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鱼星座
作者:徐小斌
双鱼星座,黄道十二宫的最后一个星座。
神秘的海王星主宰着这一星座。海王星是一切艺术灵感的发源地。因此,出生在这一生辰星位的人,敏感、神秘、耽于幻想,经常在只有冥想而无行动的特殊意境中生活。假若他是男性,则有一种天真、忠厚的气质,有乌托邦思想倾向,但也常常会有一种惰性和优柔寡断;假若她是女性,则有一种奇异的魅力,她异常渴望爱情,她的一生只幻想着一件事,那就是爱和被爱--爱情,是她生命的惟一动力。她虽然聪明绝顶,但很可能一事无成:因为脆弱、漫不经心、自由放任会毁掉她的灵性;而她幻想中的爱情则充斥着危险--那是所罗门的瓶子,一旦禁锢的魔鬼溜出瓶子,便会在毁掉别人的同时,毁掉她自身。
想象力丰富的双鱼座人说:我相信。
表达爱情的方式:被动的。
是一个:感情纯真的人。
渴望:爱的欢乐。
弱点:不会说"不"字。
喜欢:幻想。
害怕:被遗忘。
寻求:捷径。
秉性:听任自然。
假期生活:海边。
开支:心中无数。
吉祥物:马头鱼尾怪兽。
吉祥植物:一切能引起幻觉的水生植物。
吉祥宝石:翡翠。
吉祥日:星期四。
吉祥色彩:水色。
吉祥数字:9。
理想居住地:埃及。波斯。巴厘岛。火奴鲁鲁。
出生在双鱼座的大人物:爱因斯坦。施特劳斯。米开朗其罗。哥白尼。雨果。肖邦。拉威尔。
出生在双鱼座的小人物:卜零。
一
那一轮星座就挂在对面的山墙上。
薄而纤弱的空气丝绸一般抖动着,整个夜晚漂浮在一片倒影和反光之中,玻璃鱼缸一样地衬托出一对浮动的鱼--那是星星的网结成的。星星珠串一般穿起两个菱形的脉络,宁静而精致。
记不清多长时间了,卜零眼里的星星似乎蒙上了一层陈旧的颜色,她看不见那银色甲壳虫似的闪烁,只能看到失去光泽的星体,蒙受着一层陈年旧色。像一张旧照片那样平面而泛黄。这种失去光泽的星星令人恐惧。韦说你的视网膜出问题了,你得去医院看看。韦反复说了多次。卜零总是答应着,但一到清早就忘了。毕竟,白昼比黑夜的时间要长。
卜零在一家市级电视台写剧本。她写的剧本,大半都不能用。侥幸上了一两集的单本戏,还被排在零点以后播出。哪个导演也不愿接她的本子。譬如有一次她在开场戏中写道:日。外。河边。春天,踏着湿漉漉的脚步走来了。又如,她这样形容男主人公:他的外衣和灵魂都是灰色的,像一条灰色河流中的水分子。
剧组里的人短不了拿这样的本子开玩笑。卜零也从不到剧组去。所以,实行全员聘任制的方案刚一出台,卜零就知道自己的饭碗快要保不住了。
幸好,那一轮星座每天晚上都如期而至,可以很长时间地吸引卜零的目光。不必说话,也不必麻烦别人。
自从卜零从一本书上知道那叠在一起的两个菱形是双鱼星座,是属于她的生辰星位,她常常调侃地默望。
二
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上车了。
有一天黄昏,卜零像平常那样走上阳台去眺望远方尚未出现的星星,一辆小轿车静静驶来,暗绿色萤火虫似的。一个年轻的司机轻捷地跳下来,很恭敬地打开车门,韦便从容不迫地下了车。韦挺胸凸腹的派头正好与司机的谦恭态度形成反差。
卜零当时强烈地感觉到韦缺一双男式高跟皮鞋。很奇怪,C市这两年像是接到了什么统一命令似的,男士的鞋跟一律不再隆起。卜零为此曾专程跑到一家日制皮鞋专卖店,花了七百多元买了一双43码的高跟男鞋,据说是从日本直接进口的。很虔诚地请韦试过了,即使是鞋跟鞋尖塞满了棉花,依然是大。卜零对一切数字都只有模糊概念,包括避孕套的大小型号。韦便半开玩笑地说:恐怕不是给我买的吧?是不是还在想着一米八二?
一米八二是他们夫妻间一个约定俗成的符号。很简单,卜零过去的男朋友身高一米八二。韦把卜零从他手里夺过来颇费了一番心思,因此总是耿耿于怀。韦在今天姑娘们的眼中属于"全残",但卜零却对此视而不见。卜零从来不重视过去时。因此当她头一次看到那失去光泽的星星时吓了一跳,以为是上天给予她的某种启示。
后来一米八二到南方的一家公司里当了总经理。前些年曾携带大量钱财珠宝来到C市,所有看到他的熟人都认为他将和卜零鸳梦重温。实际上也是这样,他找到卜零,嗫嚅着对她说,过去的观念太陈旧了,好像爱就非得结婚似的。实际上他们完全可以成为不必结婚的爱人。他把卜零搂进怀里,吻她。他的脸涨得血红,他的手烫得她皮肤生疼,但她的身体却始终是冰凉的,脸色惨白如同冰雪。待他脸上的潮红渐渐退却,她客气而冷淡地把他送到门厅,她的目光越过他看着他身后的门。那门竟缓缓地洞开了:韦不合时宜地夹着公文包走进来。韦和一米八二擦肩而过的时候,她迅速而又准确地计算了一下,他们大约相差十三、四公分的样子(当然,依然是模糊概念)。那时韦还在一家政府机关里做小职员,穿着很寒酸。
韦什么也没说。甚至连一句话都没问。卜零返回到沙发上坐了下来,捡起织了半截的毛衣。这是深灰和浅褐两色线织成的玉蜀米花。卜零耐心地织着,一粒粒的玉蜀米在她手下凸起。后来她织成了一件十分时髦的大毛衣。但是韦穿在身上像个口袋。当天晚上韦下班之后就把毛衣脱了。韦脱掉了这件大毛衣之后便拒绝卜零为他购买的所有衣物。至今这件大毛衣依然静静地躺在柜橱里,发出一股强烈的樟脑味。
不过那时韦依然很尊崇卜零。韦惊奇写剧本的人能在一张张白纸上从无到有地变出些黑字。韦从不在乎那些黑字说的是什么。
三
直到韦调到一家大公司。一天深夜韦从一家歌舞厅回来,一边还在回味着鹿鞭的香味。韦看到卜零正坐在窗前写一个剧本。他看到那些枯燥的黑字源源不断地从她手下流出,忽然感到操作这些黑字的女人十分贫弱。韦这时才悟到自己娶的原来是个百无一能的女人。他的耳畔于是又响起甘美水果一般的歌唱。年轻丰腴的少女,乳房在灯光下如同旋转的星球,裙裾飘动宛若金莲花的舞蹈。更重要的是,她们懂得最简单的交换价值:一只绵羊等于两把斧子。
黑字的神秘性大概就是在那时消失的。
四
韦做了总经理之后更加早出晚归。卜零渐渐领略了"商人妇"的滋味。夜深人静的时候,卜零无法入睡。卜零于是学会在百无聊赖的时候用照镜子来消磨时间的方法。
卜零的容貌,似乎该算作争议很大、变化很大的那一种。有人说卜零很美丽,而另外一些人说卜零根本不美。卜零心里有数,说她美的大半是男人,特别是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说她不美的则百分之百是女人,尤其是六十岁以上的老太太。
卜零对自己的容貌一点儿也不自信。
有一次,一个同事借给卜零一本书。这是一本奇怪的书,上面画满了各种各样的图像,那是女性分解了的各个部位。这本书囊括了全球各个人种、各种肤色的女性。卜零对着镜子一个部位一个部位地对照,终于发现自己接近西亚、北非那一族的女性。书上写着:地中海式体形,丰乳,突臂,细腰,腿肥硕,略短,肤色较暗,毛发浓密。卜零于是开始冥想:或许她的某个祖先来自古埃及或古波斯,肩上搭一条美丽的地毯,背一袋黑面包干,骑着骆驼自西向东而来,先在古敦煌的石窟中落脚,做了一名工匠。后来,一位被放逐的唐代公主爱上了这工匠,就在那布满团花、卷草和菱环纹的藻井下面,公主散开发髻,摘掉钗环宝钿,脱去云头履,波斯工匠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第一次吻了她额前的五出梅花。公主额前的梅花顿时金光闪闪晶莹亮丽。于是在这佛国宝地他们生儿育女代代繁衍……这故事美则美矣,还是多少有些落套,卜零想。卜零不愿做皇族的后裔。最好祖先是亚历山大大帝东征时的一名武士。在青铜色的盾牌后面他看中了一个东方舞姬。那舞姬身穿银红绸衣,戴极大的珍珠,长巾飘拂,一臂上举,一臂下弯,身侧左倾,舞姬跳的是唐代名舞《绿腰》,静时如池柳依依、楚楚动人,动时如云飞鹤翔、雪回花舞……卜零浮想连翩不能自已,仿佛自己便成了那舞姬。她做几个动作,再瞥一眼镜子,忽然像发酵的酒一般涌动起来,卜零知道自己一直在躲避着什么,这躲避着的就像关闭在铁窗里的囚徒一般一有机会便越狱逃跑。这时她的心跳加速血流加快,镜中,一种病态的红润渐渐席卷了她,一股躁热空洞地涌起,她扯去衣衫,无助地站在镜前舞姬般扭动身体,她觉得一股热流正逼向那个隐秘之处,她闭上眼睛,把自己想象成正在被武士占有的舞姬。于是闭上眼睛的卜零心目中的意象变得朦朦胧胧神神秘秘难以言说……
很久之后卜零才清醒过来。她仰躺着,忽然明白上面根本不是什么天空。上面是天花板,四周是墙壁。这个狭窄的空间里只有她自己。要命的是此时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那股热流依然在体内涌动着,没有降温。她哆嗦着抓住身旁的杯子向镜子砸去,随着一声意料中的爆响,她看到自己暗栗色的身体变成了碎片,她笑起来,笑得泪水喷涌而出,她浸泡在自己的泪水中像一条垂死的鱼。
五
卜零生日那天的烛光晚会安排在一家四星级的饭店里。
卜零曾坚持着不过生日。过一年就要大一年,老一年,卜零掩耳盗铃地想忘掉自己的年龄。
但是韦自有安排。韦不仅要为她过生日,还要利用这个机会大大炫耀一下。所以他给卜零娘家所有的亲戚都打了电话。亲戚们不来往已经有好几年了。近来他们已从不同渠道获悉关于韦的发达,正在寻找重新联络的纽带,因此韦的电话让他们喜出望外。他们早早便来饭店,拥着患早期脑血栓的母亲,显示出一派欢乐祥和的景象。
卜零扶母亲坐在上座。母亲伸出鸡爪般青筋毕露的手指兴奋地指向圆桌中心。卜零惊异地看到圆桌的中心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大蛋糕。塔式的,大约有六层。每一层都有精致的奶油花和生日快乐的字样。那种浅米黄和巧克力色很幸福地搭配在一起,越发衬托出几个字的鲜红欲滴,这种鲜红因为过分华丽而引不起食欲。烛光珍珠般地滑落在亚麻绣花台布上。女眷们腕上的银丝手镯和金色指环交相辉映,显示出一种温润可人的怀旧情调。卜零知道那蛋糕一定很贵。
韦真是个好丈夫。母亲、哥哥、弟弟和所有的亲戚不约而同地说。这时韦来了,后面跟着他的司机。
六
韦大概是有意制造这种戏剧性效果的。他在宾客全体起立的隆重欢迎面前领袖般地挥了挥手臂,尽量挥得潇洒和自然。大家自然一致称赞韦。那些经过过滤的溢美之辞足以使韦把前些年在这个家庭遭受的荼毒忘得一干二净。韦的面孔漾着油光,金丝眼镜闪闪发亮。韦的全身都像镀了金似地发出光彩。患脑血栓说不清话的岳母用慈祥的目光打量着心爱的女婿。哥哥和弟弟和嫂子和弟媳们则把一种嫉羡交错的眼光投向卜零。韦发现了这个,便知道自己已经赢得了满分。韦在心里不出声地笑了。
卜零却发现他忽略了一个细节--他不该和那个司机一起进来。尽管韦西装笔挺而司机只随随便便地穿着便装,韦精心做了最时髦的发型而司机只是留着最普通的头发。韦被司机修长的双腿衬着像被裁掉了一截。连韦矜持的微笑也被淹没了--司机那灿烂的笑使整个房间都变得明亮起来。卜零觉得韦更适合走在司机后面。
生日快乐!司机石向卜零问候,态度依然很谦恭。
谢谢。她礼节性地点点头,随即觉察出那双亮眼背后潜藏的危险。
七
那位来自古埃及或古波斯的巫师就坐在地毯上。地毯的图案像一幅美丽的铜版画一般精致。上面密密麻麻地绣着枝叶茂密的树林。林木深处有金黄色的林妖在舞蹈。卜零第一眼看到巫师的时候就想起俄罗斯童话中的老妖婆。好像这老妖与地毯上美艳的林妖们有着一种什么神秘的默契似的,她们浑然一体。巫师容貌丑陋而破败。看不出她的年龄。她面前的小桌子上摆着一个多棱多面的水晶球,水晶球把她破败的脸分割成规整的几何图形。
关于这位巫师,C城有着各种各样的传闻。这些传闻使一贯信奉唯物主义的韦也暗暗心惊。韦之所以选择这饭店,大半正是为了这位巫师。但韦在卜零面前并不想承认这个。韦表情淡漠地看着卜零走近那神秘的老女人。那女人坐在那里,俨然是一位神话中的人物。她的头发高高盘起,上面插着一枝毛绒绒的鸟羽,从额头沿面颊一侧垂下,遮住了大半张脸。她穿了一件黑衣,细工洞明,透出肌肤的芳香,似乎又有些海藻的腥气。她用一只眼诡秘地盯着卜零,那只眼发出幽暗的银蓝色的光,像是伏卧着的银色蝶螈。
她用可笑的汉语发音问了卜零的姓名和阳历生辰。接着她说:姑娘,请你说一句话,随便说一句什么。
卜零想了想。卜零的大脑呈现出一片空白。这时卜零看水晶球中朦胧显现的月桂树。月桂树的纹路很像是精美的刺青。
刺青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杀菌药。卜零说。
巫师微微一笑。巫师的笑容居然十分动人。巫师把自己藏在水晶球后面,球体慢慢转动着,每一道晶莹的折射都令人胆战心惊。
你很聪明。巫师说。但是你活不长。
那没关系。
巫师惊讶地看了看眼前的中国女人,接着说:你的家庭看上去很好,但其实你并不爱你的丈夫。
那又怎样?
巫师把声音压到最低:今年春天,你会遇到一个男人。
一个男人?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卜零竭力避开水晶球的折射。这时她感觉到那折光似乎返照着一个影像,那影像似乎就立在她的身后。
首页 2
3 4 5
6 尾页
|