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鱼星座
作者:徐小斌
韦觉得卜零需要帮助。休大礼拜的时候,韦订了个KTV包间,想带卜零去散散心。当然由石开车前往。很巧,在饭店的大堂里韦遇见了老朋友达。达现在是一家著名大公司的总经理。韦立即邀达办完事后一起吃晚饭,达欣然允诺。酒过三巡,达起身去卫生间的时候韦低声告诉卜零,达对于韦生意场很有用。卜零漠然看看他说那又怎么样。韦看见卜零那冷漠的脸就想起已经好长时间没见她笑过了。韦说这你还不明白吗小傻瓜,看得出他对你有兴趣,你要跟他多聊聊对他多笑笑,一会儿和他一起唱唱卡拉OK。卜零看看那张龙虾一般红涨的脸就把头扭开了。卜零觉得韦只要自己做生意需要便可以随时把老婆典出去。
那一天卜零喝了许多酒。卜零那天穿的是法国摩根丝的曳地长裙。浅驼色的摩根丝在灯光下变成了肉色。卜零感觉到石和达缠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卜零想酒真是个好东西,人可以躲在它后面,进可攻,退可守。卜零抓起话筒说:这首歌献给达先生。达听完这话就笑了,十分满足。卜零在说这话的时候有一种名妓般的感觉。卜零设想自己是莫罗笔下那位金碧辉煌的莎乐美。每当她把自己想象成什么角色总比真实的感觉要好些。莫罗的莎乐美穿着阿拉伯后宫式的衣裳。那大概是最早的三点式。那些衣裳总是缠绕着富丽堂皇的金银丝,有硕大的金绿色宝石镶嵌其间。卜零忽然想或许那地中海周遭一族曾经分布在世界的许多地方。譬如波斯、埃及、阿拉伯、印尼的巴厘岛乃至中国的边塞。这是个十分奇妙的联想。这一族人的原生态是那么相似,好像这是被遗弃在世界文明之外的充满美丽原始生命的一族。卜零觉得自己正属于这一族,她想自己成为弃儿的结果很可能是伴随恐惧流浪终生。
接下来卜零和韦合唱了一首歌。韦唱歌的时候总是与原调南辕北辙。韦很认真地解释这是因为自己的一侧耳骨有问题。尽管如此韦的嗓门特别洪亮,底气十足。所以卜零在唱歌的时候总感到脸的一侧在发烧,烧得滚烫。卜零甚至不敢转一转眼珠。饱经世故的达老板当然一如既往地笑着,可卜零猜不出石这时会是什么表情。幸好韦唱歌的兴趣并不大。在铁板烧烤端上来的时候,韦的话锋已转入正题。通红透亮的肉片在铁板上泛着油珠口兹口兹作响。韦端起一杯酒对达说你是老大哥生意做得很成功,希望今后在各方面多多关照。达端起杯子一饮而尽。韦又举起第二杯酒韦说我们两个公司今后肯定有联手的机会,公司大概最近会有人事变动你明白吧别的我也就不多说了,来,为我们今后的合作干杯!两个高脚杯碰在一起酒杯里的液体泛出许多泡沫。韦端起第二杯酒的时候卜零就看了他一眼。这时石以潜移默化的方式拿起另一个话筒。屏幕上显现出一个穿三点式泳装的女人,那女人在沙滩上不断挺胸收腹作波浪状。卜零很奇怪几乎所有的影碟都离不开一个三点式的女人,而每一张女人的脸都相似得让人吃惊。那些女人的皮肤苍白像被水浸泡很久的白色羊皮纸她们显得那么贫弱没有一根线条有生命的色彩,或许这就是被男人们企盼的那种贫弱吧,因为这一族的男人也同样贫弱疲软,他们害怕炫目的生命色彩,他们害怕那种强烈的色彩会把他们淹没。
卜零和石的歌声合作得天衣无缝。此前卜零并不知道石有这么好的唱歌天赋。石的歌像亚热带的熏风吹过槟榔树一般发出沙沙的声音。石唱得很投入,在"让我将生命中最闪亮的那一段与你分享,让我用生命中最嘹亮的歌声来陪伴你""希望你能爱我到地久到天长,希望你能陪我到海枯到石烂"这类滚烫的句子出现的时候,卜零看到石的脸微微有点红,眼睛立即也有了一种潮红。那潮红湿润得仿佛可以渗出水来。卜零从来没有在任何男人脸上看到过这种生动美丽的表情。
卜零忽然感到那一股热流再次不合时宜地涌动出来。她死死盯着那个拿着话筒的健壮的胳膊,她想扑上去,掐他,把他掐紫,她想让这强壮的双臂紧拥,然后坠入久久想象中的境地而被虐待,让自己的身体能像水一样在他粗大的双手里流动变形,她不再惧怕羞辱,这年轻强壮的男人才是帝王。她渴盼着一种他施加给她的剧痛。她要在那剧痛中敞开自己,让那个禁闭在牢笼中的囚徒发出高亢凄厉的歌唱。
二十六
那一天玩得很晚了,大概有凌晨两点那么晚了。把达送回家之后,石照例地送老板夫妇。老板夫妇照例地一言不发。石早已习惯了这种沉默。因为达家很远要经过一段高速公路。回来的时候仍要途经高速路然后斜插进入市内。上高速路的时候石紧闭车窗挂上五挡那速度风驰电掣一般。这时韦半闭着眼睛在养神,韦从半睁半闭的眼睛里看到卜零起伏颤动的乳峰,韦的心里忽然一阵恐慌,有了预感似地感到了什么。这时卜零忽然开口了。卜零说你今天对达经理说的公司有变动是什么意思,韦睁眼看了看她说这是公司的事你别管那么多好不好。韦其实并不知道卜零对这些根本毫无兴趣,卜零只是因为像平常那样惧怕沉默而寻找一个她自以为韦会感兴趣的话题而已。卜零于是不再说话,韦却又忍不住似地说公司的变动近一个月就会见分晓,刘总这回死定了,说完这话之后韦大声说小石你可别出去瞎讲。石嚅嗫着说我怎么会呢韦总您放心吧。韦于是一发不可收地说上周和日本财团谈判,虽然合同明确了是由日方提供备用零件技术培训等项目,但是并没注明是有偿提供还是无偿提供,这个漏洞有可能让中方受损百万以上,韦说作为中方谈判的首席代表刘总他不可能会忽视这一点,韦像个智者一样半眯着眼睛说那么就剩下了一种解释--他和日方作了幕后交易!韦笑笑说刘老总的胃口真是越来越大了!卜零大睁着眼睛想了半天,卜零说你既然发现了为什么不及时指出来?韦像看外星人似地看了卜零一会儿,韦说你不认为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么?卜零噎了一下卜零的目光深刻如雕刻的冰凌,这时车里的灯光幽暗,石正在放一支忧伤的歌曲。卜零淡淡地说你找到了机会可你们公司失掉了机会。韦半天说不出话来韦哈哈笑了,笑过之后韦像很有经验的电影明星那样低声说:我的天,我老婆什么时候变成活雷锋了?韦很不愿意在石面前失分寸于是韦接着说:当然,身边睡个雷锋比身边睡个赫鲁晓夫强吧。哈哈……还没等韦笑完卜零就做了一个惊险动作,卜零叫石停车,因为叫得突然车速又太高石还没有停稳卜零就拉开车门跳了下去。卜零在高速路上像一只松鼠那样一下子搓出去十几米远。韦急忙闭眼他害怕血肉模糊的尸身但是他刚刚闭眼就听到一声惨叫,他还没来得及断定那是谁的声音他就在原地转了一圈,然后车戛然停止。
等到骑着摩托的巡逻警察走过来的时候,韦才发现司机石伏在方向盘上。韦这才依稀记起刚才那声惨叫像是石的声音。韦下了车向巡逻警察指着卜零摔出去的方向说不出话来,韦的下巴一直在发抖,他眼前反复出现一具被碾压成碎片的女尸,警察的问话韦一句也没有听见。警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在高速公路的那一边,有一个女人正慢慢站起,那女人的黑色剪影很好看。女人的长发在空中飘舞。那是卜零。
后来韦知道卜零除了胳膊上蹭破一点皮之外奇迹般地毫发无伤。
二十七
石被连夜送往医院。韦断然拒绝卜零想去看石的要求。直到第二天韦上班之后,卜零立即拨了石的呼机。二十分钟之后有人回电话说,石现已转到市立第三医院骨科病房,是因急刹车和快速打轮碰撞而造成的右臂肘关节错位。卜零一改平时懒洋洋的作风,像慢镜头拍摄的《摩登时代》里卓别林的飞快动作,用高压锅做了个清蒸鱼,然后放进保温桶里,这鱼还是石前两天钓到的。一路颠簸裙子上洒了许多鱼汤。卜零就带着那许多鱼汤的污迹推开了骨科病房的大门。
卜零第一眼看到石的时候觉得他变丑了。大约是伤痛和惊吓的缘故。裸着上身的石在病床上坐着,医生正在给他检查。石的右侧肩臂被马马虎虎地包扎起来,他的脸色苍黄如纸,他受惊的眼睛求救似地望着医生,而医生十分淡漠,像摆弄一个人体模型似地摆弄着他。石的身体随着医生手指的触碰痉挛着。这时卜零轻轻叫了他一声。
卜零并没有看到她所渴望的那种目光。石只是很费劲地微笑了一下,尽量平静地说了一句"你好"。然后对医生和周围的人说这是我姐姐。但医生和周围的人都像是没听见似的。卜零看到石黧黑健壮的身体无助地暴露在众人面前。医生像看原始溶洞中的骨殖那样随随便便地看了看石的X光片一眼,然后对卜零说,他这种错位只有两种办法,一是做手术,用钉子来固定,二是不做手术,用绷带来固定。石还没听完就说我不做手术。这样便只好用绷带来固定了。医生叫来两个穿手术服的壮小伙子,两人一边一个把石抓牢,医生便拿了器械和绷带开始操作,也许说上刑更准确一点,因为石虽然不曾喊出声,从他身体的挣扎和淋漓汗水来看,他的忍耐已经达到了极限。周围的人都盯着他那黧黑的不断扭动的身体,那身体现在已经汗湿发亮。卜零从众人眼光中看到怜悯背后的一种快感。仿佛发生在那个肉体身上的剧痛带有某种戏剧性或表演色彩,那是一种埋藏很深、很难表述的东西,使人想起古罗马斗兽场的腥风血雨。
那一天石和卜零很晚才回家。捆扎之后石吃了半条清蒸鱼,是卜零一口一口喂的。卜零喂了一半像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卜零问你太太怎么没来?石勉强笑笑石说我和她有大半年都不说话了,合不来。卜零说难怪你从来不提你太太。石好像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石说我们可以走了大夫说我可以不住院。卜零拿了些药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医院大门。外面天已全黑,在黑暗中石忽然停步石说姐姐我眼里进了沙子你帮我擦擦吧。卜零这才看到石的眼睛亮晶晶的似有泪水游动。卜零掏出手绢擦了一下,又擦了一下,石的泪变成了一条汩汩不息的河流。顷刻之间卜零觉得自己也化成了一团水,水一样柔软和顽强地汇入那条河流。
二十八
石每天都给卜零打电话。一听到那沙沙的声音叫一声姐姐,卜零的心里就温柔地缩紧。后来卜零说你别叫姐姐了,石问那叫什么,卜零说随便,就是别叫姐姐,当你的姐姐我觉得累。石温存地低笑了一声,石说那就让我好好伺候你。等我好了以后开车带你跑遍全城,你愿意上哪儿玩都行。卜零说你就不怕你的韦总说你把我拐跑了?对方沉默了一分钟之后说如果你不怕我就不怕。卜零怔了一会儿心狂跳起来。这句话从石的嘴里说出来很像是一个宣言。她忽然觉得他们之间有了一种默契,一种同谋式的默契。这种默契令她神往同时胆战心惊。
如果不是石想看录像带,卜零大概不会再次堕入老板的陷阱。石在电话里说姐姐要是方便的话帮我借几盘警匪片吧,也许看着别人流血我身上会好受一点。卜零噗哧笑出来,卜零当天便回到阔别已久的单位不顾旁人惊奇的目光长驱直入老板的办公室。石现在在卜零心里至高无上是受宠的王储,卜零在有这些感觉的时候心里总是很充实。因为单位规定只有老板这一级以上的干部才享有借带子的权力,所以卜零打算放弃自己的骄傲暂时与老板和解。卜零惊奇地发现自己竟也如此实用主义只不过促使实用的动力与旁人有点不同罢了。
老板很痛快地答应借带子,并且可以破例地借上五盘。但是老板话锋一转说卜零我也需要你的帮助。这一段我压力很大,你回家休假了,上面追究《南国红豆总相思》,我只好一人承担,这倒没什么。问题是现在是一年一度的献血,适龄人要么体检不合格要么出去拍戏了,完不成任务扣奖金不说还会出一系列问题,你看是不是能从大局出发报一下名!卜零觉得自己一下子被赶到了一个死角根本没有回旋余地。卜零只好做出视死如归的样子说好吧什么时候体检?老板笑了老板说如果你同意的话今天就检,如果合格的话今天就献,因为这是最后的期限了,你看好吗?
卜零从来没见老板笑得这么粲然。从这粲然的笑容里卜零再度感受到老板的人格魅力。卜零疑惑过去对老板的看法或许仅仅是主观偏见。老板心里是有数的。只不过围绕着老板的那些人有点差劲罢了。
卜零由老板亲自陪着就那么走进献血室。冷冰冰的针管触到她的胳膊时她忽然感到她不过是被笑眯眯地押送进屠宰场的一只小牲口,顿时她觉得那针管寒彻骨髓。她想抽回自己的胳膊,可是已经被一只铁钳样的手牢牢攥住,这时她闻见一股麝香一般浓烈的死亡气息,她看见紫葡萄一般的血的时候就想起那只濒死的一凸一凹的牛眼,那血是如此相像,在许多目光的焦点中浓艳得无法化解。
二十九
几乎是在卜零走进献血室的同时,石的家门被敲开了。石以为是老婆忘带了什么东西。石受伤之后妻子仍然坚持上班。因为上班的地点很近可以随时回来。午睡是肯定要在家里睡的。这时大概是下午两点多钟,妻子午睡后刚刚又去上班。妻子对他的伤势采取一种淡然的态度。
但是走进来的并不是妻子。这是个苗条秀弱的青年女人,白色鸟羽一般轻盈地飘了进来,看上去是刻意修饰了一番,一只鲜红的木制发卡束着一头柔软发黄的头发,同样鲜红的高领无袖长裙勾勒出来她纤柔的线条,越发衬出两只银白的裸臂和臂上戴着的银丝玛瑙手镯。她是莲子。
石觉得心脏好像一下子不会跳了。石的惊慌立即感染了莲子,莲子你怎么了,石做梦也没想到没有那辆暗绿色的萤火虫莲子也能从五十多里之外的郊区找到这里。石说我不是说过让你别来么?我姐姐马上要回家了今天就要回来,你还是快走吧。莲子垂泪说人家不是不放心想来看看你么。只一句话石便软下来,莲子这种女人的无知无能和似水柔情都同样能打动男人的心。石说那你先喝点水吧你自己倒,但是莲子仍然无助地站在那里,两只裸臂像受伤的鸟翅一般垂落着,头微微地向后仰,每当这种时候石便要伸臂环拥住她,但石现在清醒地知道今天无比危险,妻子随时都有回家的可能,石狠狠心说我姐姐一会儿就来,喝完水你就走。但是莲子眼泪汪汪地说你真的不想把我们的关系告诉你姐姐么?石坚决地摇摇头。莲子走过来轻抚着石胳膊上的青紫说出一句话,石听了这句话后几乎晕厥过去。莲子说我怀孕了。
就在石处于混乱状态的时候莲子静静地卸去了自己的衣服,然后从容地在自己身上洒满香水。莲子说看来我得有好长时间来不了,莲子的身体在白昼的光线中通明透亮。石说不你得去做人工流产,你得先答应我去做人工流产,莲子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莲子的泪水在枕边汇聚成一个冰凉的湖泊,石于是把一切危险都忘了石不顾一切地疯狂地动作起来。那个柔软驯顺的身体因他的激情呻吟着,直到他精疲力竭地撑起身子他才觉得他太粗暴了。他问莲子他把她弄疼了没有,莲子白得透明的脸上似乎十分迷乱,莲子说没什么我里外整个儿都是你的,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今天我还能怎么样呢。石听了这话就觉得心里的热流直烫到眼窝里,他像抱孩子一样把莲子搂进怀里,莲子乖乖地偎依着他,像一只受伤的小鸟。石越发觉得自己罪恶深重。
就在这时门响了。
石惊慌失措地抓起衣裳他无论如何也穿不上,倒是莲子从容不迫地整好床穿好衣裳去开门,石甚至忘了阻止她,石就那么拿着衣裳架着胳膊在床上发呆。他听到门开了,有一个熟悉的女人声音在问,小石在吗?
三十
卜零觉得敲开这扇门非常难。像敲开一扇天堂或地狱之门一样难。她等了那么那么久。她身体的一部分好像还在继续淌着血,只是血的颜色已经不那么浓艳了,它们变成了一些浅色的汁液,生命就是由这样一些汁液构成的,如今它们走了,于是仅仅剩了一些躯壳,像浸在池中的苎麻一样摇摇欲坠。那个年轻女人像一个秀弱的影子一样飘了出来,带出一股熟悉的优雅香气。卜零觉得视觉上再度出了毛病,她很难看清这个女人。在盛夏下午的阳光下,她觉得这个女人缺乏立体感,或者干脆说,她像是一幅女人的卷轴,就那么平平地贴在了门边,被阳光挤出一条瘦瘦长长的影子。
卜零其实并没有特别注意石的惊慌,她过度集中于对那个年轻女人的思考,更确切地说,她在进行关于某种香气的回忆。所以当石向她和盘托出的时候,她甚至在很长的时间里在想,那女人的苍白使人想起浮冰,一种可以被溶成月光那么雪白的浮冰。卜零的脑子里忽然又冒出一句废话:她是被紫鲨鱼吻过的多边形浮冰。卜零之所以有这样美丽的想象,是因为当年轻女人转过身去的时候,卜零看到她后背的拉锁开了,有一抹雪白从华丽的红色中闪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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