废话。卜零说这个时代的智慧是一种通往绝境的智慧。卜零在说这话的时候平静如水。老板惊奇地发现卜零又有新的变化,这个女人的脸仍像过去一样妩媚,但那丰富的表情却已荡然无存。没有一根线条能够泄露她的内心秘密。就是过去那双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她内心世界的那双眼睛,现在也不过像一面玻璃镜那样镶嵌在脸上,从里面折射出的正是对镜者本人。老板在站起身的时候说你这句话可以进名言录了,为了你这句话我请你喝咖啡。晚上八点,花非花咖啡厅。
老板走出去的时候仍然在想卜零的变化。卜零这个女人在他心里始终是个谜。往往是他自以为已经完全掌握了她的时候,她忽然有一种新的谜一般的变化。老板刚刚调到市台时第一个注意到的就是卜零。这个女人并没有标准美人的脸,却从整个表情和体态上充盈着一种生动和妩媚,给人一种"异邦异族"的感觉。老板开始的时候很对卜零动了些念头。应该说这种念头对于老板这样的人是很不容易的。演艺界美女如云围绕着老板每天都有人给老板打饭、打水、清扫办公室乃至做各样的事情,要知道是老板在决定着生杀大权。可是卜零好像一直把他视作一团空气,老板觉得这个女人在用轻蔑毁灭着他,使他产生一种失败感。更让他不能容忍的是卜零常常不顾场合地顶撞他,譬如有一次开会的时候,老板为了活跃气氛,谈到《南国红豆总相思》里关于雪白的颈子的描写,老板说他当时就向作者提出过删改的问题,但作者修改的结果却是增加了两次强奸,老板和众人哈哈大笑。卜零站起来说老板你说话不能完全不顾事实,据我所知根本就没这回事儿这纯粹是演绎。老板说比"春天踏着湿漉漉的脚步走来了"还演绎吗?众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卜零却继续认真地说这两句话根本不可比,因为我的话最多受人嘲笑而你的话伤害了别人。说完了这句话大家就安静下来,老板从那时开始就想把卜零请走了。
但是老板的好奇心使他犯了一个错误,他想探究这个女人之谜而约她去喝咖啡,他觉得如果不把卜零作为他的部下而把她作为一个纯粹的女人来交往的话,也许会有味道得多。但是他忘了考虑代价的问题,以至犯了一个对于他来讲十分罕见的错误。
三十三
老板走后约十分钟的样子卜零起床对镜梳洗。卜零好久没有照镜子了,卜零觉得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但是镜里的女人依旧。稍稍瘦了一点,眉宇间却有了一种绝决的神气。卜零用最精美的奥粉做底霜。她挑了一种淡赭石色,这种颜色和她的肤色很相配,并且使皮肤发出一种瓷一样晶莹的粉彩。唇膏她用了浓艳的深绛色。然后她戴上两只很大的锡制耳环,一个美丽的阿拉伯公主在镜中出现了。她发现自己似乎很适合浓妆。
后来她从镜中看到了韦推门进来。她没有回头,就在镜中注视着韦的脸说老板来过了,单位已经把她除名。韦听了之后好像并没有什么反应。卜零说我要出去一趟晚上要晚点回来。韦这时才看到老板送来的东西韦说这么说你们老板真的来过了?卜零说当然是真的我虽然献了血可脑子还没献出去。韦这才有些恐慌韦说你刚才说什么你们单位把谁除名了?卜零这才回头看着韦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卜零说你的老婆从今往后要靠你养活了,韦总你不害怕吧?韦一下子跳起来韦的身体里像装了一条暗簧似的,韦大吼着说你不要处处犯神经病,平时你一点小事就掉眼泪可现在这么大的事你倒不哼不哈了!快把你们老板的电话给我,趁还没有公布之前做做工作还来得及!卜零冷冷地看着他。卜零说你要怎么样?求他吗?韦说当然难道你现在还放不下你的臭架子!现在多少下海的人又折回来找铁饭碗,端个铁饭碗容易吗?你什么都不懂,告诉你你要是想让我养门儿都没有!我没有这个义务我不会给你一分钱的……别废话了快把电话给我!卜零说我要是不给呢?韦说那我就直接到你们单位去找老板!卜零勃然变色卜零说你要是迈出这个门一步,我就杀了你!卜零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又冒出那种绿色的火苗,这种绿色使卜零看上去充满了雌兽的气味。韦有点惊慌但立刻用冷笑掩饰了这种惊慌,韦冷笑着说你不就会窝里横吗?你在你的老板面前怎么什么都说不出来?你看上去挺聪明,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笨蛋!笨蛋笨蛋!……韦就那么长笑着转过头去,但是韦的笑容很快就定格在脸上了,而且是永远刻在脸上。就在韦转身向外走的那一瞬,卜零用一根很长的冰冻里脊击中了他的后脑。
这支冷冻里脊是老板送来的冷冻食品的一部分。冻得很结实,像一根粗大的铁棒。卜零清醒地记起曾经读过一则著名的英语小故事,故事里说有位女士杀了她的先生,用的是一支冻硬的羊腿,在警方来调查的时候,这位女士把羊腿放进烤箱里,待警方搜查一无所获准备离去的时候,她很热情地请警察们享用美味的烤羊腿。这个小故事中表现出的智慧是一种属于女人的独特智慧。这的确是一种通向绝境的智慧。
所以卜零把烤箱打开,把时间定在50分钟,把冰冻里脊放了进去。然后卜零盛妆走出大门。
三十四
卜零在走到这一片街区的时候记忆有些模糊。在她的记忆中好像没有这座宫殿式的建筑。这座建筑的外墙是由一系列长长的画廊组成的。这些古怪的画充满了动人的官能之美。那些淌着血的树林里,有蓝色的鸟羽在飘动,树林的阴影覆盖着湖面,湖里的鱼聚在阴影处吸吮着绿荫的凉意,蝴蝶和蛇在树林里藏匿,它们没有任何隐喻或象征的意义,一个面对画面的女人冷冷地呆立着,还有色彩浓艳的裁缝或小丑在怪笑,他们似乎都处在无生无死的境界,这画廊使人想起一个狭长的活体解剖室。在那树林的深处,好像随时都会有幽灵从里面飞出来。
就在卜零犹豫着的时候,她看见宫殿式建筑里走出来两个人,都穿着白大褂,她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要找的医院确实是在这里,不过是改装了一下门面而已。接着她发现那两个人其中之一就是她要找的人。那是她惟一的医生朋友。那医生管理着一种剧毒药品。
那医生把她让了进去。医生的模样没变,仍然留着一绺小八字胡。当医生听到她需要的药品之后并没有任何惊奇的表示,只是简单地问:你用它做什么?卜零说我先生是摄影师他做暗房的时候需要这个。卜零刚刚说完就后悔了她忽然想起前次曾告诉医生先生在公司里工作,但是医生似乎根本没介意卜零的回答,他再没问什么。医生走进里屋拿出了一小瓶药,看上去只有小指甲盖那么一点点,医生说每次只能用百分之一。让你先生一定要带着胶皮手套操作,事后一定要好好洗手,医生送卜零出门的时候还在叮嘱。但是这话让卜零听起来更像是一种职业性的医嘱。
花非花咖啡厅就在斜对面的街角处,旁边是一个小邮局。卜零像影子一样闪进了邮局,她奇怪的是没有任何人注意她,卜零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秘密地穿上了一件隐身衣。卜零在填写汇款单的地方悄悄拿起一瓶墨水,卜零迅速地把那一小包东西倒进去,然后掏出钢笔吸了几下墨水。卜零没有忘记在出门的时候把剩下的墨水洒在外面的土地上。
卜零走进咖啡厅的时候老板已经等候多时了。老板刻意修饰了一番,显得风度翩翩潇洒自如。老板是那样亲切善意地对待她,这真是个迷人的男子,卜零觉得和他谈话真是一件愉快开心的事,他们谈得十分投机,精彩纷呈,很多美丽的语词像肥皂泡一样从他们的嘴里源源不断地喷吐出来,卜零觉得不记录它们真是太可惜了。老板说你是个很有趣的女人,这我没猜错,我希望我们以后可以常常有这样的谈话,并且,不仅仅是谈话。老板说完这话就意味深长地看着卜零。卜零也心领神会地看着老板,眼神既娇羞又有一种妩媚,卜零的表情恰到好处,以至连老板这样的人也感到心旌摇荡。但这并不妨碍卜零在老板去洗手间的时候向老板的杯子里挤出几滴墨水。卜零挤得果断而准确,没有一滴洒在外面。
卜零走出咖啡厅的时候老板已经趴在桌子上了,那样子像是熟睡。卜零走出去的时候仍然没人注意她,因此她觉得这一切真是简单极了,简单得让人觉得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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